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瀟吟慢慢地走上看台,並未坐下,僅僅負手而立,秋波逐流,環視著戲台子的每一個角落。
串紅台開幕了……
一個接一個的新人登台演出。
走馬觀花般,他都看不進去,心里空蕩蕩的,不知所為。直到風硯秋叫他的時候才有了一絲反應,「啊?」
「你在愣什麼?這丫頭是你教的,不看看嗎?」
師瀟吟這才清醒過來,抬眼看,見曉滿已換上——身戲服,按照慣例在台上先把入門動作演練一遍,然後才是所選的曲目《相見歡》。
「看了半天,也就這丫頭的基本功還不差……」風硯秋微眯黑眸,臉上含著笑道,「總算沒辜負你的心血。」他一回來,就听戲班子上上下下在傳他的大弟子如今有了「寵兒」,一心都撲在她身上,其他的師弟師妹全被他冷落在一旁。本來是心有不甘的,畢竟他帶出的弟子不把自己的身子擺在第一位,難免心酸不悅,可現在看了夏曉滿的表現,驚訝她在短短的十幾天內的成績,不得不改變想法。師瀟吟的見地非同一般,他選的人自然亦非泛泛之輩啊。
听到師父稱贊曉滿,師瀟吟的表情十分復雜。他知道她的出色,天資聰穎加上願意吃苦,比起其他人必然事半功倍。既然是料到的事,心湖為何會泛起一絲絲酸澀?
莫非……他真的是度量狹窄的男子?容不得任何威脅自己的人存在?
「不錯,丫頭這個角色把握得非常傳神。」鳳硯秋模著下巴,自顧評淪,並沒發現師瀟吟的異樣,依然贊不絕口︰「特別是初次見到心上人時,頭上的雉雞翎無論是刷、繞、擺、掬還是單抖均到位了呢,呵呵……一個新人能把‘心神不寧’演至此,不錯……咦——」
話音未落,便听到周圍傳來驚駭地抽氣聲。
師瀟吟全身一悚,凝神再看,曉滿那縴細的身軀已從台上傾倒!
老天!
那現搭的「繡樓」台子約模三丈,她卻好端端地踏空滾下,即使不死,也會摔個骨斷筋折。
師瀟吟面色鐵青。他知道曉滿會武功,但是他更知道曉滿那個丫頭的倔強性子,當初在伙房一大堆人欺負她時,她也不曾露出馬腳,如今大庭廣眾之下,就更不可能施展輕功自救。
這……這才是最糟糕的地方!但願她至少運內力來抵擋一下沖撞。
他根本來不及顧慮身上未曾愈合的痂,便大步流星奔了過去。後面風硯秋的急呼成了耳旁風,師瀟吟此刻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再也無法想及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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曉滿的眼前金星亂冒。
她最痛的還是腳傷。畢竟剛才從階梯滾下之時,她勉強蜷身,雖粗簡,也好過完全被動,但腳就傷得比較嚴重——
深入肌理的刺痛已入骨髓。
是誰?是誰害她?
為什麼她連內力也無法控制?為什麼靴子里會……
牙齒咬得咯咯響。人潮發出嗡嗡的噪音令她心焦,她更加想念那個雅若薰風的男子啊……
「曉滿。」低切的呼喚像是怕驚嚇到一個脆弱的孩子。
曉滿的神志清醒不少。漸漸的,熟悉的身影蹲在眼前,那雙臂彎把她顫抖的嬌軀攏人懷中。
「大師兄……」曉滿想說話,竟發現語不成音,幾乎是沒聲的口型。同時粘稠的液體從額上淌下,順著面頰流入嘴角。
「噓——」師瀟吟的臉色幽冷凝重,與他溫柔的擁抱形成鮮明的反差。修長雅致的手指抹去她面頰上的血痕,順勢撕掉一截袖子,冰涼的指尖輕抵其上,「莫要說話,現在閉上眼楮。」
曉滿很想听他的話閉上眼楮休息,然而在看到他皺著的濃眉時,不由自主地想抬起雙手為他一一撫平。
她希望看到他斂藏在背後的真性,卻又為看到這樣的真性而心疼。
「別……別……」再皺眉。
師瀟吟看到她緊咬嘴唇,血絲泛起,干脆將手指放在她柔軟的唇上,「疼的話就咬。」
曉滿勉強打起精神,焦距落在他漂亮的指尖上,一個勁兒地直搖頭,訥訥地自言自語︰「不……疼……」後來,終于癱在他懷內,只剩下喘息的力氣。
「愣著干什麼?還不快請大夫?」師瀟吟猛一抬頭,眼神冷冷地掃向圍在旁邊卻半天沒有反應的同門。
花奴和幾個女弟子站得較靠前,神色淡漠,「戲班子的人練戲時哪個手腳沒受過傷?所謂‘跌爬滾打’乃家常便飯,這點想必大師兄最清楚。為一點兒皮肉傷興師動眾合適麼?再說一會兒,還有幾個新人要登台呢!」
「你怎麼知道她是皮肉傷?」師瀟吟犀利尖銳的眸光盯上花奴等人,「沒經大夫鑒定,你就能鐵口直斷?」
「我……一看就知道,她還能說話嘛。」花奴心虛地咽了口口水。
「如果有內傷,你又豈會看得出?」師瀟吟冷冷地反問,彎腰抱起曉滿,一邊走一邊說︰「呵,此地無銀三百兩。」
「大師兄,你這分明是話中有話!」花奴跟眉猙獰,沉下臉色。
師瀟吟一扭身,直視她的憤恨,一字一句地道︰「我按著曉滿的前額止血,她的臉朝向我的懷中,你根本看不到所謂的‘皮肉傷’!」見她要分辨,又說︰「何況我急著下看台到前面時,你們幾個還在後台整理行頭,那就更不清楚她的情況,難道不是麼?」
「听大伙喊叫才出來,擔心倒成了我多事?」沒料到他的反應如此敏銳,花奴狀似自嘲地欲蓋彌彰。
「那要看人的居心。」師瀟吟與她擦身而過的時候,聲音低低地飄來,「在我尋你之前,你自己想想,掂量一下輕重。」否則,別怪他翻臉無情。
「你——」花奴的臉色一陣青一陣白,渾身顫抖地僵在原地。待目送他二人離開,才泄憤似的仰天大叫。
好好的一場串紅台因這個意外而中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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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況不容樂觀。
老大夫的表情凝重,眉頭攢成了小山。師瀟吟的心思全在于此,他尚未意識到自己的背已成了「水墨畫」——被汩汩鮮血浸透。
「大夫,怎麼樣?」按捺不住急切,他月兌口詢問。
一旁的鳳硯秋挑挑眉,他還從未見過大徒弟如此急躁的一面呢。
老大夫回過頭,悶聲道︰「還能怎樣?去點一盞蠟燭。」
「點蠟燭?」師瀟吟為之一怔,不過動作倒是麻利,很快準備好了大夫交待的東西。
但見老大夫從藥箱中取出一個棉囊,上面插著幾把小夾子,內層扎滿了光滑閃閃的銀針。拉近燃燒的燭火,他微眯小眼在火上燎針,借此進行消毒。
曉滿的臉色越來越差,小手緊抓被褥,一眨不眨地瞅著自己的雙足。她的腳底刺滿零碎的瓷片,加上剛才從台階亡滾下,使傷口更深。
老大夫上前一握曉滿細致的踝骨,師瀟吟不悅地皺皺劍眉,「大夫,我想我可以——」
鳳硯秋站了半天,終于忍俊不禁地道︰「瀟吟,究竟你懂還是大夫懂?」明眼人一看就會意,這分明是有人吃味,心里擰了個疙瘩嘛。啊啊,難得他那不解風情的傻徒弟也識「愁」滋味,會區分虛實,適時表達自己的心思了。
師瀟吟陡然清醒,知道失態,白淨的面龐泛起一層緋色,窘然不已。
「好好,大公子來也好。」老大夫了然地一笑,故意說,「老夫年紀大了,萬一少有個不慎,把丫頭劃傷了那就不好啦,啊?」拍拍師瀟吟的肩頭,「好,既然不放心就親自來。再遲疑,丫頭的腳傷就難愈合了!」
「我來。」師瀟吟恢復正色,手捏夾子來到榻前,深邃如澤的眼眸定定地凝視著她可憐巴巴的小臉,半天吐出三個字︰「怕不怕?」
曉滿先是搖搖頭,但旋即似又想起了什麼,竟又點點頭。
「疼的話告訴我。」說著,他一橫心,低下頭去夾她腳底的瓷片。
雪白的瓷片在血紅的肉內深深地扎著,每每挑出,師瀟吟的汗便順勢滴落。仿佛,此刻受苦的不是她,而是他——
曉滿微張著嘴,幽幽地呢噥道︰「你當初手握荊棘的時候,大概也是被刺扎了滿手滿身吧?你能忍受,那麼我也能——」
師瀟吟手一顫,踫到了她模糊的血肉。
頓時眼前金星又蹦,曉滿不禁低低地嗚咽,手捂上唇的同時把臉別了過去。她不願讓他看到自己的狼狽呀。
「曉滿……」師瀟吟勾過她的臉蛋兒,看到那一臉淒楚,憐惜地硬拉過她紅腫的柔荑,毫不意外發現了那兩排細致的齒痕。
「痛嗎?」
「不痛。」
他的手與她一樣冰涼,卻在握著她時慢慢摩擦出一簇簇火焰。手指溫柔地摩挲著她的傷口,憐惜之情溢于言表。
曉滿看到了他眼內所盛的傷痛,一震。
這一次為了她,他再度失去昔日的冷靜。換來他的真情,來之不易,她的傷痛似已顯得微不足道,那算得了什麼?
原來,在不知不覺中,他竟變得那麼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