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連串往事隨著一陣暴雨而去。
走在潮濕泥濘的小道上,到處可以听到百姓的竊竊私語。無非是,東昏侯暴病而亡,一夜之間大理寺以十大罪行的鐵證為由抄家,所繳款項足抵朝廷八年收歸聖庫的稅收銀兩,所收珍奇古玩盡皆貢品。年輕的新帝忍無可忍,震怒之下無視太後反對,沒收丹書鐵卷。
至于東昏侯一家老小,按照罪行輕重一律發配邊疆。
驛道旁的茶棚,一位戴著斗笠的妙齡少女慢慢呷茶,听著四周人的議論,俏麗的臉上若有所思。
對面還坐著一位少年郎,他的眼眸緊緊盯著少女,許久才說︰「滿姐姐,咱們是不是該回去了?」仇報了,東昏侯也得到了應有的懲罰,死後還牽連一家人不得安寧。實在罪有應得。
她……還有什麼放不下?
少女隔著斗笠上的面紗,微微抬頭,幽幽地道︰「你回去吧!這麼久,師父勢必會著急。」
「你不回去?」少年急了。
「不。」少女搖搖頭,「我還要找一個人。」
「你找他做什麼?」少年不懂,「報完仇,你們就是毫不相干的人了。」
「非關報仇。」少女的眼眸氳著霧,「他幫我報仇,何曾問過我願意與否?自作主張,還帶走了……」
「帶走什麼?」少年一挑眉。
少女臉現堅毅之色,淡淡地說︰「一樣對我來說很重要的東西,我非要找到他要回來。」
少年望著外面陰沉沉的天空,長嘆口氣︰「去吧、去吧!只要是你決定的事我都不會阻攔。」
少女抬眼望了一下他,面帶歉意。
「只是……人海茫茫,要到哪里去找?」少年托著面頰,茫然地問。
少女起身,輕輕拂去衣袖上的微塵,眺望沒有盡頭的小路,喃喃地道︰「大江南北也好,天涯海角也罷,人與人總會有再見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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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年今日,又逢小滿天。
當夏曉滿從新踏上這片故土,看到雲卷雲舒的天空,炊煙裊裊的農家,牛背卜吹笛的牧童,感傷不已。
這一片人間燈火,來之淡何容易,那是犧牲他的所有換來的呀……
大片的麥地金燦燦,麥粒雖然沒完全長熟,卻依然飽滿可愛。曉滿听到有躬耕的農人在大聲探討什麼,便拉著寶卷去听。
「張大哥,你說這是咋想出來給菜地灑水的法子呀?真妙!」一個粗壯的大漢搔搔頭發,敬佩地說。
「人家師公子一看就是個有學問的人,當然比你我強得多。」另一個大漢由衷地說。
「有學問的人怎麼會來咱們這小鄉村?」
「俺听學堂的老夫子說過什麼‘大隱于市’嘛,大概就是這個意思吧!」
再往一片菜地望去,但見一節節竹筒按照高低順序用一排排木干固定住,而削尖的竹筒最前沿安置著一個大囊,隱約可見上面密密麻麻的小孔,晶瑩剔透的水從里噴濺而出,揮灑在綠油油的菜畦上——追根溯源,半開的竹筒直通到農人踩著的水車上,一旦水落入竹筒,便順著離處往低處壓,水也自然而去,根本不用人在費力地兼顧兩頭,跑東跑西。
如此精巧的設計堪稱一絕。
曉滿微微一笑,輕輕地說︰「他無論在何處,都是那麼優秀。」
少年有些不是滋味,酸酸地說︰「是啊,在你心里,自是沒人能比他。」
「寶卷,他與我萍水相逢,卻情意深長,而你……總之,這不能比,也不該相比,你懂嗎?」曉滿回過頭,為難地道。
「算了算了!」少年不耐地揮揮手,「好不容打听到他,你還不去看看,听說他的情況不怎麼樂觀。」這個該死的師瀟吟,躲到哪里不好,偏去滿姐姐的家鄉夏家鎮,眼皮底下的地方讓他如何睜著眼說謊,再拉著她滿天涯地去找?
「啊。」曉滿一醒神,也顧不得別的,忙不迭地往前跑去。
望著她遠去的身影,東野寶卷一捂臉,兩行熱淚幾乎落下。
「該死!這究竟算什麼?我明明是不願讓她離開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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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棵繁茂的大樹下。
一個衣袂飄飄的男子倦然而坐,陽光透過枝葉的縫隙揮灑大地,映照出他一張蒼白的臉,更恐怖的是,從面頰往下,不少肌膚開始有潰爛的趨勢,散發著濃郁刺鼻的氣味。
一片樹葉墜落,恰好飄落在肩頭,他拾起女敕綠的葉子,「好端端地如何從天而降?」渙散的眼神一邊居高臨下凝視著小坡下的農田,一邊淡淡地一笑,「小丫頭啊,你的家鄉以前是不是這樣——雖然繁忙,但每個人的臉上在這‘小滿’到來的日子里都喜氣洋洋?期待成熟是農人最大的幸福吧。真好……我從沒有像你們這樣滿足的日子,一年到頭都沉浸在面具人生中,無法自拔。看看他們笑得多真切,難怪讓你斂藏感情會那麼難……還是這樣好……最好……」
「誰說最好的?」隱藏在暗中窺視的曉滿本不想驚嚇他,誰知他這一副氣息奄奄的模樣和不吉不利的話讓她再也無法控制情緒,索性現身。
師瀟吟見到她,臉上閃過一抹驚訝,但很快就被鎮定掩蓋。
「怎麼不吭氣?」曉滿怒目橫眉,實在不曉得該以何種口吻對他說活,「看到我嚇傻了?」
「不奇怪的。」師瀟吟淡淡地開口,溫和地招招手,「曉滿,一年不見,你一定要和我這樣說話嗎?」
「當初你是怎樣推開我的?怎麼今兒個卻轉了性子?」曉滿滿含嘲弄地說,腳下卻不由自主地向他靠過去。
「當初是怕連累你。」他疲倦地解釋。
「現在不怕了?」她跪坐在他身側,近乎貪婪地瞅著渴望了三百多個日日夜夜的容顏,傷心的她只想去撫平那生瘡的肌膚。
他不著痕跡地握住她溫暖的小手,細細摩娑,「現在不怕,發毒素早已散去,剩下的只是我體內的殘毒,對你不會有傷害。」
「誰稀罕啊?」曉滿忍受多時的眼淚終于決堤,聲淚俱下地道,「你這樣子算什麼?為我犧牲,要我感激你一輩子、愧疚一輩子麼?我告訴你,你死的話,我轉身就去找一個男人嫁了,根本不會想你!」
經歷了那麼多的是是非非,兩人之間的感情早已不言而喻。
「那……好……咳咳……」師瀟吟胸口堵悶,連連咳嗽,白皙的面容漲得通紅。
「你!你想氣死我?」酸甜苦辣一齊涌上心頭,擔心的話說不出,曉滿只能緊咬嘴唇,甚至咬得滿口是血,猶無察覺。
「你不會死,你還年輕……」師瀟吟疲勞地靠著樹,淡淡地道,「我的身子早就殘破不堪,即使不發生此事,也會被痹病折磨而死。現在來看,這臭皮囊還算是為你做了點兒事……」但盼著下輩子投胎,閻王給他一副平凡相,也就滿足了。
「所以……你就不惜拋去尊嚴做東昏候的男寵?」早從東野寶卷那里得知真相,明知不是他的錯,曉滿卻還是忍不住刻薄地責怪。
是嫉妒,是懊惱,是無盡的心疼啊……
那樣驕傲的人被東昏侯那畜生折磨,是生不如死啊。
「曉滿……」師瀟吟哀傷地瞅著她,「你非要再傷我一次不可嗎?」
「誰能傷害得了你?」曉滿看似要打他的手掌卻在落下的時候變成深情的觸模,哭嚷道,「傷害你的人是你自己啊!你好好地當你的戲子,穿金帶銀,吃香喝辣不好嗎?誰要你多管閑事!你——你——大傻瓜!」
「不哭了。」師瀟吟淺淺地一笑,手指為她拂去額前的發絲,在她耳邊低低地說︰「不是你想象的那樣……我的驕傲也不允許我和東昏侯做什麼苟且之事。他不過是吸了我身上散發的大量的毒氣,每每昏昏欲睡,最終致死。」
「你……」曉滿恍然大悟,難怪之前他不願意讓別人接近,原來只是擔心連累旁人,而非孤高自大啊,「你從什麼地方弄來的毒?」
師瀟吟沒有回答,而是緩緩閉上雙目,斜倚在她肩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