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康安戰敗回京,整個崔府也如喪考妣。
崔名亭每日東奔西走,臉色越來越黑,崔夫人也越來越坐立不安。登門的客人也越來越少,日漸冷清。
只不過,這些崔詠荷都不在乎,她等的只有一個人,而那個人一直沒有來。
每天,她都倚在荷心樓高高的欄桿上,靜靜地等待,可是進進出出的人無數,卻總不曾看見那英武秀雅、高貴閑逸的男子。
在每天的等待中,時光靜靜地流逝,而所有不好的消息,就這樣通過韻柔、通過丫鬟、通過父母的嘆息討論,傳到了崔詠荷的耳邊。
「皇上異常震怒,福三爺在兵部的職已經停了。」
「怎麼會呢?皇上那麼寵愛福三爺,就為了一場小小的敗仗,發這樣大的脾氣。」
「不要忘了,皇上的六十大壽馬上就要到了,正等著以這場大勝來助興,誰知這個時候他竟敗了皇上的興致,皇上能不生氣嗎?」
「听說也不能算敗,好像是福三爺輕敵冒進陷入重圍,眼看就要大敗,後來一個不知哪來的偏將帶了一支人馬趕到,不但救了福三爺,還打散了白蓮教。」
「知道知道,那偏將是嘉親王的門生,嘉親王素來和福三爺不合,這次領了大功,當然要告他一狀。」
「不明白,福三爺何時得罪了嘉親王?」
「唉,你們都不明白,這仇啊,從他們小時候就結下了。以前在毓慶宮讀書的時候,諸王的兒子們,全都對幾位皇于百依百順,只有福三爺素不假以辭色。比學問的時候,從不相讓;比武功的時候,居然敢硬生生地把皇子們打倒在地。
他天生膽色過人,外加皇上疼愛有加,沒有人敢說他的不是,就是阿哥們集結起來想教訓他,也讓他打得東倒西歪。
可是,如今已不是小時候了,皇上老了,皇子們也都大了,當上親王了,皇上如今有禪讓之意,不管是哪位王爺登上皇位,怕也不會喜歡福三爺。」
「老爺,這些事你以前怎麼不說?完了完了,我們和傅家聯姻豈不是要受連累?」
「唉!」
「皇上呢?皇上向來疼愛福三爺,這一回也不護著他?」
「這次皇上也震怒了,連下了三道詔書責斥福三爺,語氣無比嚴厲,福三爺的將職都已停了,甚至連傅中堂都上表告罪,雖然皇上沒加罪,但傅中堂已經稱病在家,不再入朝,軍機處的國政已經由和中堂處理了,這明擺著是要奪傅家的權。」
「我的天啊,這可怎麼辦?」
崔家的上上下下,除了崔詠荷外,都如熱鍋上的螞蟻般焦急。
她沒有哀嘆、沒有著急,只是如常每日坐在樓前,依著欄桿,看藍天白雲、假山池塘。
日子一天天過,福康安一次也沒有登門。反而是崔名亭每日奔波,不知都往哪些地方奔走去了,不過,功效卻是漸漸顯露出來。
本來冷落的崔府,又開始熱鬧了起來,來來往往的客人不斷,喧嘩說笑不絕。
眼看著崔名亭自己的四十七歲生日到了,崔府上下忙碌非凡,崔名亭本人也喜得合不上嘴,指揮著送出一批又一批的請帖。
即使是多年來一向不太听話的崔詠荷,也沾了父親做壽的喜氣,忙碌地進進出出,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在分派喜帖時,她清清楚楚地瞧見了在一大疊請帖中,有一張紅紙黑字寫著「傅府」。
崔名亭壽宴的這一天,似乎天公不作美,淋淋瀝瀝下起了小雨。
因此他們干脆在後園的回廊曲閣中擺下桌椅,花園中間搭起高高的戲篷,讓戲班子在微微細雨中唱戲。
酒宴時間還沒有到,賓客都坐在回廊亭閣之間,一邊說笑,一邊看戲。放眼望去,皆是榮貴高官、華服命婦,一片珠光寶氣。
戲台上,也是一派喜氣地唱起了「鎖鱗囊」,兩頂花轎,兩樁喜事,到處都是鮮艷的大紅,喧天的鑼鼓。
這般喜慶熱鬧,比起往年受傅府庇蔭時,還有過之。
崔詠荷望著眼前一派繁華熱鬧,憶起今早母親低聲叮嚀的話,猶覺一片茫然。
「詠荷,我們已經發了請帖去傅府了,福康安來了,你只管似平常一般地待他即可。」
這到底是什麼意思?娘親為什麼要如此鄭重其事地叮嚀囑咐?
「傅中堂府福三爺到!」迎賓的下人拉長了聲音高喊。
滿園的喧嘩依舊,似乎所有人都在專心地說話,沒有人注意到傅中堂府這個顯赫的府名、福三爺這個曾經炙手可熱的人。
崔詠荷坐在最內側,唯有抬起頭,用盡目力,才能勉強看清楚那自花園外一步步走進來的人。
依舊是錦衣華眼、依舊是俊逸容顏、英武身姿,甚至連唇邊一縷淡淡的笑意,也一如舊日,只是……
這般玉樹臨風的身影,竟莫名地有些黯淡淒涼,是因為下雨,還是初秋已臨,天地間便也多了些清冷之氣?
埃康安一步步走進崔府的花園,可是卻沒有人多看他一眼。
曾經是天之驕子的他,在任何場合都可以成為眾人的焦點,而今天他的出現,卻似完全沒有人看到。
崔詠荷的雙手不知何時緊緊地握在一起,她清晰地感覺到指尖的冰涼,那一種冷意,直到心間。
崔名亭側著身子,正和一位官員說著話,二人說得似是極為投契,竟然像是完全沒有發現福康安來到了身旁。
埃康安躬身施禮,「學生恭賀老師壽誕。」
滿園喧鬧一片,崔名亭似是全心投入與旁人交談的樂趣之中,完全沒有听到福康安的聲音,所以連頭也沒有轉一下。
滿園笑語不絕,看似沒有一個人留意福康安這一刻的處境,可福康安卻感覺到,在所有的歡聲笑語背後,無數雙眼楮正在無比專注地看著他。
他依然保持著彎腰施禮的姿勢,輕輕垂下了眼眸,低垂的長睫下有尖銳光芒一閃,但卻沒有任何人可以看得到。
一直在身後追隨著他的王吉保,臉上的憤怒卻是再也不能抑制,雙手恨恨地往腰間模去,因為發覺根本沒有帶佩刀,而含恨地緊緊握住了拳頭。
崔詠荷不敢置信地望著眼前的一切——
案親還在與人說話,一邊說一邊笑,那樣鮮明的笑意浮在臉上,如同一個巨大的諷刺。
崔家本是沒落望族,只因與傅家聯姻後,才步步高升。但如今物換星移,父親竟可以如此羞辱曾帶給崔家無比榮耀的人。
雙手輕微地顫抖起來,不忍觀看,不願觀看,不堪這樣悲涼無情的一切發生在眼前,可她卻怎麼也無法把目光移開。
「啊,是你來了,坐吧。」好一陣子,崔名亭才像剛剛發現福康安一樣,淡淡地說了一句,隨即又轉頭和另一位官員聊天去了,再沒有看福康安一眼。
埃康安連低垂的眸子也沒有抬起來,應了一聲是,就隨便坐在側近的一個座椅上。身旁都是同朝的官員,往日相見,哪一個不是滿面帶笑上前招呼,可是今朝卻沒有一個人正眼看過他,就像他根本不曾存在般。
身旁侍立的王吉保已經渾身都在發抖,而他卻只是靜靜地抬起頭看戲。
風中雨中,正中央的戲篷里,到處是喜氣洋洋的紅色。喧天的喜鬧里,一邊是喜氣盈盈,笑聲不絕;一邊卻是哀哀泣泣,淒淒涼涼。同是新婚日、同是喜慶時,悲喜之間卻是天地之別。
埃康安一邊看著戲,一邊自嘲地笑笑,不經意地抬頭看看四周所有喜氣歡顏的人,然後,在數百人里,找到了那縴縴倩影。
一直保持著平靜的眼神猛地一亂,然後飛快地移開,甚至不曾仔細地去看那張俏顏、那雙清明純淨得不容半點官場污垢的眼。
他抬起頭,繼續看戲。戲台上一片刺目的紅,映花了雙眼,再也看不清眼前的一切,听不明白唱的到底是什麼。唯一的感覺,只是一雙清亮的眼越過了這滿園的嬉笑喧樂、越過了所有的冷暖人情,一直凝視著自己。而這卻又比所有的幸災樂禍、所有惡意狠毒的眼神,更加令他感到芒刺在背。
一直竭力保持的笑容再也難以維持,幾乎是倉促地拿起桌上的茶,借著飲茶,努力遮住自己這一刻的表情,任憑所有悲涼苦澀。憤恨不甘,自眼底眉間傾泄而出。
「詠荷,福三爺到了,你怎麼還坐著不動啊?快幫娘招呼啊!」
崔夫人終于呼喚了一聲,這樣的呼喚對崔府所有人來說都是熟悉的,以前,每一次福康安來拜訪,她總這般急切殷勤地呼喚著女兒。
只是今天,這看似熱情的呼喚听在耳邊,卻有了冰冷之意。
埃康安手上一緊,掌中的茶杯忽然破裂,瓷片割破皮膚,血鮮紅得如熾熱的心,悄悄滴落。
崔詠荷的心也冷到了極點。
招呼?是啊,自定親以來,她對福康安的招呼從來不是打就是罵。
而今日,娘親要她在眾目睽睽之下,如何招待福康安?
抬起頭,目光掃過滿園的高宮顯貴,不知何時,所有人的喧鬧笑語低弱了下來,大多數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的身上。
終于明白了,為什麼聰明的爹會送請帖到傅府,為什麼傅家沒落,崔府卻來了這麼多賀客……所有人都只不過是為了看一場由她來主演的好戲。
輕輕地取了桌上的茶杯,將殘茶潑去,滿滿地倒上了酒,一仰頭,飲得一滴不剩。
賓燙的熱酒下月復,仿佛也將她滿腔的血燙熱了一般,沒有再遲疑,起身離座,一步步走向福康安。
無聲無息地,許多人都有意無意地讓開路,眼神自然地追隨著她。
喧鬧的花園里,一下子靜得只有戲台上名旦婉轉溫柔的輕唱聲,但此刻卻再也沒人有心思往戲台上多看一眼了。
王吉保想也不想,側身便攔在福康安面前。這個女人對三爺素來不敬,如今傅家落難,他怎麼可以讓爺在這麼多人面前受辱?
「吉保,讓開。」低沉的喝聲依然有著不可抗拒的威嚴。
王吉保無可奈何地閃開,緊握的雙拳已然進起青筋,怒目瞪著崔詠荷,眼中滿是凶狠的威脅。
崔詠荷就算看到了他的眼色也不會理會,更何況她根本不曾看向他。
她的眼楮只是看著福康安,眼中也只能看見福康安。
埃康安的臉上已不見了笑容。他抬頭,凝眸看著崔詠荷,欲語還休。
並沒有憤怒,亦不見畏縮,他只是再也不笑,只靜靜地凝望這多年以來從不曾給過他好臉色,卻已命定要做他妻子的女人。
「為什麼這樣不小心?」從來不曾有過的溫柔語聲,如清風掃盡滿天風雨。
輕輕地伸手從他手掌中取下那已然破碎的茶杯,他指尖的血液在她縴白的手上,鮮紅熾熱得一如她滾燙的血、火熱的心。
身旁不知有多少視線忽然充滿驚訝,驚呼聲若有似無,然而崔詠荷不曾听到,也沒有看到,她的眼楮不曾從福康安身上移開。
站得如此接近,呼吸可聞,她終于可以仔仔細細地看他,也從來不曾用這樣寧靜的心,靜靜地看著他。
依然是如劍般英挺的眉,卻似被天地間的無形重擔所壓制,再不能飛揚;依然是星般幽黑的眼,卻找不到以往有的燦然光華;沒有了笑容,也不見悲苦的臉,令人感到淒涼。
一種無名的酸澀涌上心問,不知為什麼,想要放聲一哭,卻半聲嗚咽也發不他不該是這樣的!
他天生便是天之驕子,該如初見時那樣,銀鞍白馬,風儀如神,奪去天地間一切的光彩,讓陽光也只為襯托他而閃耀!
不知有多少目光凝視著她,靜靜地等待這場戲如何演下去,只聞戲台上花旦柔媚婉轉的唱著︰「人情冷暖憑天造,誰能移動他半分毫……」
人情冷暖憑天造,誰能移動他半分毫。心頭無言地默念一遍,輕輕地,她笑了起來,整個世界也因這一笑而燦亮,秋風秋寒也被這樣明亮的笑意所驅散。
旁若無人地執起案上的酒壺,她用著一直拿在手里的杯子,斟了滿滿一杯,雙手遞給福康安。
「已經有秋意了,茶也涼了,不要再喝了。」抬起頭,冷眼凌厲地掃了一眼所有正望向她的官員們,「還是喝一杯熱酒,溫一腔英雄血,也好掃盡了這天地間的卑鄙小人、奸佞賊徒。」
埃康安料到她必不會雪上加霜,卻萬萬沒想到,她會當著這麼多人的面,說出這般毫無掩飾的話來,全身不由自主地微微一震,明確地感覺到四周所散發出的敵意,全朝她直射而去。
即使在戰場上,一個人獨對萬馬千軍,也不會比現在更讓他感到危險、感到害怕。
這個瘋狂的女人,貿然地挑動這麼多高官的敵意與憤怒,就是當朝宰相,也不會做這樣愚蠢的事,而她不過是個膽大包天,卻全無自保之力的女人。
強烈的憤怒,令他眼中射出激切的怒焰,第一次,他狠狠地逼視崔詠荷。
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在做什麼?
面前他的憤怒眼神,卻只讓崔詠荷淡淡地、驕傲地微笑起來。
她的笑,有一種勇往向前的決絕。捧杯的雙手依然伸在半空中,寧靜地等待仿佛可以就此為了他等到上千年、上萬載,終不會變。
埃康安怔怔地望著她,看她美麗的嬌顏。燦亮的笑容,飛揚的眉宇、明定的眼神,漸漸地,眸子里的火焰更加熾熱起來,只是,不再因為憤怒。
手徐徐地抬起來,緩緩地伸出去,終于觸到了那雙捧著美酒懸在半空中等待著他的手。
手指輕觸的那一刻,不由自主地顫了顫,這一種顫栗,自手指傳到全身,再傳至心頭。
崔詠荷沒有動,雙手依然穩穩的,杯中的酒一滴也沒有濺出來,只是明定清澈的眼神忽然微微一亂,有意無意地移了開去,不再目不轉晴地凝視福康安的眼眸。
小小的一杯酒,福康安卻用了整個心靈、全部生命才能接得過,舉得起,飲得下。
酒因為在崔詠荷手里擱了太久,已然冷卻了,冷冷的酒飲下了月復,卻覺得從喉頭直至心底,都是一片滾燙。
站起身來,挺直了腰,看向正呆呆地望著自己與崔詠荷的崔名亭,一笑施禮,笑容淡定高貴,動作瀟灑從容。
「崔老師,學生還有事在身,要先告辭了。」
崔名亭早被崔詠荷的行為嚇得全身冰涼,恨不得福康安早早走了了事,「你去吧。」
埃康安轉眸又深深看了崔詠荷一眼,才微微一笑,走進了無盡的風雨里。
王吉保認認真真地看向崔詠荷,忽然抱一抱拳,彎腰深施一禮,急跟著出去了。
崔詠荷明眸楚楚,一直追隨著福康安瀟灑的身影走出花園,才盈盈轉身,挑釁似的回視周圍無數帶著敵意的眼神。
「詠荷……」崔夫人終于受不了緊繃的氣氛,略帶顫音地叫了出聲。
崔詠荷看向母親,淡淡地說︰「女兒先告退了。」
也不等崔夫人回應,衣裙翩然,她走出了回廊樓閣,走進了滿天的風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