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听起來好像很後悔。」她只是淡然一笑,道︰「那你呢?你又為什麼答應來到凡間?」
「我好奇呀。」
「好奇?」
「以前載人渡過忘川河的時候,我老搞不懂那些人為什麼總是不舍他們在人間的一切,明明投胎過後,就是一個全新的開始了,不是嗎?又不是從此再也回不了人間。」
她听完不由得失笑,果然是阿渡會說的話。
「那現在呢?你弄懂了沒?」
「還沒,我還是不懂。」
她回過神來,發現自己在不知不覺中還是來到了婚友社的辦公室。
這里就像是她的家、像是她唯一的歸屬。除了這里她哪兒也去不了、哪兒也不想去。
她不禁重新思考阿渡的問題——她到底為什麼要來人間?
配對小精靈這工作有好過勾魂使者嗎?其實,就各方面的客觀條件來看,勾魂使者的工作比媒婆還要來得輕松多了。
只要等對方陽壽一到,把對方的魂魄帶回地府,就算是成功交差,但是婚友社呢?哪那麼輕松。
正因為如此,所以當小路問她要不要到人間來的時候,她著實躊躇了好久。
最後,小路說︰「不然這樣吧,我讓人替你留著勾魂使者這差事,法器你也留著,哪天等你真的認為說媒的工作太無趣的話,我讓你回來便是。」
思及此,她不自覺的抬手模了模頸上的銀飾——那把小鐮刀,正是小路要她留在身邊的法器。
所以呢?既然如此,她究竟為何而來呢?
半晌,她甩去心思,不想了。她振作自己、抖擻精神,然後故作爽朗地推開了辦公室的大門,揚聲招呼。
「早……」
不過,辦公室空無一人,她瞬間噤聲。
對了,今天是聖誕節,照小路所說,今天開始放三個月的假,讓大伙去執行交換禮物的任務,而她在得知消息的當天就很不爽的蹺班了。
可是她很確信小路一定躲在辦公室里的某個角落,就等著看好戲。
小路跟他們不太一樣,他沒有真正的肉身,只有魂魄,一縷游走在三界之間、變幻自在的魂魄。就連她,到現在也還不知道這男人到底是什麼來歷。
有人說,他其實神格很高,但因為自由慣了,不喜歡乖乖待在天界辦事,于是他舍棄了官職,大部分的時間都在人間閑晃,也有人說,他是道行很高的陰神,在人間已經被供奉了兩千年。
但,這就是矛盾所在。她還是狐妖時,在人間的日子並不算短,可是從來沒見過有哪尊陰神長得像他。
想著想著,她走到了自己的座位前,將提包擱下,方見她的桌上擺著一本八卦周刊,簡直就像是刻意要擺給她看見的,不過封面大標也的確成功吸引了她的注意。
型男立委沐向驚傳拜陰神求官位
「哎呀呀,果然還是報出來了呀。」
她坐了下來,翻至內文,讀了大約半頁的篇幅,隨著采訪記者字里行間的批判,她忍不住一邊搖頭、一邊發出「嘖嘖嘖」的聲音。
這記者肯定超痛恨沐向吧?根本把他寫得跟邪教徒的首腦一樣。
突然,她听見大門上的銅鈴發出了聲響,大門被推了開來,她連想都不想就猜測那是不用玩交換禮物的阿渡。
「欸欸,阿渡,你看過這篇了沒?」她低著頭,看著那些聳動的圖片、加油添醋過的文章,笑道︰「那姓沐的慘了吧?我看哪,這種報導出來,他下一屆要連任就難嘍。」
來人走到了她後頭,湊近看了眼,道︰「對我這麼沒信心?」
那聲音,不是阿渡的,是沐向。
她嚇了一跳,整個人彈了起來,趕緊轉身,「你、你你你你……你為什麼會在這……呃,等一下,你怎麼會知道這個地方?」
「路邊有小精靈偷偷告訴我的。」
墨殤一楞,嗤哼出聲,「你少來,這地方怎麼可能說找就找得到?」
婚友社名氣雖大,但要得知正確地址還是有點難度。首先,他們必須先填寫一張「入會申請表」,然後寄到某個郵政信箱,他們再經由這些申請表里來審核哪些人符合入會資格,入了會之後……
等等,那不是現在的重點。
「你到底怎麼知道這地方的?」
「好啦,我開玩笑的,其實是剛才去你家找你,阿渡來開門,他說你應該是來公司了,所以他給了我這地方的住址。」當時,他還以為她的正職和睡眠治療師差不多,不然至少該是什麼詐欺師啦、算命仙啦,沒想到居然是婚友社的配對專員。
這結果讓他跌破了眼鏡——如果他有戴眼鏡的話。
不過仔細想想,婚友社在某些層面上好像也算是詐欺的一種?好吧,他勉強可以接受。
「阿渡?」墨殤眉一皺,「他在我家?」
「是啊,你不知道嗎?」
「呃……我不知道。」至少她出門的時候還沒見到阿渡上門。她想,他大概又是爬進她家去覓食了吧。
有個男人能夠自由進出她家,而她居然還一副不以為意的樣子?沐向皺眉。
坦白說,這感覺還挺不是滋味,他知道那就是獨佔欲。他一點兒也不想在她家看見另一個男人在里頭自由走動。
須臾,沐向又說了句,「他還請我吃了一盤涼面。」
听了,墨殤的表情宛如青天霹靂,「等等,你吃了?!」
「嗯。」他點點頭,口氣四平八穩的,「他說那是你特制的,我就意思意思吃了幾口。」
「唔……真是難為你了,」她心虛,卻也忍不住多問了一句感想,「那、你覺得味道怎麼樣?」
他沉吟了幾秒,才道︰「很有特色,但不能說它美味。」
當他吃了第一口的時候,他很失態地整個噴了出來。
那面條居然有花香味!
說到各類坊間小吃,這實在不是他自豪。他常常跑攤拜訪選民,選民里又有許許多多經營小吃店的老板,這一攤他捧場、下一攤是老板請客、下下一攤又是他捧場——整天下來,簡直像在制作美食節目。
可是,他從來沒有吃過花香口味的涼面。所以,當面條送入嘴里的那一瞬間,他只能用震撼來形容自己的心情。
阿渡卻老神在在地告訴他,「真是不好意思啊,我個人比較習慣家鄉味,偏偏這里買不到什麼有花香味的食物,才會老是來麻煩墨殤姊特地幫我做。」
聞言,他傻眼。
習慣有花香的食物?這是哪招?他指的是桂花糕嗎?還是桐花稞?為什麼對方說得一副好像那是另一個次元的食物?
無論如何,他還是硬著頭皮吃了一盤,搞得像是建立友誼的儀式。之後,阿渡拿了一張名片給他,上面有婚友社的地址。
所以,他找上門來了,反正她不來,他自己也有腳可以移動。
「我有一件事情要問你。」現在,他決定單刀直入、切入重點。
「嗯?」她怔忡了下,雙眸微微眯起,「你該不會是想問我面條怎麼做的吧?我告訴你,千萬別問,你會嚇……」
「听我說完。」他制止了她的叨念。
她閉上了嘴,兩個人就這麼靜靜凝視著彼此,像是風雨將至前的安寧,直到沐向再次打破沉默。
「你……」他不自覺地舌忝了下唇角,道︰「當初為什麼要把妖丹給我?」
一听,墨殤楞住,腦袋頓時當機。
打從她自地府重生回人間,從沒有一刻像現在這樣,如此清晰、深刻地感覺到自己的生命力——因為她剛才以為自己的心髒停了。
他恢復記憶了?!
她張著嘴,連個字也擠不出來?,而她的反應,似乎就是最好的解答。
他盯著她,長吁了口氣。「果然真的是你。」
就這麼幾個字,墨殤瞬間明白了,並不是他找回了記憶,而是他設下了圈套,而她居然還蠢到往下跳。
她雙頰泛紅,難掩氣憤,「你居然套我話?!」
對她的怒氣無動于衷,他搖搖頭,道︰「事到如今,誰套誰的話還重要嗎?」
就他的立場來看,他一點也不在乎自己耍了什麼詐。此刻,他想知道的只有真相,而且不擇手段。
看樣子,今天是不可能全身而退了。有了覺悟,墨殤深呼吸了一口氣,下巴微微仰起,打算干脆讓他一次問個痛快。
「好吧,妖丹確實是我的東西,那又怎樣?」
「你說過給我妖丹的人已經化為塵土。」他記的可清楚了。
「干麼?我不能投胎嗎?」
「既然是投胎,為什麼你有記憶,我卻沒有?」而且,就算他再蠢,也看得出來她一點都不像是普通人類。
「因為我不是照著投胎的SOP來走。」
還SOP咧,「你是說連投胎這種事都能走後門?」
「當然啊,」她眉一挑,說得理直氣壯,「不管任何地方都有後門可以走。你是搞政治的,應該了解這道理吧?」
沐向苦笑,還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這句話。
「還有呢?你還想問什麼?」
「為什麼把妖丹給我?」
「因為你需要。」
什麼爛理由,就只是因為他需要?「我相信很多人也搶著要。」
「那不一樣,你特別需要。」
「什麼意思?」
「嗯……」她抿抿唇,歪著頭苦思了一會兒,道︰「在那個年代,你是一個還算有點作為的將軍。」
豈止是有點作為,他最後甚至拿下了整個江山,她只是用了婉轉一點的方式來說明。
然而,听在他耳里是何等諷刺。難怪她會說︰沒了妖丹,你還有辦法抬頭挺胸、對外宣稱你要改革嗎?
沐向沉默了好一會兒。「我們……是那種關系嗎?」
哪種關系,不需贅言,彼此心知肚明。
「曾經有一段時間,是的,我們是那種關系。」她輕輕嘆息,往事幕幕,仿佛就發生在昨日。
他听了,眉頭微微蹙起,「……後來不是了?」
她僅是揚起唇角,露出了淡淡微笑。「事到如今,是不是那樣的關系還重要嗎?」她撿了他的話,雲淡風輕地反譏他一記。又道︰「那些事情,我巴不得能夠忘得一干二淨,所以,你很幸福,可以不必記得你自己做過什麼。」
她的語氣里,有怨慰、有遺憾,瞬間,沐向明白了什麼。
「你是恨我的,對吧?」而那一份憎恨,也許來自于愛。
墨殤听了,笑了笑,搖搖頭,像是嘲笑自己,也像是在嘲笑他。
「怎麼能恨?從一開始我就說過了,那只是報恩,不管是自願獻出妖丹的事,還是後來的——」至此,聲音卻梗在喉間,無法繼續訴說。
「後來的什麼?」他追問。
她掙扎了許久,終究還是無法說出下文。
說了,又如何?
那是她痊愈不了的瘡疤,也是他興許不想面對的過去,但是,能怪誰?自始至終,全是她心甘情願、是她自己天真愚蠢,該怪誰?
全天下,她只痛恨一個人——那人,便是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