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八年一月二日。
阿浪留下來了,他決定讓黎雨佩包養。
因為她給他吃好吃的,給他無限暢飲的美酒,還給他穿得稱頭體面,住得舒適愜意,最重要的是,她說︰「我給你二十萬美金,你陪我一年。」
他模不透這個謎樣的女人,明明是清純如天使,作風卻大膽到令人不可思議。
他冷下臉,說︰「不行。」
她抓了抓頭發,憨傻地偏過頭問︰「是不是錢太少了?我可以加碼,你開價,二十五萬、三十萬……或更多?」
她當冤大頭當得半點不手軟。
這一秒鐘,阿浪把她定位于不知人間疾苦的千金大小姐。「我只能待在美國半年。」
「半年後呢?你要回台灣嗎?沒關系,我可以跟你一起回去。」她笑眼眯眯,巴結得好像自己是快要被迫休無薪假的可憐員工。
他瞥她一眼,又是嘴巴歪向一邊,說笑不像笑,掛了譏誚的表情。「我只給得起半年。」
「只給得起半年、只給得起半年……意思是,你只能活半年?!」黎雨佩被自己的推論嚇到了,瞠大杏眼看他,嘴巴張大。
他沒回話,只是微微地點了頭。
低頭,他的注意力回到桌上的那盤意大利面,用叉子卷起來,「速」一聲,吸進嘴巴里,讓沾滿醬汁的面條在舌頭上跳芭蕾。
她做的意大利面味道很不賴,她有很好的廚藝,有錢、美麗又會做菜,這種女人根本不需要到路邊撿男人回來包養,可是她卻撿了,而被撿的自己,正坐在她面前,享受五星級服務。
「你生病了嗎?」黎雨佩追問。
她長長的羽睫眨呀眨,眨出兩滴淚水,可惜他忙著吃面,沒注意她的表情正在改變。她的快樂讓悲憐取代,喜悅化做心酸。
怎麼這麼倒霉啊!她老是踫到活不久的人。
「是。」他模模糊糊地應了聲。
誰說他不是生病?這個病顛覆了他所有認知,讓他拋棄一切的遠遁。
「很嚴重的病嗎?」
他沒回答,舉起杯子,把里面的濃湯一口飲盡。再說一次,她的手藝超棒!
黎雨佩低頭、停下話,手上的叉子翻攪著盤子里的面條。
她就知道,不應該把他帶回家的、不應該和他過夜,也不應該和他有所牽扯,他和她之間通通不應該……她這種人很掃把,誰踫誰衰,爸死了、媽死了、非凡哥走了,現在連這個無辜的流浪漢也要死掉……
眼淚一滴一滴和進了她的面里,干面都快變成湯面,吸吸鼻子,聲音終于憋不住,小小地啜泣逸出。
傷心排山倒海而來,她從啜泣轉為嚎啕大哭,雖然她的嚎啕大哭仍然很秀氣。
「嗚……對不起、對不起……」
阿浪放下湯杯,看著眼前哭得像嬰兒的女人,慌亂手腳。「你怎麼了?」
「嗚……對不起,都是我害你的,嗚……要是沒有我,你就不會死。」
「關你什麼事?!」他莫名其妙。
但她的哭臉很具觀賞價值,她哭得很認真誠懇、很自然可愛、很……很讓他想一看再看。
他干脆往後坐,雙手橫胸,用欣賞電影的悠閑態度觀賞她的哭相。
這是他第一次發現,女人哭可以哭得這麼甜蜜浪漫,果然是天使,連哭都與眾不同。
「嗚……我很倒霉,嗚……跟我在一起的人都會跟著倒霉。」
嗄?這什麼邏輯?就算他真會死,也是在認識她之前就決定好的事,跟她倒不倒霉有什麼關聯?
她是笨蛋嗎?是不是上帝在篩選天使時不用心,導致天使的品質良莠不齊,讓這個笨蛋也摻雜其中?
「我的倒霉和你無關,那是老早就注定的,不管我認不認識你都一樣。」
「你的病會不會傳染?是AIDS嗎?」她紅著一雙眼楮問他。
他失笑,用餐巾紙輕拭嘴角,這個動作優雅高貴,一點都不像流浪漢。
黎雨佩看得呆了,心里跳出一個場景。歐洲、大到不行的古堡、玫瑰花園、騎士勛章……他是落難的爵士?
「不會傳染,我保證經過昨晚,你連腳指頭都很健康。」
他的揶揄讓她全身紅透透,目前,她的腳指頭健不健康不知道,但保證絕對是紅色的。
「那你以後要去哪里?」
「流浪吧。」他從沒想過自己會以流浪為名,躲避痛苦。
他對人生沒有期待、失去希冀?黎雨佩看他的眼神里又充滿憐憫。想了想,她作出重大決定。
老師有教,正負得負、負負得正,兩個倒霉的人踫在一起,一定會摩擦出小幸運。她就阿莎力一點,半買半相送,一口價。「我用二十萬買你半年好不好?」
她又替他添了滿滿的濃湯,女乃油的芳香四溢。
阿浪接過濃湯,視線定在她身上。
她在哪里受的基礎教育?二十萬買一年,半年應該要折半才對,教過她的教學老師一定很想死。
輕啜濃湯,他不知道該將她往哪一邊分類。
聰明?不對,在算計這件事上面,她太愚笨。單純?更不對,她的行為、提議既開放又浪蕩。
然而不管怎樣,她都很可愛。
她等待他回應的夸張表情,像等著發糖果的小學生;她煮好菜等他試味道的眼神,像急著被夸獎的小孩;她抿唇的無奈,無辜得像小鹿斑比……總而言之,她就是可愛,可愛到一個無法形容的程度。
「不害怕我死掉,會害你很麻煩?」他反口問。
「不會,我已經習慣了,雖然那個經驗很討厭,可是會踫到就是會踫到,又躲不開……」
黎雨佩越說越小聲,再抬起頭時,她臉上掛起兩坨紅暈,帶著很不自然的笑臉輕聲問︰「其實,你說的也對啦,是有一點點小麻煩,那……如果、如果……你覺得自己快要死了,可不可以不要告訴我,就自己偷偷離開?」
好殘忍,他要對她的可愛打折扣了。
「那我的錢怎麼辦?」他冷笑問。
「你把帳號給我,我馬上把錢匯給你,如果沒帳號的話,我明天領現金給你,好不好?」
他笑笑,無所謂。「成交。」
「那……再作一個小小的小約定?」
她又臉紅了,她的十二生肖一定是屬番茄還是隻果。
阿浪揚眉,表情上多了不耐。
「只是很小、很小,很微不足道的小約定啦。」她干笑兩聲。
「說!」他用帝王大赦天下的口吻道。
她吞吞口水,這才提出,「我們可不可以先說定,不要愛上對方?」
這是命定,她愛的人一定會遠離,而愛她的人,總會死去。雖然他的生命很短暫,雖然他們只有半年時間可以在一起,她還是不想害他。
「我無所謂。」
他沒打算再愛上任何女人,他是個懂得從錯誤中學習的男人,錯過一回,不會放任自己重蹈覆轍,未來他或許會結婚、生小孩,但不會再讓自己愛上任何一個女人。
「那……從現在起,你是我的男人!」她大聲宣示。
他聳聳肩,沒意見。
就這樣,黎雨佩在阿浪吃飽後和他去百貨公司,替他買足所有御寒衣服和必需品,他也抽時間回飯店拿隨身行李,開始兩個人的包養生活。
二八年二月七日。
原來他並沒有自己想像中那樣勤奮上進。
他其實還滿適合當牛郎的,這種什麼都不用做,單是窩在家里陪女人的悠閑生活,他過得很愜意,也許,和不討厭黎雨佩也有關系吧。
他們很少出門,頂多去超市買菜,或到附近公園走走,偶爾找間酒吧坐下來,讓自己濡染周遭的熱情。
他知道她討厭酒吧,因為她不喜歡酒味,而且里面的二手煙會燻得她眼淚鼻涕直流。
他也不喜歡酒吧,但還是常邀她去,他在等她親口告訴他——我不要去。
可她就是什麼都不說,寧願偷偷帶口罩出門,寧願坐在酒吧的角落讓人對她側目,也不肯告訴他她不喜歡那里。
這讓他相當不滿,他不知道為什麼有人喜歡虐待自己。喜歡就喜歡、討厭就討厭,沒必要委屈自己、將就別人,想當阿信嗎?那她也得有本事穿越時空,回到二次世界大戰時期。
照理說,她有權利頤指氣使,指揮他這樣做、那樣做,畢竟付錢的是大爺,可是,她並沒有。
買菜,挑他愛的;吃館子,挑他愛的;逛街,還是挑他愛的,她處處配合他,配合到他很火大。
這種雇主太好,好到讓雇員忍不住想欺負。于是,男人的劣根性發作,他要測出她的底線在哪里。
前幾天,他們瘋狂之後,他把瘦小的她圈在懷里,輕聲問︰「你不舒服對不對?」
「嗯,生理期快到了。」她在他胸前低喃,累得眼楮半眯,快要入睡。
「為什麼不拒絕我?」
「不拒絕。」她搖頭,頭發在他懷間磨蹭。
「為什麼?」他勾起她的下巴,嚴肅問。
「因為我喜歡你的體溫。」
他懂了,她是一個害怕寒冷的女人。
「下次不舒服要告訴我。」他帶著生氣的口吻說。
她勉強睜開眼楮望著他,「那你還會抱著我睡覺嗎?」
「會。」他扁扁嘴回答。
「好,我會告訴你。」話說完,她窩回他懷里,用無尾熊抱尤加利樹的那種抱法,緊緊抱住他。
罷開始,他對這種抱法很不適應,畢竟哪個人被蛇圈住還會睡得安穩?可是這條蛇太香、皮太軟,而且甜甜的聲音有輔助入睡的功效,他讓她一纏二纏纏上癮,沒了她的手腳圈緊反而睡不好。
于是,他的身體對無尾熊圈抱式形成了一種制約反應。
今天,黎雨佩又把口罩放在皮包帶進酒吧,只要他轉開頭,她就偷戴起口罩,隔離煙味。
遠遠地,他看見她的動作,挑了挑帥眉,不以為然,她太看得起口罩的效果。
他在吧台點了酒,一個金發美女向他偎靠過來,暴露的前胸在他眼前晃動,他知道她在勾引他。
他向黎雨佩望去,她也正望著他。
每回一發現阿浪的視線轉往自己的方向時,她就會連忙把口罩扯下來,對他露出燦爛笑容,還欲蓋彌彰地揮揮手。
你過來,說「我討厭待在酒吧」,我馬上跟你走。
他用眼神對她示意,可惜她沒看懂,還是對他笑,假裝女郎的勾引只是友好表現。
你要自欺欺人?沒問題,那就欺個徹底。他悶著臉,轉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