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輩子,嚴幀方沒有這麼嚴重的發呆過。
他看著夏日葵的臉,靜靜地听她講的每句話,她說話的速度飛快,快得他想要出聲反駁都來不及。她像一陣風,才剛從他身邊刮過,轉眼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不過有一件事情是值得計較的,她說謊了,她不只用七分鐘,而是用了八分多鐘,她手上沒有表,她只是在裝模作樣。
他認識很多女生,有做作的、有矯情的,有討人喜歡也有討人厭的,但是沒有一個像她那樣,不但公然說謊,還態度自然得像……事實就是這樣!
他知道她,營業組C組、葉組長的屬下,好幾次開會,他看見她偷偷給葉組長遞紙條,幫助他渡過許多次難關。
是葉組長向她抱怨了嗎?因為前兩天的會議,好幾個組長被刮?因為他要求葉組長做出那個自夸的百分之五,所以她想為葉組長出頭?看不出來那種沒有能耐的組長,竟可以得到組員的全力支持。
從來沒有人對他說過這些,他受的領導教育里面,沒有人情這一塊,而他的人際關系只限于有利益往來的客戶或合作對象,他不認為需要在員工面前費心這種事。
不過……他喜歡她講話的方式,喜歡她的神情態度,喜歡她用來輔助語句的手勢,喜歡她誠懇熱切的眼光,好像她不是特地上來教訓人,而是過來進行一場熱情的演說。
重點是,她的話吸引了他。
嚴幀方受過專業訓練,上過說話課,但他不認為同樣一篇演說,他可以做得比她更好,她是個有高強說服力的女人,如果把她延攬到自己身邊,不知道她的能力可以發展幾分?
想起她,難得地,他的嘴角略略往上勾,說不清是什麼感受,但他確定自己想再見她一面。
第一次,他因為女人而開心。
門敲兩下,他沒听見,秦秘書打開門、端進咖啡時,發現嚴幀方的笑臉,頓時受到強烈驚嚇,她從沒見過老板這號表情,所以無從分辨這個笑代表的是「怒極反笑」,還是「輕松愜意」。
不過依她淺薄的判斷力,她想,那位夏小姐大概下場淒憤。
「秦秘書。」
「是,總經理有什麼吩咐。」她低頭恭敬回話。
「把剛剛那位夏日葵小姐叫上來,我有事找她。」果然……
同為公司員工,雖然她送了自己的鍵盤小半杯咖啡,還是容許她為夏小姐默哀三分鐘,在這個工作難覓的時代里,唉……半步都不能走錯啊。
「是的,我馬上把夏小姐請上來。」
秦秘書飛快走到門外,打電話到人事處,確定她工作的辦公室,誰知分機撥過去,竟得到一個讓人難以想象的答案?
夏日葵根本不需要任何人的默哀!
她辭職了啊!難怪敢孤注一擲,闖到總經理辦公室,不過她還是值得的,就算哪天她要離職,也絕對沒有這等勇氣,敢沖到總經理面前胡言亂語。
她讓人事處將夏日葵的資料傳上來,確定她在營業C組,在公司待了六年,以及六年當中的表現成績,再讓會計室將她的業績薪資一並傳到她的電腦里?資料匯整完畢、打印,她飛快把葉組長、夏日葵的手機電話和辦公室電話全部打成書面資料,然後夾入公文夾里,再送進總經理辦公室。
「報告總經理,夏小姐辭職了,這是她的資料。」秦秘書把文件放在他桌上。
嚴幀方打開文件,細讀里面的每行字,她就是公司里大家口耳相傳的超級戰將?既然如此,為什麼要離職,是被上司打壓,還是有人挖角?
他拿起話筒,直撥葉組長的分機,「是我,嚴幀方。」听見總經理的聲音,葉組長嚇掉滿身的雞皮疙瘩。「總、總經理……有事嗎?」
「夏日葵為什麼離職?」
葉組長全身一顫,上下排牙齒在嘴里發抖,他、他知道了……他是不是听說了什麼?
天!完蛋,總經理一定知道他搶走夏日葵的業績,知道他打壓她,知道他對她有心結,常常在背後說她的壞話……他就知道,知道不能惹火超級戰將,要把她當成神明供奉起來,早晚三炷香,都怪他小心眼,嫉妒心強,都怪他一天到晚擔心她搶走自己的位罝,以至于扮命壓梓她,現在東窗事發,他完蛋了
一顆豆大的汗水自額間滑下,答,滴在桌上的卷宗上。汗水又重又大,他幾乎能夠听到它的聲音。
「總、總經理,我也不曉得,本來做得好好的,她突然說辭就;辭了,我求了她很久,她還是把辭職書丟了就走……我剛才有檢命拉住她、拼命挽留,她竟然拿釘書機釘我的手,夏日葵雖然很會賣房子,可是她的脾氣很壞,大家都怕她,現在的年輕人就;是這樣,不尊重辦公室論理……」
「夠了。」嚴幀方不要听這些廢話,他下一道簡單指令。「把她找回來,不管你用什麼辦法。」一說完,掛掉電話。
說不請為什麼,他的眉頭自然形成一道皺褶,對他而言,夏日葵只是個陌生名字,認真說來,今天不過是他們第一次正式見面,對個第一次見面的女人他不應該有太多的想法和心思。
把有關夏日葵的資料放進抽屜,揉揉發皺的眉心,他深吸氣,投入下一個工作中。
葉組長能夠留得下夏日葵嗎?
當然不!
她是超級戰將,賣房子功力一流,短短不到半個月,她賣掉自己的大公寓,並且付清貸款,然後大賺一票。賣房隔天,她帶著妹妹夏玫瑰拉起兩只皮箱回到墾丁鄉下,去見那個六年前鬧翻的外婆。
外婆年紀很輕,她十六歲就跟著外公跑了,十七歲當娘,她母親身上流著外婆的血液,也是十六歲跟著阿蝥跑了,十七歲當娘。
照理說她的外公和阿爹,都應該因為誘拐未成年少女而吃上官司才對。但是外曾祖父開明,沒狠狠修理大野狼一頓,而外公自己行不正、品不端,沒有立場痛罵和自己犯同樣錯誤的女婿。
因此六十出頭的阿嬤有兩個二十八歲和二十四歲的外孫女,也因此在夏日葵和夏玫瑰成長的過程中,最常听見的真心叮嚀,都是來自外公和爸爸。他們常說︰阿葵、玫瑰,你們要好好念書,外面的男人都不是好貨,你們千萬不要像阿嬤和媽媽一樣被騙,年紀輕輕就當媽媽,很歹命的。
至于夏日葵為什麼會和外婆鬧翻?
因為外婆沒和任何人商量,就把外公留下來的遺產拿去買一間已經經營二十年的老民宿。她以為民宿很好賺,一個晚上兩千、二十個房間四萬,一個月就有一百二十萬收入,一年一千四百四十萬的紙鈔會讓她數到手軟腳抖、血壓飆高。
民宿過戶後,她一天打五個電話,鬧著要女兒女婿回鄉下看一看,並且小小傍它建議一下,倘若兩夫妻感覺還滿意,可以帶外孫女回去闔家團聚。女婿當CEO,女兒當廚房經理,兩個外孫女當外場經理,一千四百四十萬全讓自家人賺。
人算不如天算,在夏日葵爸媽被煩到受不了、開車返鄉的半路上,出車禍了,他們還沒送到醫院便宣告死亡。雖然當時夏日葵已經大學畢業,依然無法忍受喪親之慟,更別說是才高中畢業的妹妹。
夏日葵哀傷而郁悶,她一邊安慰不知所措的妹妹,一邊承擔她完全不懂的責任,她每天忙著喪事,心力交瘁,沒想到外婆在喪事期間竟又舊事重提。
那一刻,滿肚子的怨怒像火山似的爆發,夏日葵再也憋不住,她不孝不悌、不尊重長輩的指著外婆狂聲大罵︰為什麼你要操控我們的生活,我們明明在台北過得好好的,憑什麼因為你一個人的寂置,害得我們失去爸媽……接下來的話缺乏理智,她把爸媽的死全歸咎到外婆身上,外婆哭了,她縴地低下頭,承擔夏日葵加諸在她頭上的罪惡。
夏日葵有沒有後悔過?
當然有,當她看見驕傲的外婆,臉上兩串止也止不住的淚水,當下就後侮了。
那天夏日葵哭得厲害,玫瑰窩在她懷里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死的是她們最親最親的家人吶,三個女人淚眼相望,對不起就壓在她舌根底下,卻怎麼樣也發不出來,一直到喪禮結束,外婆離開,她們都沒有再交談過。
她不是沒想過向外婆低頭,但台北生活很辛苦,每次念頭浮上來,就被一波新的忙碌給蓋過去,然後她就對自己說︰沒關系,下一次。
她當然明白自己在逃避,但她就是這樣的性情,表面上勇往直前,比誰都敢沖、比誰都敢拼,但每次遇到細膩的感情問題,一旦解決不來,她只會逃避。
一個「下一次」、兩個「下一次」……六年光陰就這樣靜靜地流逝。
她不知道外婆會不會很自己,不知道那些話是不是像刀子,日夜凌遲她的心,雖然一直很懊悔,可她依然不知要如何面對,要不是情況不允許,她又想逃避。
夏玫瑰牽起姐姐的手,她一樣緊張,六年不見外婆了,六年的不聞不問,她會怪她們嗎?
「不要怕,沒事的。」她向玫瑰說著連自己都沒把握的話。
是啊,她也恐慌,如果外婆記恨呢?如果她不肯收留她們呢?如果那些惡毒的話摧毀了她們之間所有的感情呢?
是,夏日葵知道自己自私,在忙得精彩時,她沒想過外婆,甚至為了躲避自己的罪惡感,連過年都不敢回來。
現在她需要幫忙了,需要有人在自己生病之後照顧玫瑰時,她才出現。這樣的孫女不是普通不孝,可她沒有其他辦法,除了外婆外,她沒有別的親人能依靠。就當欠債吧,下輩子再來償還。
咽下心口的優懼,她帶著妹妹走進民宿。兩個女孩、四顆圓滾滾的眼珠子四下張望,心底同時嘆口氣。
這間民宿實在太……平民,應該怎麼形容?嗯,就是那種傳統到不行的老房子,雖然佔地很大,但一間很不怎樣的小客廳,中間長長的一條走廊,兩邊各有幾間房,不要說什麼設計感了,現在已經找不到這種傳統到讓人想跳腳的格局布置。
她有充分的理由懷疑,阿嬤憑什麼敢認為這種民宿能夠一個晚上賺進四萬塊?
廳里沒有人,她和夏玫瑰走進走廊,房間的門沒鎖,她推開一看,哇哩喇,里面比外面更陽春,一張床、床邊一個小癟子,櫃子上面貼著境子,浴室里面的設備……民國初年的飯店都沒它這麼陽春。
再往前幾步,她們听見樓梯間傳來聲響,站在樓梯中間旋轉處的女人發現有客人上門,立刻大聲喊,「歡迎光臨。」一個妖嬌的中年婦人走下接梯,夏日葵和夏玫瑰同時舉目向她望去。
她燙了一頭大卷發,直披在腰背間,上半身穿一件花色鮮艷、綴有「寶石」的長版雪紡紗上衣,下面搭一件瓖金蔥的內搭七分褲。她畫著美艷眼妝,妝畫得不錯,皮朕還算光滑平整,身材也保持得有模有樣,不認識的人會以為她只有四十,知道內情的卻清楚她今年已經六十二歲,而夏日葵和夏玫瑰是明白人,因為美艷婦女不是別人,她恰恰好是她們的外婆。
發現客人居然是夏日葵和夏玫瑰,阿嬤眼楮張得老大,再很努力的揉了十幾下,懷疑是不是自己的者花度數又增加。
件件件,美貌老人的心髒狂跳,她盯著兩個孫女猛瞧?怎麼辦?怎麼辦?她要說什麼?腦子一片混沌,姜醋蔥糠醬……全部的調味料通通倒進鍋子里,那個味道,連說都說不出口。
「你們來干什麼?」她的問句很直接、很不友善,而且還很不客氣,但口氣里的顫抖,泄露出她的真實感受。
夏日葵也是個驕做、不樂意低頭的,但多年的職場生涯讓她學會不沖動,她定定望向外婆,眼底情緒復雜,她久久不發一語,只是叮著、看著,在往日記憶中尋找外公和外婆對自己的寵愛。
夏玫瑰首先撐不住,兩顆豆大的淚珠滾下來,她輕輕地喚一聲,「阿爐……」那刻,外婆眼底泛起水霧。
這兩個孫女,是她從小看到大的,小學的暑假,她們經常下鄉當野小孩,曬出一身黑皮,再帶著滿滿的快樂,回到那個讓人緊張的大都會市區。
當初,她還為了玫瑰去學好幾期的手語,後來才曉得掛上電子耳,玫瑰還是可以听見她說話,但為這件事,小玫瑰亂感動的,直說她是天底下最好的外婆。
她怎麼都沒有想到……沒想到會發生那個車禍。
其實,不必阿葵生氣,她已經怪死自己了,如果她不要三催四催,逼著女兒女婿快點回來看自己的新民宿,女婿怎麼會在加班加到快天亮後還打起精神開車,如果他不要那麼累,也許禍事就不會發生。
她怪了自己很多年了,只是,這話她怎麼說得出口?
她猛吸疆子,仰起下巴,努力做出一副自己不是孤獨者人、不需要孫女陪伴的模樣。
阿葵垂下眼,想起自己已經沒有退路,低聲道︰「我想帶玫瑰回來住。」
「是住一天還是住很久?」外婆的口氣還是硬邦邦的,但表情已經松軟幾分。
「住一段日子吧,如果玫瑰能夠習慣,也許會一直住下。」夏日葵猶豫著回答。
這件事,她還沒有跟玫瑰商量過,只說外婆年紀大了,我們應該回去盡孝道。
意外的答案!外婆一不小心笑意泄露,她揚起兩道畫得很藝術的眉毛,緊抿雙唇,怕自己笑出聲,飛快轉身,刻意隱藏笑臉。
但夏日葵看見、夏玫瑰也看見了,她們相視一眼,展顏而笑。
「既然如此,你們跟我來吧,先把行李放好。」外婆轉身,往二梭走去。
夏日葵悄悄松口氣,對妹妹點頭,夏玫瑰露出淡淡的笑容,終究是親人,什麼仇恨嫌隙都可以拋在一邊,她也松了一口氣,握緊姐姐的手,帶著微笑上二梭。
外婆轉身,立刻松開牙齒和臉部肌肉,任由笑容無限制擴大。
要讓阿葵和玫瑰住在哪里呢?呃,就住在稜上的總統套房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