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對龔亦昕而言,不順利。
在值班之後,她看門診、巡病房、開刀、進手術室,但那個刀……打開的胸膛被縫了回去。
離開手術室時,她看了一眼病患,相當年輕,才十六歲,本該擁有一個美好而健康的身體。
盡避在手術之前,病患的母親已經了解手術所有風險,明白手術的成功機率不高于百分之二十,卻還是決定冒險,原因無他——除了死和冒險兩條路之外,已別無選擇。
扯掉手套,龔亦昕走出隔離室,她痛恨做這種告知。
自動門打開,跨過那扇門,目光與病患家屬接觸,對方眼底充滿子希冀,她能夠說出期盼中的答案,可惜她無法提供。
她走近,垂下頭,淡淡的說︰「我很抱歉。」
瞬間,家屬哀傷痛哭。
她是心髒外科的醫師,面對的重癥病患有百分之八十,死亡天天與她擦身而過,照理說,早該習慣見到這種場面才對,但……她始終無法習慣。
「她死了嗎?天……她死了……」
病人的母親痛哭失聲,一個四十幾歲的女人,顧不得處在大庭廣眾下,就這樣號啕大哭,若非心碎至極,沒有人會做這樣的事情。
「丫丫不能死,沒有她,我什麼都沒有了……我的丈夫受不了一個天生心髒殘缺的女兒,很早就離開我們,我只剩下她、只剩下她……」她雙手蒙著臉,淚水從指縫間滑出。「大家都說丫丫依賴我,可他們不知道,丫丫是我的生存目標,這些年,我們依靠著彼此,沒有她,我要怎麼活……怎麼活……」
她哭號著、嘶喊著,像要把滿心的絕望通通哭出來。
靜靜听著她的悲慟無奈,龔亦昕眉目間多了憂愁,她理解。
記孩子生下來那刻,迎接他們的不是希望而是即將的死亡,試問,有幾個父母親能夠承受?
她的丈夫選擇逃避,是入之常情,而她選擇承受,是因為信仰和無比的勇氣,事實上,她已經做得夠好了。
有這樣的病還能活到十六歲,在所有病例中已算得上高齡。
機器人有了一絲感情,她伸手,拍拍哀聲哭泣的母親,淡聲道︰「你不要哭,丫丫還沒有死,她並不是全無機會……」
第一次,她沒有用沉默面對絕望的家屬。
她的話讓病患的母親壓下強大的悲傷,瞠大雙眼,用力望她,下一刻,欣喜若狂地擁抱她。
「如果有一顆健康的心髒,她會好的。」龔亦昕接著說。
她的話讓身為母親的女人,再次從天堂墜入地獄。
如果等得到心髒,就不會選擇在今天冒險了……每天都有心髒病患因為等不到這樣的機運死在病床上,丫丫她會這樣嗎?她多想對醫師說——刨開我的胸口,拿我的心髒,接在丫丫胸口吧!
但……她還能要求什麼?至少丫丫沒死,至少女兒還能張開雙眼,喊她一聲媽媽……
垂下眉,松開揪住報亦昕袖口的手,女人深吸口氣,點頭、再點頭,像在對她說話,也像在對自己說。
「幸好她離開手術台;幸好我有機會跟她說再見;幸好,我還可以買草莓蛋糕慶生,可以幫她買下那件粉紅色小洋裝,醫師你不知道那件洋裝有多貴,可她好喜歡,所以我打算買給她,等她穿上,我要幫她拍很多照片……」
說得越多,她才恍然發現,自己和女兒之間原來還有這麼多事情尚未完成。
報亦昕不是主動的女人,但這回,她主動了。
她緊握住家屬的手,認真的說︰「不管你們之間還有多長的緣份,請好好的利用每一分鐘讓你女兒明白,你有多麼愛她,讓她明白來這世上走一遭,她並沒有白過,因為……她有個深愛自己的母親。」
「謝謝你,謝謝龔醫師。」她退後兩步,對龔亦昕深深一鞠躬。「謝謝你沒讓她死在手術台上,謝謝你讓我還有機會對她說,我愛她。」
然後她又一個九十度鞠躬,才拭去淚水、轉身,快步往化妝室走。
看蓍那位母親的背影,她身上仿佛遺留著被擁抱的余溫。
丫丫是幸運的,從來沒有被放棄過,不像她,拚了命也無法挽救那被放棄的命運。
看了眼手表。該下班了,今天追著她跑的惡魔已經累得棄械投降,而明天……她別開臉。明天的事,明天再想。
走出醫院大門,她才發覺自己有多餓,上一餐是御飯團還是面包三明治?枉費她腦袋這麼好,現在卻怎麼也想不起來。
手機鈴聲響起,她一看來電顯示,是女乃女乃。「女乃女乃,我是亦昕。」
「亦昕,女乃女乃想問你,幼琳的報告出來了沒?有沒有判讀出她生什麼病?」
「還沒有。」她照實說。
雖然沒有,但只要具備幾分醫學常識,都猜得出她得的是什麼病。
「可是……你多少知道些什麼,對不對?」
「女乃女乃,我是心髒外科的,對血液科……並不太清楚,不過女乃女乃你別太擔心,現在醫學發達,而且爸爸可以拿到的資源那麼多,幼琳不會有問題的。」
「我也這麼想,只是你媽媽剛來這里大哭一場,哭得我心煩意亂,失去鎮定。孩子,這幾天要辛苦你了,你媽媽情緒不穩定,容易失控,如果能夠避著點……」
女乃女乃未說完的話,她何嘗不明白。
這幾天,她幾乎都窩在醫師休息室,不願意回家,躲的是什麼,父母都心知肚明。
「沒事的,女乃女乃。」
「你這孩子,什麼苦都往肚子里吞,如果不嫌女乃女乃太老太笨,有什麼委屈,你可以跟女乃女乃說,女乃女乃雖然不能為你討回公道,但听你吐吐苦水、陪你發發牢蚤,還是可以的。」女乃女乃語氣里有著心疼。
「女乃女乃,我真的沒事。」
「好吧,好好照顧自己,上次你回來時,看起來太瘦了。」
「我知道。」
「對了,你上次給女乃女乃的巧克力好好吃,可你叔叔卻把它搶走、不準我吃,後來我強烈抗議,他才每天給我吃一顆。」
「下次回老家的時候,我再幫女乃女乃帶幾盒。」
「好啊,你還要告訴你叔叔,死于糖尿病的人比死于饑餓的人少,叫他不要再阻止女乃女乃了。」
她抿抿唇答,「我會告訴叔叔。」
她和女乃女乃又聊了一下子後才互道再見,掛掉電話。
報亦昕平直的嘴唇微微彎了起。那是女乃女乃,她十歲以前,唯一的親人。
她沒說錯,是「唯一」。
十歲以前,父親鎮日忙于工作,母親忙著恨她,女乃女乃偶爾的出現像一陣春風,吹上她的心田。雖然她被環境漸漸訓練成機器人,但她從沒忘記在堅硬的心腸里,為女乃女乃留下一方柔軟。
懊找個時間回老家看女乃女乃了。
「亦昕。」
柱子後面突然傳來熟悉的聲音,令她皺眉,迅速繃緊面部所有肌肉。
報亦昕看著眼前的女人,女人已四十幾歲,身材卻依舊窈窕縴細。五官尚未出現衰老的痕跡,只是過濃的粉妝讓她失去氣質,而腳下那雙俗艷的高跟鞋和所背的閃著珠光的廉價包包,更讓人看了忍不住蹙眉。
這女人是她的親生母親、父親的外遇對象,是母親痛恨她的最大原因。
她叫做李倩羽,听說年輕時是個頗有才氣的歌手,會彈琴唱歌、作曲,出過許多張專輯,演藝圈里追她的人不計其數,可是她偏偏愛上了龔席睿、愛上別人的丈夫。
她說她不在意名份,但誰能容得下丈夫有另一個女人。
那年她和男人的妻子一樣懷孕,臨盆之際,她面臨人生最危險的關卡時,醫院打了電話給胎兒的父親。
妻子不允許丈夫出門,大哭大鬧大吵,但手術台上躺著的是兩條人命,男人還是離開家門了。
而後,她產下一名女嬰,而懷孕七個月的妻子卻在過度憤怒中流產了,那是一個成形的男嬰。
這件事促使男人正視外遇問題,最後,夫妻各讓一步,達成協議,正妻領養她的孩子,而她則拿走五百萬,允諾再也不出現在男人的生活之中。
事情至此,似乎宣告落幕。
但流產讓妻子身體大傷,一直嘗試懷孕卻始終不成,然而李倩羽已離開,妻子所有的恨只能落在不懂事的女嬰身上,認定這女嬰是殺人凶手,認定她的出生害死了她的兒子。
二十六年,妻子的恨,沒有一日停止過。
小時候的她不明白,她百般討好母親,為什麼換來的一直是仇視與憤怒?直到她國二那年寒假,听見男人與妻子大吵一架,他們挖出這件陳年往事,她才明白了前因後果。
沒人曉得她已經知道自己的身世,也沒人理解她復雜而矛盾的心情,她既覺得母親可憐,卻又恨她多年來加諸在自己身上的暴力。
她承認,自己報考醫學院帶著些許報復意味,而選擇心髒科、選擇和父親走同樣的路,選擇在家庭以外的範圍,與父親並肩站在一起,更是為了讓母親難受。
她努力在醫學界嶄露頭角,教人無從忽略她的存在。
她讓自己夠優秀,優秀到與父親並駕其驅,能夠一起出席大小的醫學會議、論壇;優秀得讓人在和父親寒喧的同時,直覺想到他的女兒是龔亦昕而非龔幼琳;優秀到媒體記者訪問她時,會用上「虎父無犬女」這樣的字句。
她明知道這會惹得母親更加生氣,但她不在意——她是故意的。
在母親嫉妒的巴掌落在自己臉頰時,她感受到的不再是憤怒,而是快意,快意于看見母親猙獰的臉龐,快意于見她無法在外人面前宣泄的怒氣。
他們是模範家庭,院長父親、教授母親,一個醫師女兒再加上一個小鮑主,人人都羨慕的完美家庭呵,誰曉得揭去那層假皮,下面藏的竟是齷齪的真相?
「亦昕,你看起來很累。」李倩羽迎向她,驕傲地看著自己的孩子,她遺傳了自己的美貌和曼妙身材。
報亦昕吸氣,臉上帶著寒冽,明白她為什麼出現。這原因七年來沒改變過——她沒錢了。
對,沒錢。她生了個女兒,和無數男人交往,當那些男人不肯再供她花用時,女兒成了躲不掉的金主。
她曾經對媒體說︰「我無法失去愛情。」
于是李倩羽和許多男人傳緋聞,每次母親在電視上看見她的消息,就會忍不住罵她賤,並且加上一句,「如果她生女兒,她女兒肯定和她一樣下賤。」
母親以為她不懂,事實上她從國二那年就明白,母親上揚的嘴角所掛的那抹輕蔑為的是什麼。
「你又沒錢?」龔亦昕冷淡的問。
「我這陣子手頭有點緊,你可不可以多給我一點錢?」李倩羽厚著臉皮問。
她也不願意這樣,但她是個失敗的女人,四十幾歲了,還無法好好經營自己的生活,有人說她弱智,她從不反駁。
「你已經拿了不少。」
「對不起,我知道自己沒有這個權利,只是……迫不得已。亦昕,你已經是醫師了,還是很有名的醫師,那次我看見你和席睿一起上電視接受訪問……」
「不管我有沒有名氣,都與你無關,你憑什麼認為我有義務給你錢?」
望著李倩羽,卻想起那名不肯放棄重病女兒的母親,一股不平油然而生。
她有兩個母親、兩個同時放棄她的母親,她沒有感受過母愛,從「母親」這個角色的身上,得到的只有羞辱和哀傷。
「你……是我的女兒。」話說出口,李倩羽羞紅了臉,心擰著。
「你從不看新聞嗎?法令已經更改,對于沒有撫養過子女的父母親,子女有權不盡哀養之義務。」
報亦昕冷酷的話語,說得李倩羽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她明白的,她明白亦昕對她有多不諒解,可若非萬不得已,她怎會厚顏無恥的出現?
「我不願意逼你,可你外婆……她真的快不行了,我要送她去醫院,求求你,不然、不然……我只能把當年的事掀出來,你父親是名人……」咬緊唇,她真的沒招可用了。
「你這是在威脅我?」龔亦昕失笑。「搞外遇的人不是我,如果你非要找個人威脅,我可以給你我父親或母親的電話。」
而且外婆這個借口,她早就听膩了。
「亦昕,你以前……」
對,以前的她不是這樣,以前的她會害怕、會擔心,會恐懼事實被揭穿、公諸于世後,母親會對她更殘忍。
但她現在二十六歲,不再是當年無法獨立的小女生,歲月把她磨成了機器,對于恐懼,她已經失去感覺。
「求求你,我真的需要錢。」李倩羽哭了,合著雙掌,哀求地望著她。
看著眼前的女人她終于明白,為什麼每每她哀求時,只會換來母親的鄙夷與不屑,因為求饒使人失去自尊。
「我不是社會局,你有需要的話,可以去找市政府。」她決絕的道。
「我已經被逼到無路可走了,求求你亦昕,你給我錢,就算只有一點點也沒關系……」想起垂危的母親,她拋開尊嚴,動手搶奪女兒的皮包。
報亦昕眉頭緊蹙,看著卑微的她。她真的是當年紅極一時的李倩羽?
姜穗勍很忙,公司和醫院兩頭跑,不過這些難不倒他,因為……他是天才。
這種話既自負又驕傲,但事實證明,他這個天才邏輯能力的確比旁人好、分析能力比人家強,往往一眼就能看出問題所在,並在最短的時間內找到解決辦法,因此他處理公事的時間,只要別人的三分之一。
所以他有時間到醫院陪穗青,有時間和遠在英國的父母親視訊,還有時間當英雄,去陪陪隔壁房的小天使,讓她洗滌自己做生意做到很骯髒的心靈。
幼琳很可愛,她說要當個貨真價實、名副其實的小天使,于是把從小到大做過的壞事通通向他招認,一面講、一面哭著說︰「我很努力想要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可是姊姊不原諒我,穗勍哥哥,我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他失笑,她做過的那些哪算得上壞事,真是沒見過世面的小丫頭。
不過,看她哭成那樣,他認為自己應該挺身而出,再當一回英雄,找那位冷得像冰柱的姊姊,好好談一談。
畢竟「我原諒你」,沒有那麼難以說出口,何況姊妹之間的爭吵,有什麼大不了?小時候他還不叫穗青「姊姊」,直接喊她智障女圭女圭呢,可他們現在的感情還不是這麼好。
但沒想到那根冰柱比他這個大公司老板更忙,讓他從下午開始,便追著她跑。
第一次找她,護士說她去巡視病房,他想,等她巡完再討論,就先回病房找穗青;下一回,又說她進會議室。沒問題,他明白開會的重要性,的確不該被打擾,問明會議結束的時間後,他先離開醫院辦點事情。
但等預定的時間到,他等在會議室的門口,卻發現出來的醫師群里沒有一根冰柱,才曉得她又進了手術室。
然後,只晚了幾分鐘,她就下班了,听說明天一早還有個刀要開。
她是當醫師還是當神?一個女人有這麼多的精力做這麼多事?
不過再不滿還願得算了,反正今天攔截不到,明天再來,不達目的絕不罷手,這是他的習慣。
但他沒想到會在醫院門口踫上冰柱,更沒想到會看見一個女人在搶她的皮包,而那根冰柱不知道是累垮了還是嚇傻了,竟然沒有半點反抗,乖乖讓對方搶。
他連忙大步奔向前,對著強盜喊,「你做什麼?!把東西放下,我已經打電話叫警察了!」
李倩羽望了姜穗勍一眼,抓著女兒的包包,轉身就跑。
他跑來,龔亦昕卻直覺抓住他的手臂,不讓他追上前。
「你做什麼?你的皮包被搶走了!」他指著遠去的背影。
「多事。」她冷冷丟下兩個字。
如果他不在,那女人拿完錢就會走,現在好了,她們非得再見上一面,讓她把皮包和里面的證件送回來。
可自己為什麼不讓他把東西搶回來?是不想讓李倩羽被當成強盜對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