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里突地靜默下來。
「你是不會幫我把被子拉下嗎?」夏侯歆咬牙道。
那娘兒們要走,就不會先幫他把被子拉好嗎?
太斗動作僵硬地替他將被子拉下,坐在床畔,像是在想什麼,突地抬手掩著臉。
要是不知情的人會以為他在哭,可夏侯歆識得他已經十余年,豈會不知他在想什麼,要不是腳正不方便,他保證會一腳將他踹飛。
「想笑就別忍著,不用客氣。」他已經做好心理準備,盡避來吧。
「……我在難過。」
「你難過個鬼。」要是第一天認識,他就信他,可他認識他已經四千多天了,壓根信不了。
「我在難過往後我得要一天看三次那髒東西……」他忍不住要啜泣了。
早知如此,他就別這麼快找到他,至少也要等到他傷好!如果時間可以倒流,他絕對不會要那幫盜賊幫他連夜尋人。
瞪著他抖動的肩,夏侯歆沉聲罵道︰「去死!你這混蛋,要不是你,我今天傷勢不會加重,你竟然還說風涼話!」
「可別這麼說,分明是二爺學藝不精才會把自個兒摔得這般嚴重。」太斗義正詞嚴地說道。「二爺這般不濟,把自個兒給摔殘了,回京後我還真不知道該怎麼跟皇上說呢。」
「你放心,我會跟大哥說,你在大難來時把我拋下,害我摔瘸了腿,你的大恩大德,我會銘記在心。」
「我要是不帶你回京,看你要怎麼辦。」
「是嗎?」跟他杠上就是了?
太斗瞅他一眼,確定他除了臉色差了些之外,說話和瞪人的力道都還不錯。「二爺的腿,真的瘸了嗎?」他們的相處向來甚少說正經話,一旦正經起來,通常代表有著切身的危急。
「托你的福,應該還有救。」夏侯歆沒好氣地瞪他一眼,再問︰「你這些日子在外頭,除了找我和成為盜賊頭子之外,可還有打探到什麼?」
太斗嘴角抽動兩下,看在他有傷在身的分上不跟他計較。「我一直急著找你,結果卻遇上那票盜賊,算他們運氣不好,我正急著,手下就沒留情,反倒是他們發覺打不過我,所以才倒到我這頭。後來我要他們幫著找你,才听他們說這西霧山上的盜賊還分門分號,各據山頭為王,我怕你落到其它盜賊手中,所以才會連夜搜尋,天曉得咱們是陰錯陽差才會搞成這樣。」
「不能怪若華,她也是在防賊。」
「我知道,在將那群盜賊收服後,才知曉原來知府從未花心思賑災,甚至巡撫剛到衛所別館當晚就發生了山崩,那些賑災的糧和錢听說都埋在底下,但吊詭的是知府壓根沒派人去挖掘。」
夏侯歆把從采織那里得到的消息和太斗所言連結。「如果說是知府膽大包天設下這個局,似乎也不是不可能。」
「我倒覺得肯定是如此,那些淪為盜賊的難民都提及,知府壓根沒打算賑災就罷,甚至無視死于洪災的百姓尸體,任其發臭腐敗,而且還以皇上旨意,要求城里的商賈捐賑。」
「太斗,明日到最近的衛所調一班衛士過來。」夏侯歆面帶倦意地睨著他。「大哥給的令牌和銀兩,你應該有妥善帶著吧?」
「帶著,要不是怕你的行蹤被發現,我早就去調衛士了,哪還會和那些盜賊混在一塊,遭人誤解。」太斗沒好氣地說,瞧他倦得緊,本不想提,但想了想,還是忍不住說了,「那明日我順便到城里雇輛馬車,先把你帶到城里養傷吧。」
「不了,低調行事較穩妥,明兒個我再跟若華說,到她家中暫住養傷。」
太斗揚起刀削似的飛揚濃眉,打趣道︰「二爺該不會是看上那大膽姑娘了?」
原本眼皮沉得都快要閉上,听他這麼一提,夏侯歆又奮力掀開。「胡扯什麼?」
「不是嗎?我倒覺得那姑娘像是來克你的,你這般被欺負還不敢張揚,就像是遇見煞星了。」
「煞星?」他笑了笑,擋不住的倦意逼得他再度閉上了眼。「听起來挺像的……」
入睡前,他想起宮中雙生子犯煞一說,大哥也說自己是煞星,克死了身邊的人,而那時大哥遇上的那位姑娘則說自個兒也是煞星,要真硬踫硬,誰要克誰還不知道……他好羨慕,不知道屬于自己的那顆煞星到底在哪。
如果是她……
當夏侯歆清醒時,天色早已經大亮,外頭傳來太斗和連若華壓低嗓音的交談聲。
他動了動,突地听見太斗的笑聲,不禁一愣。
太斗笑了?這可奇了。太斗是個愛笑之人,但他認識太斗這麼久,只听他笑出聲一次,那是因為皇兄得償所願地迎娶了心愛的女人。
而這」次……他微皺起眉,瞧見門開了條縫,他下意識地坐起身想要瞧瞧兩人到底是在談笑什麼,剛好瞥見連若華不知道听見什麼,笑眯了那雙水眸,小手甚至往太斗的肩上一搭。
在搞什麼……他無聲斥責著,立刻翻身下床,一起身就準備要喚太斗的當下,突地一愣,垂眼看著自己的雙腳。
欸……他疑惑又意外,試著走一步,盡避雙腿感覺僵硬難行,可他不但站了起來,甚至還能踏出一步!他是很清楚自己的雙腿還有救,可他沒想到竟會如此的快,難不成是和昨兒個連摔兩回有關?
這真是太好了!他終于不用再被困在這里,可以趕緊將大哥交托的事辦妥,到時候他就能夠——
「就是!」
太斗說著,又放聲大笑,連若華也跟著爆開陣陣銀鈴般的笑聲。
到底在笑什麼?他在這兒待了這麼久,壓根沒听過她的笑聲,為何太斗一來就能將她逗得這般開心?
他又往前了一步,但雙腿突地無力的一軟,他用雙手撐住地面才沒讓自己摔個狗吃屎,然巨大的聲響已引來兩人注意,紛紛快步踏進屋里。
「二爺,犯不著對我行這麼大的禮,你要我怎麼擔待得起。」
听那戲謔嗓音,夏侯歆不需抬眼就知道太斗笑得有多愉悅。「我怕我要是不待你好些,你就拋下我走了。」他皮笑肉不笑地道。
「二爺盡避放心,哪怕二爺要將我踢到天涯海角去,我都會從天涯海角回到二爺身邊。」說著,有力的臂膀輕而易舉的將他打橫抱起。
夏侯歆抽了口氣瞪大眼。「你就不能用扛的嗎?」混蛋東西,就非得用這種抱法來羞辱他嗎?
「二爺身上有傷,不能扛。」太斗笑得無奈,甚至有些壞心眼,將他擱在床上後,不忘替他把被子拉妥蓋好。「尤其是二爺不著寸縷,總不好讓後頭的連姑娘瞧見,是吧。」
夏侯歆愣了下,想起剛剛只想知道他們聊什麼,忘了自個兒身上只有一件被他掀到角落的被子。
可惡,這羞辱人的日子他真的要繼續過下去?不,他確定他的雙腿已經可以動,接下來只要進城養好傷,其它都不是什麼大問題。
「二爺,餓了吧,早膳已經備好,連姑娘也替二爺把藥給熬好了。」太斗說著,回頭望去,展露笑顏道︰「連姑娘,沒事了,你可以進來了,絕不會讓你瞧見什麼不該瞧的。」
夏侯歆翻了翻白眼。什麼鬼話,什麼瞧見不該瞧的,事實上她根本全都瞧過了,甚至是在他昏迷時還在他那兒插了什麼,這些事他一輩子都不會忘!
「說那什麼話,我又不是沒瞧過。」連若華干笑著端著粥和藥進屋。
夏侯歆閉上眼,強迫自己听而不聞。
「連姑娘為了救人,將男女之別暫拋一邊,實是令我佩服。」太斗將托盤接過手,往床畔一坐,撥了撥粥便開始喂食。
「你就不能把我扶起來嗎?」夏侯歆沒好氣地問。
「啊,說的也是,我都忘了你這傷是可以坐起的,太久沒見你躺得這麼殘廢,讓我不禁想起你燒傷的那段時日。」太斗單臂將他扶起,讓他可以貼靠著牆坐著。
「你提那麼久以前的事做什麼?」那段日子真是不堪回首,他壓根不想想起。
「跟連姑娘說呀,就說你這個人肯定是命中犯煞,要不然怎會老是踫上大劫,可偏偏又能大難不死。」太斗快手喂著粥,穩穩的一口一口喂。
「我不死你很失望是不是?」
「不是,我剛剛跟連姑娘提及你每次遇大劫,全都是身上無法穿衣服,你那身子我從以往就看到不想看了,想想你真不是普通的倒霉。」說著,徑自哈哈大笑起來。
夏侯歆冷冷睨他一眼,余光瞥見連若華搖頭苦笑,這下子總算明白他們剛剛到底在笑什麼了……好他個太斗,拿他的苦難當玩笑說,他怎麼會有這麼好的兄弟?
「你要照顧一個燒傷的人,也是不簡單的事。」連若華語帶佩服。
他身上留下的猙獰傷痕,是大面積的三度灼傷,極難照料,尤其是在這年代還能救得活,她只能說他真的是鴻福齊天。
而救得活之外,接下來的復建才是可怕的一環。她可以想見他忍受多大的痛苦,才能恢復到行走自如的狀態,豈料又遇上這災事,讓他給掉下山谷,莫怪那時的他萬念灰。
「那當然,當時——」
「太斗,你是不是忘了我昨天要你去做什麼?」夏侯歆不耐的打斷他。
混帳東西,拿他痛苦的過往當話題和連若華攀談,還有說有笑的,是存心在他傷口上再撒一次鹽是吧。
「就算要去,也得要先讓你把藥喝下。」太斗快速地把一碗粥喂完,順便把藥碗給遞了過去。
夏侯歆一口把藥喝下後,又道︰「順便替我買幾套替換的衣袍。」他已經受夠不穿衣服的日子了。
「要不要順便備馬車?」
夏侯歆思索了下。「暫時先不用,我的傷還痛著,怕要是移動又鬧得更疼,那就不妥了。」
「好,我知道了。」端著兩只碗起身,太斗笑看著連若華。「連姑娘,我去去就回,勞煩你看顧我家二爺。」
「不用客氣。」連若華朝他微頷首。
待太斗一走,他隨即便問︰「太斗跟你聊了什麼?」
「沒聊什麼,只提到你以前遭火燒傷,靜養多年,結果現在又遇到這事。」
「就這樣?」純粹拿他的悲慘當玩笑說笑?
「他還說你很硬氣,燒傷後極力振作,哪怕走動時身體會遭受裂開般的痛,你還是咬著牙一遍又一遍地練走,試著伸展雙臂,甚至還隨他習武,他說你很了不起。」連若華照實道。
「真的?」太斗那張狗嘴吐得出象牙?他真是懷疑。
「我也很佩服你,因為我知道復建是很漫長的路,有時候內心的痛苦會比外在的傷勢還要折磨人。」
夏侯歆這會是真的愣住了,不禁望向窗外,天色陰霾得像是隨時要下雨般。天無異象,為何這兩個人會同時道出這般肉麻的話?
「不過人總是這樣的,只要能夠撐過關卡,總會否極泰來。」
「關卡?」
「你不覺得人生就像是經歷一道道的關卡,就像是老天見不得人好似的,但其實這都是試煉,等著你一道地道通過,嘗過人生中所有的酸甜苦辣之後——」她像是賣關子般的頓了下。
「一切否極泰來?」他問。
他對她的論調頗有興趣,沒想到她這般年輕的姑娘,竟會有如此深刻的見解。
「不……應該會慢慢地習慣人生的苦難。」
夏侯歆眼角抽動,直想要撤回方才的想法。
就說了,這個女人和太斗是一掛的,吐不出好話。
思忖著便听見她銀鈴般的笑聲,他抬眼望去,果真瞧她笑眯了眼。
她是個很美的姑娘,有雙極狐媚的水眸,但當她笑眯眼時壓根不見半點媚態,反倒有抹清朗英氣,像是煦暖的風吹拂進人心,像是溫柔的光驅散黑暗,教他望著望著,不知怎地,就忘了移開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