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赫舍里娘家的一等公府出來的元嬰眼皮直跳。
小婢女朱砂擔心地望著憔悴不已的主子,「格格,先找個地方吃點東西吧,奴婢看你的臉色不好。」
「我沒事。」元嬰忍不住嘆口氣,「玉磐格格說昨夜簡靖送她回府就走了,若進了宮,沒有理由遇不到阿瑪啊……」
「老爺說,宮里沿路出來都沒人看到過二貝勒。」朱砂擰著眉,「莫非是在進入皇宮之前就出了狀況?」
「不知道,我的心好亂。」六神無主的她仰天望著彤雲密布的蒼穹,默默祈禱簡靖絕對不能出事。
不然,桑家可怎麼辦。
上元燈節才過,北京的大街上還有昨夜火樹銀花的諸多遺痕——滿地都是炸開花的爆竹屑,不少街道鋪子上仍掛著燈籠與對聯,淡淡的硝鹽味縈繞在鼻尖,提醒著人們舊歲遠走新年迎門。
正在發呆,朱砂拉拉她的袖子,「格格,你看,那不是豫郡王府的謹祿貝勒?」
听到熟悉的名,元嬰猛地抬起頭,那道頎長的身姿映入眼簾,她忽然想起什麼,幾步上前攔住他的去路。
「謹祿貝勒,我有話跟你說。」
清早見美人是賞心悅目的事,謹祿笑意不減,「人說相逢不如偶遇,格格,何不一起到茶樓喝早茶?」
「我沒心情喝茶吃東西。」她容色凝重道,「隨我來。」
見她從不苟言笑到了冷若寒霜的地步,謹祿也沒多加詢問,帶著一個僕人跟在元嬰與朱砂的後面。四人穿街過巷,一路走至西南方的石景山,冬日的碧湖沒有漣漪,只有薄薄的一層冰映出三千世界,昔日垂柳現在尚未復蘇,堤岸上的行人在小心翼翼地走著。
「兜這麼大的圈子,現在可以說了?」他揮手,讓僕人退開一些。
元嬰一眨不眨盯著他。
「這麼看我,我是會害羞的。」謹祿似笑非笑地道。
「我不想跟你開玩笑。」她咬了咬唇,「你,到底有沒有把簡靖當好友?」
「我說有你信嗎?」謹祿反問。
她用力地攥著手里的綢帕,「信……」
「你說得這麼咬牙切齒,我會緊張喔。」謹祿雙手環在胸前,「說吧,到底發生什麼事?」
「簡靖失蹤。」元嬰的睫毛扇了扇,「從昨夜到現在,從宮里到府里,都沒有人再見過他。」
「哦——」他斂起眼瞼,沒發表意見。
「昨天有人劫持我,又到學士府搗亂,但都沒收獲,阿瑪從宮里出來的時辰外面人是難以預測的,他們若把目標都集中在簡靖身上……後果不堪設想。」元嬰越說越不安,走來走去,「若是我沒提前走就好了,跟簡靖在一起,至少他出了什麼狀況我心里有數。」
「你在場也解決不了任何問題。」謹祿冷淡地說,「請回吧,元嬰格格,對這件事在下愛莫能助。」
「你……你……」她萬萬想不到弟弟信賴的人漠然如斯,氣得月兌口而出,「找你是我最大的錯!」
謹祿邁出兩步,忽然回頭對她說︰「來找我不是錯誤,但找之前你根本沒想清楚為何找我。」
「什、什麼意思?」元嬰努力地提高了聲音。
「找我的時候又防備著我,對事半遮半掩——」他輕笑著一扶身旁的樹,「在下可不是大羅神仙。」什麼都能猜到,他也不必跟一群人在對著折騰。
「你等等。」元嬰再次喚住他,「我想知道,你真的把簡靖當好友麼?」
謹祿頭也不回就走。
「你站住!」
奈何他沒有半點駐足的意思。
見狀,元嬰索性將身子一歪往地上倒去,嚇得朱砂小跑過來扶住她,「格格,格格你別嚇我……」
這下子總算見了效。
謹祿不再執著于離開,而是緩緩回過身,端詳坐在地上倚著朱砂的她,神色頗為玩味,「你似乎對這樣的手法駕輕就熟。」
莫非他發現了什麼?
元嬰的心頭一凜,虛弱不已道︰「你,你說什麼,我不明白。」
謹祿邊往回走邊噙著令人困惑的笑,到近前,雙手扶著膝,半彎下腰,「你真的不明白還是又裝糊涂?」
那雙眼仿佛洞悉世事,容納百態,讓人無所遁形。
她沒有回避他難以琢磨的視線,淡淡道︰「你又何嘗不是這樣的人?若真對簡靖毫無半點情義,我不過是他的姐姐,生死都與你沒有關系,是好是歹你大可不聞不問就走,回來做什麼?」
「不要自以為很了解別人。」謹祿依舊是那副調子。
「原話奉還。」元嬰毫不客氣地回敬。
「站得起來嗎?」他沒繼續與她斗嘴,顧左右而言他,「本貝勒現在餓得很,若是有人陪我吃點東西,也許心情好點的話,會有不錯的法子。」
「你……」
他的臉上浮現可惡的笑容,「如何?」
「我去。」她一字一字道,「親自給貝勒爺斟茶。」
「哈,有勞了。」
朱砂從小苞隨元嬰左右,看到那個總是眉眼淡若秋水心緒靜若止水的元嬰格格,一下子變得明麗不可方物。
榜格在他們學士府可謂是老大,老爺跟貝勒爺全听她的,大事小情是格格拿的主意,沒人忤逆格格,確實,鮮少遇到謹祿貝勒這麼與格格針鋒相對的人。扶著元嬰起來,朱砂暗地里松了口氣,多虧格格被「強行」請去吃飯,不然還有這麼多事要處理,怎麼撐下去?
四個人順遠路返回,途經一家茶苑,謹祿帶頭上去。
掌櫃的認出是不時光顧的貴客,吆喝跑堂的帶路,將他們領進一間僻靜的雅間,糕餅茶水陸續端上。
元嬰想要實踐承諾,伸手去拿茶壺,卻被謹祿搶在前面。
冒著蒸騰熱氣的茶隨著優雅弧線進入碧綠杯,元嬰發現眼前那只手的手背上有一道很深的刮痕,鮮血雖已凝固,但赫然刺眼,顯然是沒多久之前發生的事。
「你的手……」
放下茶壺,謹祿反手瞥了眼,不以為意道︰「皮肉小傷。」
「對別人不痛不癢還能理解,對自己這樣……」元嬰不以為然地搖搖頭,「你實在是無藥可救。」
「你真是了解我啊。」他把手遞到她的眼前,「難怪玉磐格格說我們心有靈犀。」
「我和你沒這麼熟……」她怔了怔,「你把手遞過來干什麼?」
「你一直盯著我的手,不是想包扎嗎?」他很大方地成全她,「來吧。」
元嬰氣笑了,偏過頭去不看他,「謹祿貝勒,你府上的奴僕雖然比不上皇宮御醫,簡單處理一下傷口還可以的吧。」
「我信不過他們。」
「為什麼不信,有很多人想要害死你嗎?還是你這當主子的太失敗,連手下的奴才都相信不得?」說歸說,她終究不是無動于衷,倒了點茶水在手心,輕撲在他的手背上,「我沒靈丹妙藥,書上提到過茶葉水可以清毒,湊合用吧。」
縴美的手指在他的手背上涂來抹去,帶起摩擦的異感,謹祿不著痕跡道︰「書上也說‘男女授受不親’。」
真想把滾燙的茶直接潑出去,她笑得很勉強,「書上還說‘窮則變,變則通’。」死守著三從四德,她就該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還能跟他見面,甚至跑到茶樓來喝茶,讓朱砂他們站在雅間外候著嗎?
她的確是個冰雪聰明的女子。
他很滿意這個反應,「那在下不客氣了。」
客氣?他伸出手的瞬間壓根就沒跟她客氣吧!元嬰懶得再跟他斗嘴,抽出袖底的那條絲帕將他的傷口大概包扎,「這樣就行了,死不了的。」
「禮尚往來。」他用另一只手給她夾了根油條,把跑堂的送來的豆腐腦推過去。
愛里是吃不到這些早點的,阿瑪嫌棄外面的油條不好,太油膩,總是讓她喝粥,說什麼粥養胃,是真正的養生之道。
「吃油條多了會呆。」
「你像是天天吃油條的人嗎?」他盛了一勺子軟女敕的豆腐放在嘴里,「這家的廚子手藝十年如一日,鹵汁配得恰到好處。」
「你常來吃?」她咬了一小口油條。為何他不在豫郡王府吃飯?只有一大早忙于生計的老百姓和外地人才會光顧這里的。
「偶爾,「他丟下勺子,目光向窗外樓下漸漸多起的人群梭巡。
除了小時候嘗了一次油條之外,這麼多年都沒機會再試,元嬰覺得很懷念,吃起來也津津有味,不過眼前的一碗豆腐腦讓她頭疼,「我吃不完,你點太多了,實在是浪費。」
謹祿面無表情一本正經地道︰「怎麼,要我吃你的豆腐嗎?」
他一定是故意的——暗暗咬牙,元嬰漲紅了那張素顏,哼了聲,低頭吃油條。
謹祿的注意力轉移到樓下,「你早上出來有跟桑學士同行嗎?」
「有,阿瑪送我到玉磐格格府上就上朝去了,你為什麼會這樣問?」提到家人,元嬰的胃口全失,又開始惦念失蹤的弟弟。
「有人在跟蹤你。」他淡淡地說,「既然你跟桑學士同時出府,他們選擇尾隨你,看來對方的目標還在你身上,我說過,你找我根本沒想清楚為何找我。」
「我……」她張了張唇。
謹祿負手站起,透過窗子觀察外面的動靜,「你習慣了隱瞞真相,所以,就算有線索也被你斬斷得干干淨淨。」
「胡說。」她也坐不住了,「我何曾隱瞞什麼真相。」
「昨日在書齋從朱砂的口氣來判斷,你根本不是常年纏綿病榻的人,否則她不會擔心地說你最近休息不好……而你適才在湖邊本是一點事兒都沒,卻為了試探我,裝得一副楚楚可憐之姿。」謹祿以手背上的絲綢輕輕掠過她的面頰,「元嬰格格,你能否認我的話?」
她一甩頭,沒有否認他的話,也沒有認同。
謹祿不以為意道︰「你長年累月裝病扮嬌弱,我大概能猜到幾分前因後果,可你若為了簡靖好,那就乖乖道出學士府的秘密。」
「學士府沒有秘密!「她以雙手撐住桌子,心煩意亂道,「是,我裝病扮弱,讓家人買通大夫幫我隱瞞,如此可以博取別人同情,還可以讓我在這幾年免于入選八旗秀女,不必將一輩子葬送在深宮大內,那些都是我一個人的私心,又跟學士府有什麼關系?你別告訴我,有人為了這件事耿耿于懷,要對我弟弟不利,借此逼他就範。」
「我指的不是這個。」謹祿提出告辭,「你不肯說我不會勉強,早飯當我請格格的,後會有期。」
「等等。」她著急地繞過椅子堵住門,「我承認,我先前對你有所成見,態度不好,但簡靖的事一點頭緒都沒,阿瑪又年事已高,我一個人能力有限……」
她習慣性地帶著很濃的哭腔又不見一滴眼淚,讓人分不清是真是假。謹祿邁前一步,望著焦急的元嬰,低柔地說︰「你要擔心的不是還有一個蘇納公子?」
「他——」她險些忘記昨夜在戲樓瞧見的月兌逃之人,「他畢竟逃了,眼下最壞也不至于是死路。」
「蘇府是前車之鑒。」他輕笑道,「少保黨的人找過戶部尚書,不歡而散的後果就是你昨夜看到的那幕,至于桑家,又會如何呢?」
鰲拜權傾朝野,他要誰死,皇上也無可奈何。
少保黨的人三番四次暗示阿瑪在會試中提攜某個人,阿瑪到現在都沒回復一個字,她家不是……危機四伏?
「聰明的格格。」在她胡思亂想之際,他又拋下驚天之雷,「欲加之罪何患無詞,尤其是桑學士近年來沉溺于丹道,朝堂之上無精打采,那一篇篇精彩的試題不得不說引人疑竇,你說是不是?」
元嬰駭然地睜大水眸,「你、你還知道些什麼?」他,他竟會知曉她偷偷代替阿瑪出會試題的事,這是對簡靖都不曾泄漏過半句的秘密啊。
這男人太危險了。
「我知道的別人未必不知道。」他向她微微一笑,「格格好生思量。」
時間不多了,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