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邊喝著碗兒茶,一邊听著樓下的戲曲兒,謹祿貝勒氣定神閑。
掀開水晶簾走進雅間的簡靖也沒搭腔,挑了個視野好的位子坐下听戲,直到蕩氣回腸的一曲作罷,方收視線,大大地嘆氣。
「怎麼?」謹祿靠在鋪著柔軟白狐毛的貴妃椅上晃。
「你倒是輕閑。」簡靖吁口氣,「我家都要開鍋了。」
「那就下幾個餃子。」不為所動的謹祿眼皮也不撩,「趁熱吃。」
「燙掉舌頭敢吃嘛。」簡靖左右瞅瞅,「赫舍里沒捎信兒來嗎?」
「沒。」謹祿把玩著拇指上的玉扳指,「看樣子又被盯梢,估計她和玉磐誰都出不了宮。」
簡靖的神色有幾分落寞。
謹祿瞥他一眼,冷冷道︰「你早點成親吧。」念女人就念,干嗎掛在臉上?這小子的命不要嫌太長。
「啊,你跟我姐在這方面倒很像。」簡靖在對比之後找到擋箭牌,「可兩位都沒有成親,年齡較小的我怎能專美在前?」
「元嬰格格不是已定親了?」當然年齡也不小,心里隨之補充一句,謹祿勾起漂亮的薄唇,「至于我嘛……」
「算了,當我沒說。」簡靖反手推出一臂。
謹祿挑挑眉。
「再拖下去又生變數,太皇太後下旨在上元節前務必修好乾清宮,我暗地里查過,他們已趁機動作,皇上暫移武英殿,侍衛太監宮女換來換去都是少保黨的人,想安插親信難上加難。」簡靖無奈不已。
「攝政王多爾袞死後牽連一族,其麾下正白旗歸了先帝,索尼病逝,蘇克薩哈死,瓖黃旗方面是個怕事兒的遏必隆,上三旗有誰可跟少保黨抗衡?」謹祿不慍不急猶如局外人,「鰲拜要求互換圈地不過是個引子,借此除掉其他顧命大臣是最終目的,想保勢啊,忍,宮里的人事變動我到時會想辦法,倒是火炮要加緊進行。」
「其實已準備得差不多了。」簡靖道出唯一的難題,「就是找不到試炮時機。」
制炮不像別的公干可以暗渡陳倉,每一炮轟出去都是驚天動地,若要不被人察覺異樣簡直是比登天還難。
謹祿陷入沉思。
須臾,簡靖想起元嬰提及的事,「哦,湯瑪法和南懷仁的那個案子,是否會有其他轉機?真殺了他們幾個會是大清的損失。」楊光先那老頭實在可惡,自己算得不準又一味排斥西洋歷,甚至煽動少保黨的人聯名上折子,弄得皇上不得不辦,那群老頭在監獄里呆了那麼久,不死也去半條命。
「不好說。」謹祿睜開眼,隨手抓把瓜子,邊嗑邊盯著雅間上方的雕花,「要看洋人是不是抗得住,熬過去,等皇上辦了少保黨,一切好說,熬不過去,甭管是東方的菩薩還是西方的主都救不了他們。」
總之還是忍。
「怎麼壞事都積到一起來……」他揉揉太陽穴。
謹祿報以同情地瞅向簡靖,「對了,你家老爺子上早朝時又睡著了。」
聞言,簡靖汗顏地捂住臉,「我知道……」
「所以?」
「正月的俸祿又沒了。」簡靖無力地耷肩,「年前家里的日子最拮據。」有沒有他阿瑪這樣的官啊?晚上不早點睡,研究丹道到三更半夜,大早上起不來,就算到了朝堂上也是昏昏欲睡。
「是嗎?」謹祿露出一抹怪異的笑。
「你在笑什麼?」簡靖很想告訴他——難怪有人很討厭他。
「听說不久前你姐姐跟戶部尚書的兒子蘇納定親?」謹祿坐起來,又為自個兒斟上滿茶,慢條斯理啜幾口。
「沒錯。」簡靖的頭隱隱作痛,「你不會想安慰我說蘇家會送聘禮,我家開銷完全不必擔心吧。」
謹祿不置可否地揚揚眉。
「你一定要這麼現實嗎?」簡靖睇給他一個不贊同的眼神,「我姐對蘇納家的公子是有情的。」
「私情?」
簡靖險些被口水嗆到,一本正經地警告他︰「你注意措辭。」
「元嬰格格是正一品內閣大學士的長女——你桑簡靖的胞姐。」謹祿十指交握,調整了個舒服的坐姿,「雖是格格圈里出名的人,就是沒幾個見過她的,恪守三從四德的女子在兩家定親前,如何與尚書公子有了‘情’?」
簡靖眯起眼,「你想說什麼?」
「哈。」謹祿適時地鳴金收兵,「沒想說什麼,不過是好奇。」
「收起你的好奇心。」簡靖一指他的眉心,「她沒什麼特別,頂多是跟我生一個模樣,是個女孩罷了。」
「所以才有趣。」謹祿撐起身,吐掉瓜子皮,抄起折扇撥開他的指尖,「簡靖,趁著上元節把元嬰格格帶出來吧。」
「為什麼?」他有些怔忡。
「熱鬧一下啊。」
「……」
上元節處處燈花焰火,這家伙,該不會是想讓他那麼做吧?
簡靖的頭越來越疼。
一品學士府。
竹里館。
見主子還在睡回籠覺,躡手躡腳的朱砂悄然後退。
當她一腳門里一腳門外時,榻上的元嬰有了細微動靜,「朱砂?」
點上根紅蠟,朱砂拿起披風裹在她單薄的肩頭,「格格不用起來,是尚書府下人送來蘇納公子的畫。」
「拿給我看。」揉了揉困頓的水眸,元嬰打起精神,小心翼翼展開圖卷。
借助朱砂端來的蠟燈,照亮畫上的潑墨山水,元嬰蔥玉般的手指模索著畫面,仿佛隨著宣紙上墨跡的濃淡,身臨其境。
「唉。」
朱砂察覺到異樣,忙不迭問︰「格格,這畫怎麼了?」
「畫沒有問題,就是……」元嬰百思不得其解,「一個人的畫風怎麼可能變這麼多?完全判若兩人。」
「格格,你到底在說什麼呀?」朱砂听得迷迷糊糊。
「還記得這卷畫嗎?」元嬰從榻內側的豎長暗格里取出一個卷軸。
朱砂小心翼翼打開一看,記憶頓時回溯,「哦,記得,半年前我陪格格到宣武門外琉璃廠的書畫閣,這張圖被壓在很多畫之間,格格看了很喜歡才會重金買下,後來店主告訴咱們是戶部尚書之子蘇納的墨寶。」
名家的墨寶時常為人所求,偶爾會輾轉流落到民間,這就是京城書畫大市的魅力。
「後來我讓阿瑪跟戶部尚書約談婚事,期間與蘇納公子見了幾次。」元嬰單手支著小巧的下頜,「他書房的畫,雖是對不少人物著了墨,但都和先前咱們在畫市見到的那卷畫有所出入,我很好奇到底那是在怎樣的情況下畫出來的?」
「格格為何不直接問蘇納公子本人?」朱砂認為沒有必要這麼傷腦筋。
「怎麼問呀?」元嬰搖搖頭,有幾分不自然地低下眉眼,「難不成對他說——我想知道你為何偷偷畫我,而又如此傳神,深深吸引了我,讓我對畫者也產生傾慕,才會千方百計讓阿瑪促成婚事?」
「這……」對一個雲英未嫁的格格而言確實不好啟齒。
「書畫向來隨心寫意,刻意問來由也不大好。」元嬰秀氣地打了個呵欠,「算啦,來日方長,這事兒回頭我再想辦法弄清,現在先睡。」
「那格格先休息吧。」朱砂收拾好畫,就想吹滅燈離開主子的閨房。
「哦,朱砂。」陡然記起一件事的元嬰抓住她的袖子,「最近給我盯緊點二貝勒,免得他又跟謹祿貝勒廝混。」別以為她不清楚最近朝中的吃緊情況,有人見到謹祿有出入少保黨一派的府邸,那麼簡靖與他接觸和與虎謀皮差不多,不管以後是東風壓倒西風,還是西風壓倒東風,他們桑家都不能被牽扯進去。
「這、這太難了,格格。」朱砂恨不得哭給她看,「貝勒爺是主子,丫頭怎麼敢阻止爺要見的人。」
「我沒讓你阻止他啊,是讓你盯著。」她搖搖頭,「有事告訴我就成。」
「哦。」朱砂乖巧地頷首,「那奴婢去熬藥。」
「去吧。」
竹里館恢復寧靜,只有窗外竹葉的沙沙聲作響。
冷不丁,一股冷意襲上心頭,即將入夢的元嬰被詭異的微動吵醒,然而,在她準備睜眼的剎那,一股淡淡的迷香裊裊飄入,悄然彌散在每個角落。酸軟無力的元嬰只能一動不動躺在那里,意識也一點點模糊。隱約覺得床榻近前多出兩個神秘人物,由于眼皮酸沉,無法看清,對方的交談也因迷香而成為耳中的嗡嗡聲,難以辨別。
須臾,冰涼的觸感掠過鼻息,她不由得屏息戰栗。
但威脅感並沒持續很久,在她周遭梭巡一圈兒又移到別處,不知過去多久,竹里館再次趨于岑寂。迷香味被門縫里吹進來的清風吹散,藥力減輕,元嬰幽幽轉醒,勉強起身,在昏暗的屋子里張望,什麼異樣也沒有,仍是往日情景。
「我又做夢了不成?」
這段日子,她時不時就夢到些古里古怪的東西,甚至分不清是人是物。早上醒來除了累就是累,根本回想不起夢到過什麼。大夫說她是氣虛愁悶,長年郁積所致,要多吃多睡多多散心,藥方子開了藥也吃了,都不見好轉。那些「夢」深刻地提醒她,周遭充溢了種種「反常」,可又沒有任何根據,說不出具體的細節,就算想找人傾訴也沒半點頭緒,還會讓人懷疑是她的腦子出了點狀況。
元嬰深深呼吸,掀開柔軟的被褥想要下榻,手指無意間踫到褥子靠近紉邊的地方,竟是濕漉漉地被水染過!
她的屋子里怎麼會有水?
元嬰抓起褥子放在鼻尖仔細聞了聞,很清新,模了模,有點像園子里的某種植株,扭頭瞅瞅映在窗欞上的斑斑竹影,除了因天寒而凝結在竹葉上的那層霜,她實在找不到更合理的解釋。
不是夢——
絕對不是夢那麼簡單。
有人進來過,並帶進了戶外竹葉上的水。
終于可以確定那不是她生病的緣故。
元嬰環視一圈,桌椅衣櫥都沒太大的變化,若有人潛入她的閨房,沒拿走金銀首飾,也沒有傷她的性命。
究竟是為了什麼?
一種可能性呼之欲出。
元嬰眼波流動,轉向屋子里某個不知名的地方,雪白的蓮足抬了抬,本想過去看看,可似又恍然洞悉到什麼,打消念頭。
對方也許根本不知她把東西放在哪里吧?
她可以不想成為「此地無銀三百兩」的那個傻瓜。眼下,比較令人困惑的是就算拿到她收起來的那樣東西又如何?
那難道不是只有文人墨客才會稀罕的嗎……
實在是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