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姊姊,我的病真的很嚴重,對不對?」她的沉默重擊了龔幼琳的心,接著眼楮泛紅,淚水盈眶。
見她這樣,龔亦昕悄然嘆氣,別開目光,看著手里的病歷。但這病歷不是幼琳的,她只是需要一點東西掩飾,掩飾她莫名其妙的慌亂。
「你不要胡思亂想,檢查結果還沒有出來,說不定只是小病。」她在說謊,第一次,她對病人撒謊。
報幼琳松口氣,拉住她的手,誠摯道︰「姊姊,對不起。」
她沒有回答,不明白她的對不起所為何來?
「從小,你一直都那麼優秀,讓我很嫉妒你。記不記得我小學一年級的導師林老師?她老是說︰‘真是的,你姊姊從不考一百分以下的分數,你怎麼連考六十分都那麼困難?’我很氣她,更氣她每次說完話,全班就會笑我。」
定眼望著妹妹,不明白她怎會翻出陳年老帳。
不過她的確記得林老師,記得小時候,她盡了所有努力,全是為了讓父母親看見自己,但直到後來,她才明白,自己越優秀,越是成了母親的眼中釘、肉中刺。那不是她的錯,但她總是為非己之過擔負責任。
到最後……到最後啊……
報亦昕撇撇嘴。到最後當她發覺自己的優秀還能拿來折磨人時,心底充斥的,不曉得是快樂還是無奈。
「我在家中是公主,爸爸媽媽疼我寵我,姊姊讓我,可離開家里,我就變成百分之百的大笨蛋,我不知道哪里出錯,為什麼媽媽把姊姊生得那麼漂亮聰明,卻把我生得又笨又丑?」
不,她不認為幼琳又笨又丑,但……如果又笨又丑就能博得父母的歡心,她哪需要聰明和美麗?
「所以我問媽媽,有什麼東西是我會但姊姊不會的,媽媽想了半天,決定教我彈鋼琴……」
對,那件事她印象深刻。
她記得幼琳靠在母親的懷里,每彈出兩個音,母親就不斷拍手,說她是全天下最聰明、最有天份的小孩。
她痴心妄想要得到相同的贊美,于是跟班上同學做交換,她幫對方寫作業,對方則教她彈琴。
她不是很喜歡音樂,但對練鋼琴極度認真,走到哪里都戴著耳機,每天重復听著練習曲,每天下課後,留在學校的大禮堂練琴,直到工友來鎖門,才收拾書包離開。
後來有一回,客人來家里,母親要幼琳表演給叔叔阿姨們看,她彈了首小蜜蜂後,客人笑著夸幼琳聰明,後來轉頭問︰「姊姊會不會彈啊?」
她點頭走到了鋼琴前面,彈了首給艾麗斯,她的表現驚艷四座,客人們掌聲如雷,用力夸贊,有其母必有其女。
那時她不懂母親為何會因此臉色慘白,後來懂了,才明白自己有多麼愚蠢。
那天晚上,幼琳大哭,而母親賞她一個大巴掌,和滿身衣架烙下的青紫傷痕,並且恐嚇她,要她永遠不準模鋼琴,那天之後,她不再踫鋼琴了。
她曾經問過自己千百次,為什麼母親對她這麼不公平,她到底做錯什麼事,讓母親這般討厭自己?
那個答案,她國二那年終于明白。
「我不是故意害姊姊的,我只是很傷心,自己學得這麼認真,彈出來的東西竟然比姊姊爛一百倍,我真的好生氣,氣自己的腦袋這麼笨,可我真的沒想到,媽媽會痛打姊姊……」
幼琳的淚水沒有催出她的心疼,但勾起了她的回憶。
小時候不懂,為什麼母親那麼恨自己?以為就像女乃女乃解釋的,因為母親希望能生出兒子,沒想到卻生了個女兒,太失望了才有這種表現。
後來母親生下幼琳,她很高興,高興從此多了個妹妹和自己一起承擔母親的怨氣。
沒想到同為女兒的幼琳,成了母親的掌上明珠,而她仍是灰姑娘。
小時候幼琳愛哭、愛告狀,她被打被罵的次數多到數不清。她開始上學後,以為優秀的成績會讓母親高興,誰知道她得到的依然是母親的漠視、憎恨,她花了十幾年的時間想獲得母愛,後來才明白,自己不過是白費力氣。
「有一次我要姊姊陪我玩,你不肯,我氣壞了,腳沒踩穩,從樓梯上摔下來,我哭著說︰‘都是姊姊害的。’那句話的意思是說姊姊不陪我玩,害我太生氣才摔下來,不是說姊姊推我,可媽媽誤會了,拿雞毛撢子打姊姊,對不起……」
那次她被打得皮開肉綻、遍體鱗傷,整整兩個星期,穿著冬季制服到學校,惹來異樣眼光,而有愛惡作劇的男生故意扯開她的衣袖,卻在看見她被抽得青紫的雙臂時,嚇得說不出話來……
這樣的誤會在媽媽、幼琳和她之間,不曉得發生過多少回。
她一一承受了,尤其在國二之後。
柄二那個寒假過後,她不再追著母親的背影、期待她的母愛,她再也不做無謂幻想,想象有一天,灰姑娘和繼母盡釋前嫌。
她知道母親永遠不會停止恨她的原因,她有歉疚所以她忍,但到最後……卻多了憎恨。
然後她變成機器人,一個會吃會喝會讀書,卻沒有感情的機器人,直到沐樹來到她面前。
「姊姊,我什麼都比不上你,我只剩下一張笑臉,笑得爺爺女乃女乃心花怒放,笑得同學朋友願意和我結為死黨,我常告訴自己,只要夠善良、夠可愛,就會有許多人喜歡我。
「可是我的自信每次在你面前,就蕩然無存。你那麼棒,考上一流的醫學院,我卻連公立高中都上不了,爸爸的朋友都說你是龔家的驕傲,而我呢?我絕對是爸爸的恥辱了,是啊,名醫師怎麼會生出腦殘女兒吶。
「我心底明白,天底下只有媽媽覺得我比你好,可我貪心,覺得只有媽媽愛我不夠,所以我才會整你,所以我才會……搶走沐樹哥哥,我以為搶走他就可以在你面前揚眉吐氣,對不起……」
幼琳的確是揚眉吐氣了沒錯。
那年她還在念醫學院,醫學院的功課何等沉重,但她咬緊牙關的念,不光念、還想念出優異成績,所以她經常廢寢忘食,把胃折騰出潰瘍毛病,可她不在乎,既然得不到母親的重視,她至少要在父親及父親同事面前爭頭臉。
她是機器人,她從不排斥這個稱謂,甚至覺得很好。
直到沐樹闖入她的生活、干涉起她的快樂和健康。
那時,她真的認為,也許當個正常女人很不錯,直到某一天,她發現沐樹和幼琳在院子里接吻。
那天,她清楚听見心碎的聲音。
那天,她告訴自己,當機器人比較安全。
那天,她做出決定,決定一輩子單身……
但命運並沒有簡單放過她,當時的幼琳才十五歲,母親知道兩人在交往後,非常不滿,但母親沒有責怪幼琳,反而憤怒指責是她將沐樹引回家里,生氣她的「」教壞妹妹。
那回的挨打,她沒有用手擋住母親的棍棒,因為那時的她已經做出決定,要追隨父親、成為心髒外科的名醫,所以雙手對她而言,無比重要,也因此,那次挨打後,她躺在床上,三天下不了床。
「我很後悔自己的行為,很抱歉害你被媽媽打罵,可我不是故意的,我有罪惡感,我想對姊姊說抱歉,可是姊姊……好冷漠,每回見著姊姊,‘對不起’就卡在喉嚨里,出不了口。」
報亦昕保持沉默。
她不需要抱歉,不管她是有心或無意害自己挨打,她也已經長到這麼大,快樂也好、哀傷也罷,對今天的龔亦昕,已然無差。
「你好好休息吧。」她不想再听,截斷幼琳的話,仍然是公式化的口吻,就像醫師對待病人。
「姊姊,你不肯原諒我嗎?就算我快死了,也不原諒?」龔幼琳一把抓住了她的手,不讓她走。
吸氣。她對幼琳的情緒化有些不耐。「你不會死,爸爸媽媽會盡一切的力量救你。」畢竟,她是他們心目中的小鮑主。
她沒注意到,自己的口氣里有一絲厭惡。
「姊姊,對不起、對不起……都是我的錯……」
報幼琳突然扯起棉被大哭。
若母親這時候進來,她肯定又要挨個幾下才能了事。這種「誤解」至今一再發生,她不懂,如果幼琳真的覺得對不起她,為什麼要讓這種事重復上演?
她不想惡意的認定她在作戲,可很多時候,她無法阻止自己這樣想。
「原來醫師的工作之一,是讓病人痛哭失聲。」
姜穗勍從走廊經過,因為病房的門沒關緊,而听見了龔幼琳的哭聲,他急忙進房,看到的便是這個場景——一個沒心沒肺的女人,對著淚流滿面的病人,無動于衷。
她是個缺乏同理心的女人,他認定。
她抬眉,淡淡望他一眼,不帶情緒。
報幼琳發現來人是姜穗勍,連忙吸了吸鼻子說︰「沒事,不是姊姊的錯,是我太激動,姊姊是來安慰我的。」
安慰?他望一眼像冰柱子杵在那的女人。她哪像在安慰人。
不過她是幼琳的姊姊?這可真奇怪了,她們倆無一處相似,這樣的人竟是一對姊妹?
在姜穗勍審視龔亦昕的同時,她也在觀察兩人,見到龔幼琳的臉在他出現後紅了,害羞的表情讓人嗅到一絲曖昧。果然是公主,走到哪里都能吸引男人的目光。
冷冷一笑。他在,公主的淚水就可以收拾了吧?
不想解釋,她轉身離開病房,沒想到姜穗勍追了出來,奔到她面前,阻止她前行。
「有事嗎?」她上下打量他一眼。
「你是心髒外科的?」
短短的時間內,就將她的身份探听清楚了?她看他一眼,輕點了下頭。
「穗青的病與心髒無關,以後請你不要去打擾她,否則……」
否則?天底下可以威脅到她的人只有「母親」,他……沒有那本事。
「這是穗青的意思嗎?」
「是我的意思。」
「那麼很抱歉,我打擾的人是她不是你,除非是她親口告訴我,否則,恕難從命。但如果你要求我不去打擾龔幼琳的話……如君所願。」
她轉身走開,每個步伐都踏得又實又穩,誰都動搖不了她似的。
凝睇著她的背影,姜穗勍深思。這是個怎樣的女人?冷得像千年寒冰,無法融化,遺世獨立,彷佛這個世界都與她無關似的,偏偏她的行業又是與人最有關系的一種。
眉頭微揚,第一次,他對女人產生興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