她變了,還是他變了?
總之,他與她的情況有了巨大的轉變。談不上是好是壞,是近是退,惟一相同的是教與學的過程。
她繼續學,他繼續教,兩人都絕口不提前塵,仿佛那之前韻一幕幕皆成了一場場鏡花水月般的幽夢。
師瀟吟披著月牙白緞的衫子,斜倚門口,神色淡淡地凝視著院中的女子。
那一舉手一投足無一不凝聚著心血︰優雅寧和的雲手,敏捷利落的翻袖,儀態萬千的整鬢以及一連串的步伐;輕微的雲步,緊張倉皇的跪步,踉踉蹌蹌的醉步,或瀟灑,或輕盈,或豪邁……不愧是他看中的人。
說心里話,這一點令他無法不……羨慕。
這個世上,有不少人啊,只需花一點點功夫就能達到別人一輩子也達不到的境界。
「歇息一下。」他又看了一會兒,輕輕地說道。
曉滿喘了門氣,擦擦細汗,說道︰「我不累,可以繼續。」時間越來越緊迫,還有幾天就要串紅台了。這些天她沒少看其他師兄、師姐們練的曲目,心中七上八下,沒個實底兒。偏偏想從師瀟吟的嘴里套實情,又比登天還難。真是頭痛不已啊!
「夠了。」師瀟吟揮揮袖子,攏了一下英眉,「再練下去,對你來說只有壞處,沒有好處。」
曉滿一怔,隨即明白了其中之意,不由得雙頰染嫣。
這幾天她來癸水,白天洗洗刷刷之余,晚上亦不能疏忽練唱,勞累下來自是身心疲憊。本來,她就和別的女子不大一樣,幾乎每次都被月事折磨得半死。以前在羅浮山,她尚能吃吃師父專門配給她的藥止痛,還有寶卷給她疏筋活血,但現在呢?這人地生熟的京城,她就只能窩在被窩里申吟。不過,這些都是女孩子最私秘的事,他一個大男人如何得知?這才是最令她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
「沒什麼值得大驚小敝的。」師瀟吟微微一哂,「曉滿,這個戲班子畢竟是女子居多。我從很小的時候就在戲班子里謀生,來來往往的人形色各異,看多見多自然懂得的就多。小騙子,不讓我說違心話,你又何嘗說真心話了?」
曉滿的腦子「嗡」的一聲響,幾平以為他知道了她來此的目的。但偷偷抬眼,又覺得不像是那個樣子,只能靜觀其變,「啊,師兄的話曉滿听不太懂呢。」
「算了,你既沒听懂,也就不必追究其中的意思。」師瀟吟若有所思地一勾漂亮的唇。看看外壁上劃的「正」字,嘆氣道︰「眼看日子就到,你都準備好了嗎?」
曉滿低垂下苦笑的臉,「啊,反正該做的都做了,至于結果,我不奢想。」她已做了最壞的打算,最多就是輸了串紅台,她豁出命,一人一劍殺到侯爺府。也許千百年後,她能成為另一個名垂青史的「荊軻」也未可。
你又忘記我的話了。」師瀟吟輕輕一抬她因疲累麗顯得消瘦的臉,「說話時要看對方的眼楮,不然,我會以為你在跟地面說話。」
曉滿的臉因他的指尖接觸而變燙,心里好像有只小兔子在亂蹦,惴惴不安。以前和師瀟吟說話,不敢直視他是因為心虛,而現在卻不同。她知道,肌膚上那火辣辣的紅潤是代表著什麼意思……自從上次的吻後,一切都不一樣了。更多時她甚至不敢和他獨處,生怕那過激的心跳會使心髒難以承受。
她失去娘親時尚幼,多年隨師父居住在山上,她真的對男女之情沒啥概念,—心只想找個人,好告訴她一個明確的答案——
究竟,什麼才叫做「情」?
前人寫過好多情關風月的詩句,以前她在元好問的一闋詞上看到有「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生死相許。」的一句,到如今仍記憶猶新,意思雖因久遠而變得更加模糊,但卻始終未忘。
師瀟吟見她半天沒反應,不禁長嘆一聲,「傻姑娘,你又跑神了。」似乎小丫頭很喜歡遛神,不知不覺就忘記了他還在她身邊的事實,會是……在想那件報仇的事嗎?
「啊。」曉滿回過神,面帶愧色,「對不起,你說什麼我沒听清。」
「曉滿,如果沒有贏得頭名,你……有什麼打算?」他好奇地問。
「沒有贏得頭名?」她水漾的眸子訝然地瞅著他,有些激動,「為什麼這樣問?如果……如果沒贏得串紅台的頭名,我又能怎麼樣?輸了只說明我不夠好嘛。」
師瀟吟搖搖頭,柔聲地道︰「你別緊張,我沒有其他的意思,只是隨便問問而已。你做得很好,要對自己有信心才行。」
她呆了呆,意識到情緒的過激,不由自主地低下頭,「我是有些緊張。‘小四喜’高手如雲,稍有不慎我就會被篩下來。」那也就意味著,她將告別這里、告別他……做九死一生的最後之搏。
「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師瀟吟的眉毛微微一揚,不喜歡看到她失落的模樣,「你認為自己是最好的,那便是最好的了。」
曉滿心中一顫,陡然月兌口問道︰「你也認為我是最好的?」話音一落,才覺得太過唐突,但潑出去的水是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收回的,只好強攝心神維持鎮定。
師瀟吟盯著她,嘴角輕輕一勾,再現完美的弧度,「你是我選的人,你覺得我是退而求其次的人嗎?」
曉滿一咬菱唇,兩手反貼火燙的雙頰,扭身就跑,也不理會身後的人是否會驚奇。
只因,此刻的她——
心慌意亂。
也許再說上兩句活,她就會把所有的事情都抖出來了!危險,再這樣相處下去,她恐怕就舍不得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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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于,「小四喜」的新弟子們盼來了期盼已久的日子。
對梨園來說,串紅台是一年一度的盛事。這天,戲班子的班主從外趕回,指揮弟子們整理瑣碎的內務,然後搭好台子準備讓新弟子一展實力。
前面人聲鼎沸,不少看熱鬧的百姓都圍在場子四周,僅僅後台是清靜的一方淨土。
「‘三擔’是裝戲具的幾只大木箱,頭擔裝盔頭和祖師爺的木雕像;二擔放戎裝等行頭;三擔盛尖頭帽和鞋靴。」師瀟吟在台子開場之前,又一次給曉滿講述了後場的常識,「由于當初祖師扮過小花臉,所以地位最受尊……」注意到對方又心不在焉,冰涼的手指輕彈她白皙的額頭。
曉滿猛——愕,接著,不好意思地訕訕一笑。
「緊張了?」他的心漸漸軟下來,不忍在這個關頭對她嚴厲。這個女孩根本就藏不住心事,有什麼小計量也會在那雙明淨的眼中呈現出來。如此單純的人要學會騙人、學會偽裝自己,會有多痛苦呢?她是個值得任何人寵愛的姑娘,的確小懊淌人塵世的紛擾漩渦。和她不同,他的身心皆已病人膏肓,即使再被多浸染一層黑霧,也不會怎樣。好多年沒人那麼在乎過他真正的想法了,但這個不識人間愁滋味的小泵娘卻非常在乎,這讓他心生動容與憐惜。失去得太多,從沒有真正屬于自己的東西,讓他差點兒忘了什麼叫「保護欲」。而保護她不受傷害,卻是他現在非常想做的事……
「不……啊,是。」她先是搖頭,隨後又在看到他深邃的眼神時改口,總覺得說謊是對美的褻瀆。
師瀟吟苦笑著揉揉她馨香的發絲,低聲囑咐︰「沒什麼可怕的,我在台子上看著你呢。」
像是有魔法一樣。曉滿不安的心奇跡般的被撫平,是啊,他在台子上看呢。她臉上的酒窩更顯絢麗動人,
「多謝師兄,我去準備。」輕快地轉身,宛若自在的蝶兒,嫵媚多姿。
師瀟吟凝視著她嬌俏的背影,悵然若失,仿佛下一刻這美妙的場景就再也找不回來似的。
直到有人在後面拍他的肩頭,才意識到自己失神已久。
「師父。」
「小四喜」遠道歸來的老班主鳳硯秋上下審視了大弟子一番……「怎麼一段日子不見,你把自己弄得這麼憔悴?」
「徒兒知錯。」師瀟吟的心思還在曉滿身上,也不知說了些什麼。
「混賬!」鳳硯秋不悅地瞪著他,「我問你怎麼憔悴了,誰跟你說對錯了?竟扯些沒頭沒腦的東西。」
師瀟吟狼狽地抹了把臉,振作一下精神,才道︰「的確是我的錯,師父。我沒照顧好自己,使得舊疾重犯,耽誤了戲班子的營生。」
「喝、」老班主氣得一甩袖子,皺起眉道︰「什麼話?你就是這個死性子,我何曾怪過你?每次都是你自個兒把事情攬過來承擔!有病不治,難道要等死?出門之前我就叮囑過,等小滿天一到,你就不要再練,免得將來落下病謗後悔。偏偏你這小子就是不听!如今,為了個不懂事的小丫頭,弄得人不人、鬼不鬼,何苦來哉?」
師瀟吟默默不語。
師父對他有再造之恩,不要說訓斥,縱是打罵他也無話可說。不過,有些內幕他老人家不大清楚,他又無從解釋,便只好將錯就錯,應承下去。
風硯秋見他不吭氣,料想他知錯了,也不好再加責怪。畢竟,師瀟吟是他最得意的門生,加之來往的弟子眾多,看到他一回來就訓斥替他掌管戲班子多時的師瀟吟,實在于理不合,悶聲道︰「走吧,到看台上去,一會兒新人就要開始串台子了。」
「是,師父。」師瀟吟畢恭畢敬地跟在後面,走得極慢。
「要不要扶你一把?」走了兩步,鳳硯秋忍不住回頭詢問。
師瀟吟心中——暖,更覺對不住師父,哽咽著道︰「多謝師父,瀟吟身子雖弱卻還不至于難以行動。」
鳳硯秋再次皺眉,像看陌生人一樣看著他,「瀟吟,你究竟怎麼了?說話越來越拘謹,一點兒不像當初那個大膽的你。」
師瀟吟的唇邊漾出苦澀的笑容,似乎被勾起了昔日拜師學藝的回憶,「初生牛犢不怕虎,瀟吟以前愚魯,讓師父費心了。」
「我情願你還是當初的你。」鳳硯秋彈了彈他肩頭的塵灰,「徒兒啊,為師當了一輩子的戲子,你可知為何晚年要四處游走?」
師瀟吟沒有冒然接口。
「那是因為我始終看不透人世,才想去尋‘自在’。」風硯秋幽幽地嘆息道,「活著不易,好好活更不易。在台子上,你要忘記自己,做到無情方達臻境。但台下也這樣做,卻不仁。且莫說你,我若無情,當初也斷不會收你為徒。我自以為放開手,讓你獨自面對這個塵世的艱辛,你有朝一日會明白我讓你‘無情’的真正之意,偏你還有那麼多解不開的心結,一個勁兒往里鑽,也不曉得跑到哪個死胡同里出不來了。我說的‘戲子無情’……唉,你究竟是怎麼想的?」
師瀟吟被他的話說得冷汗涔涔,從腳底竄出一股寒意,席卷至心頭。莫非是他會意錯了?這麼多年,他奉為真諦的箴言竟然根本不是他所理解的意思?那樣的話,他庸庸碌碌又都做了什麼?幼年不說,從兒時、少年、直到現在快至而立之年的認知在頃刻間被推翻,他全都做錯了呀!
呵呵。想當初他竟還自以為是地給曉滿講大道理,其實,連他自己都不明白應該如何面對戲子的人生!
可笑、可悲、可嘆。
他活了幾十年究竟所謂何故?
「呵呵哈哈……」他悲苦的笑聲逸出唇瓣,驚得四周的師弟師妹們驚惶不已。
「笑什麼?」鳳硯秋一瞪眼,兩眉斜飛。這個徒兒的心太沉重,他是越來越難理解了。
「沒有,師父。」他淡淡地回答,「我只是覺得自己蠢,竟連師父多年的苦心都沒發現,還曾為此懷怨。」
「你明白就好。」鳳硯秋滿意地點點頭,「不枉我的一番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