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君千里終須一別。」
夕陽西下,古道西風瘦馬。
為百里封疆與莫溧陽送行的涇陽止住腳步,掏出一包金子,塞到妹妹手中,「這些錢你們拿著過日子。」
溧陽回頭瞅瞅百里封疆。
罷剛從牢獄之中被放出的百里封疆的臉色不大好看,嘴唇毫無血色,面對涇陽的一番好意,他還想說點什麼,卻被涇陽打斷︰「你可以充好漢,你可以不為三斗米折腰,但我不要我的妹子跟你受苦,現在的你一無所有,能夠給她什麼?」
百里封疆被堵得一窒。
溧陽心生不忍,推了推涇陽,「阿姐你不要這麼說,是我非要纏在他身邊的,一切是你妹子心甘情願,以後過怎樣的日子都沒有半句怨言。」
「你——」涇陽實在不知說她什麼才好,「溧陽,你有自己的路要走,姐姐不可能再保護你,以後要好好保重……」
「阿姐,你和我們一起走吧。」溧陽摟著她不肯松手,「咱們遠走高飛,再也不管外面的風風雨雨,好不好?」
涇陽拉下她的手,「不行,你走就走了,不要再牽托我。姐姐是不可能棄雙城于不顧,否則就算是死,也沒有臉去見娘。」
「但你一個人在這種黑暗的官場打滾,我很怕你會吃虧。」溧陽咬了咬嘴唇,「若是有了什麼危險,誰能保護你?」
「我可以保護自己。」她朗然一笑,拍了拍腰間的劍,「不要笑看你姐姐我,既然敢代表雙城到這里來支持朝廷攻打修羅淵,就有我的信心。」
始終沒有說半個字的百里封疆開口了︰「小心修羅淵的二當家。」
「嗯。」涇陽指了指天色,「你們走吧,再不走,我怕遲則生變,雖說皇上看在丹書鐵卷的面上放過百里封疆,不代表所有人都能放他安然離去,因此,你們一路務必小心,盡量不要走官道。」
心知姐姐的個性倔強,一旦決定的事,任誰也無法改變。此去一別山高水遠,再會之日渺茫難料,溧陽的面頰上淌落清淚,依依不舍向她話別。
百里封疆回頭遙望京城的方向,剛毅的面孔浮現些許復雜的表情。
「你在等他嗎?」
涇陽明白,百里封疆仍想見柳下少爭一面,但從法場把人救出之後,柳下少爭就如人間蒸發一般,消失得無影無蹤。她不是沒有去找過,卻無能為力。一個有心回避的人,誰也沒有辦法把他揪出來。
百里封疆看了她一眼,沉沉說道︰「轉告他,保重。」
「我會。」涇陽保證。
目送漸行漸遠的兩道人影一點點在視線中模糊,涇陽回身打算去牽馬,就發現驛站旁不知何時站著一身華服的俊美男子,夕陽的光輝映照在眼底,風華無限。
「是你?」涇陽扭頭又瞅瞅百里封疆遠去的之地,「那麼剛才的話都听到了,我也不必做中間人傳話。」
男子輕輕搖著折扇,黝黑的眸子閃了閃。
涇陽牽過自己的那匹白馬,與男子擦肩而過,淡淡地說︰「你爹今早告老還鄉,皇上已批,現在整個朝廷已經沒有人可以在後面為你撐腰,太傅大人好自為之。」
「既然關心我,何不直言?」柳下少爭對她的冷言冷語不為所動,直點要害。
「關心你?」涇陽冷笑,「這會不會是太一廂情願的想法?雖然所有人都覺得你救了百里封疆,包括我那個傻妹子,也對你從恨之入骨轉變為感激涕零,但我不是他們,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如此做不過是為你自己鋪路——」
「哦——」柳下少爭心頭雖是一動,表面仍舊淡然。
「柳下少爭,百里封疆是你好友,你確實不會害他,但你也不能留下他,因為他不可能為你所用,若是你要在朝廷中翻雲覆雨,他只會成為你必然要除的目標!」涇陽抬起頭,索性把這幾天深思成形的事全部揭穿,「再者,如果我沒有料錯,楚山孤和柳下大人一定有什麼特殊的關系,對不對?」
「這話什麼意思?」柳下少爭一甩袖子,走開兩步。
「一般人只對雙胞兄弟姐妹比較敏感,可習武之人但凡擅長易容術,都會對人的神形骨絡有著深刻的認知。我自幼與楚山孤相識,第一次看到柳下大人便覺得十分熟悉,後來你在楚山孤詐死取得三張狐皮時說飛仙的傳人是不是很熟,我反復想究竟為何感覺很熟,最後串在一起才發現,那就是柳下大人和楚山孤——」
柳下少爭折扇抑橫,阻住她後半截話,「那你是不是還少發現了什麼?」
「沒錯,那正是我下面要說的。」涇陽毫不畏懼地繼續說,「盡避莫管家是從小照顧我和妹妹長大的人,但他的來歷誰也不清楚,娘過世之後他負責教我理事待人之道,甚至要我到孤雁峰‘巧遇’靈帝,拜師學藝,後來你一出現,從不見人的他主動出現在你面前,而且青眼有加,這些都是巧合嗎?重要的是……你我從日城返回月城,我根本沒有仔細提過在日城的事,他卻毫無疑問全盤接受我換裝易容合並雙城的安排,這以莫焉非小心謹慎的性格來說根本不符。當夜,他在你房中逗留甚久,難道所說和這近期的事毫無關系嗎?別說沒有,說了我也不信!」
「好,好推斷!」柳下少爭輕輕地為她撫掌,「涇陽,你知不知道,剛才那些話,足夠讓你死很多次了。」
「那麼——」涇陽逼近他,「柳下少爭,接下來你打算怎麼處理我?」
柳下少爭听罷仰天大笑,雙手一撈將她摟入懷中,翻身坐上馬背,「怎麼處理?當然是拐來做我的人!」
「你!」涇陽又羞又怒,甩手就是一耳光。
柳下少爭抓住她的手腕,「女兒家的雙手怎麼可以如此暴力?」
「無恥——」涇陽掙不開他,只好使用激將法,「沒想到你堂堂相國公子,當朝的太子太傅,這麼行為不檢點,仗勢欺人!」
「懷抱心儀的女子,能夠坐懷不亂那是傻人不是聖人。」柳下少爭抵著她的額頭,「涇陽啊涇陽,有辦法讓我不喜歡你嗎?」
「心儀?」涇陽以手撐出彼此的距離,「真正不知前幾天那個冷冰冰愛理不理的人是誰啊……」
「生氣了?」柳下少爭微笑著再度縮減雙方的距離,「上次和你不歡而散也是形式所迫不容多說,聰明伶俐的小師妹不是很快就洞察到其中真意?」
「那你為什麼不可以直接告訴我?」她最最介意的就是這一點,「我對你而言早已沒有什麼秘密,但你始終把一團又一團的秘密丟給我,讓我在那里費心的猜猜猜,京城上下都是危機,我要面對呼延頗黎和那些大臣已是心力交瘁,你想逼死我嗎?」
「胡思亂想。」他在她的面頰上一吻,「我不會讓你死,我說過,你想要達成的願望可以告訴我,現在我知道了,也會讓它實現。」
「但我覺得你自身都很難保——」她的秀眉一耷。
柳下少爭低柔地喚,雙手捧住她的面頰,「說到底,你是怕我出事對不對?」
涇陽偏過頭去,「我也……不知道。」
「唉。」柳下少爭嘆了口氣,「如你所料,楚山孤是柳下師的兒子,而我才是莫焉非的親生子。」
「那麼莫焉非的真實身份——」
「星、之、域、域、主。」柳下少爭一個字一個字說。
涇陽一抓他的袖子,「當真?焉非伯伯就是昔日的星之域域主?那我娘……」
「你娘知不知道他的身份我不確定。」柳下少爭淡淡地說,「但至少她是救了我親生父親一命。」
涇陽單手一抽劍,抵在柳下少爭胸前,「你們父子是利用雙城做後盾!」
柳下少爭毫不抵抗,任由她威脅,「你真的認為我是這樣利用你?」
「你騙我的次數還少嗎……」涇陽想到與他相識以來的點點滴滴,而自己卻對他難以抑制的信賴和關懷,又可悲又可笑,「我怎麼知道你所謂我的實話不是另一個謊話的開端,好一串彌天大謊,好一個父子聯手,所有人都被你們倆把玩在鼓掌之間!」
柳下少爭望著涇陽激動的神情,伸手拭去她尚未意識到的兩行淚。
「讓女人掉淚真是罪過。」
涇陽揮開他的手,以袖擦去眼淚,「不關你的事!我不會讓你們拿雙城的安危來實現自己的野心,我會揭穿一切。」
「你不會。」柳下少爭平靜地說,「因為你是很理智的人,你知道現在有楚山孤與莫焉非兩方面的威懾,加上朝廷對雙城的虎視眈眈,隨便有一個輕舉妄動的決定,很快會給那里的百姓招惹殺身之禍。」
「你威脅我?」她瞪起眼。
「我是給你講道理。」柳下少爭從袖底取出一棵植株,「你看這是什麼?」
涇陽一眼就看出,那是月城特有的品種「解系草」,這種草很特殊,葉子有毒,若是含入口中,三個月內沒有解藥會毒發身亡,而解藥就是它的根。所謂「解鈴還需系鈴人」,就算是同樣的植株也只能解本身這株草的毒,任意兩株互換根睫是沒有辦法解毒的。
「你想做什麼?」
涇陽話音剛落,柳下少爭就把手中解系草的葉子含入口中,她想要奪下已慢了一步,而在瞬間,原本在他掌握中的解析草根睫被賽到了涇陽的手心。
「我把我的命交給你保管。」柳下少爭悠然自若地笑著,「如果真的那麼恨我,只要毀了它,那麼一了百了。」
「你瘋啦?」為免解系草腐壞,涇陽起掌以內力將根睫封凍,「好端端吃這干嗎?我才不要……」
「這樣你不是就有籌碼了?」柳下少爭盯著她的雙眼說,「若有一天,少爭違背對你的承諾,讓雙城陷入水深火熱,那麼毀了它也算是一消你心頭的恨。」
「要死還不容易……只是一人的命抵得了那麼多無辜的人嗎?」涇陽淒涼地搖頭,「他們雖然未必會武功,未必有那麼多學問,也許只會種地,只會放牛,只會織布……但都有權利生存下去。」
「涇陽……」柳下少爭的視線飄遠,「天下大亂,不管是哪里的百姓都沒有辦法好好生存,雙城對你而言很重要,京城的人對我而言也很重要,其他地方的人也不例外,誰都想好好守護家園。但——亂源不除,永不寧靜,在它要亂不亂的時候害死的人最多,所以不如讓它亂到無法挽回舊的局面,然後尋一人力挽狂瀾,開創盛世。」
「如果失敗了呢?」涇陽的心很亂,「你不是也說,這世上沒有好壞只有成敗,一旦你輸了就是千古罪人,萬劫不復。」
「你相信我嗎?」柳下少爭問得直接。
涇陽低下頭默然半晌,在柳下少爭以為她不會回答的一刻,抬起頭,毅然道︰「我不會走的。」
她終是放不下雙城……也放不下……
短短一個月風雲變幻。
丞相柳下師退隱還鄉,大都督百里封疆獲罪開釋,廟堂人心不定。年邁體衰的皇上將呼延頗黎封為攝政王,自己退位為太上皇,太子呼延澈登基為新帝,改元「天鳴」,不久太上皇殯天,舉國大喪。
這個節骨眼,邊境戰事又起,修羅淵主動興兵來犯。
以楚山孤之名任右將軍的涇陽請纓應戰,呼延頗黎十分欣喜,認為是把兵權都掌握在手心的最佳時機,于是慫恿皇上御駕親征。年輕的新皇毫無戰事經驗,並不想應允,但迫于呼延頗黎的威懾力又不敢當面拒絕。
下朝後,呼延澈心有余悸地回到寢殿,急切地召見太傅柳下少爭。
來到近前的柳下少爭望著團團轉的呼延澈,微笑道︰「皇上萬歲,萬萬歲。」
呼延澈趕緊上來扶起他,焦急不已道︰「太傅,朕知曉你為了老丞相病退的事還在告假期間,但今天上朝時的情況你也該有所耳聞,呼延頗黎那個老狐狸非要朕御駕親征,這下怎麼辦?朕跟本不會帶兵打仗,這一去,怕是很難再活著回來。」
「皇上怎麼對自己這麼沒有信心?」柳下少爭安撫著說道,「右將軍楚山孤是朝廷的棟梁之材,臣相信‘他’可以力挽狂瀾。」
呼延澈將信將疑,「真的?但朕還是有些擔心……」煩躁地一甩五爪龍袍,「朕早前就跟太傅提過,治國參政,帶兵打仗,朕都是外行,為什麼,為什麼父皇一定要立朕為帝?皇叔既然智勇雙全,讓他做了皇帝豈不皆大歡喜。」
「皇上——」柳下少爭臉色一沉,「這些話也就是在臣跟前說說,千萬不可在其他人跟前提起半個字。」
「太傅……朕現在實在沒辦法……」呼延澈一抓柳下少爭的袖子,「所有人都在等朕妥協,朕……朕是走投無路了。」
「皇上鎮靜,且听微臣說。」柳下少爭在少年皇帝耳邊低語道,「這一次您必須要御駕親征,如果新帝臨危退縮,那麼前軍將士將如何奮勇殺敵?右將軍文武全才,必然可以保護皇上的安危。」
連柳下少爭都這麼說了,呼延澈的臉一片慘白,全身無力,「太傅……朕……朕想讓你隨軍前行。」
柳下少爭淡笑道︰「有何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