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瑞秋將調羹擺好,正想著怎麼開口,外頭突地響起蘇嬤嬤的聲音,「娘娘,宮中內侍來了!」
話到嘴邊,談瑞秋只好暫時咽下,起身對著秦文略道︰「我去瞧瞧。」
秦文略不語,待她離開後,目光定定地注視那盅桂圓粥,思緒飄得極遠,遠到他神智都快要恍惚起來。
應該是夢。嬤嬤說,他只是作了一場夢,他也認為那一切不過是場黃粱夢,可是此刻他卻嘗到了夢中的味道……夢境怎會有味道?但如果連味道都不會有,他又怎會為了一場夢而心痛得無以復加?
在那遙遠的夢中,有他的妻子和孩子,是芸娘的轉世,以掌心的紅痣為憑借,他與她再次相遇相守,只可惜夢太短,幸福轉眼消逝,清醒之後,只有延續的痛苦,失去芸娘的現實。
如果那不是夢,又會是什麼?
他怎麼也想不通,愈是深思愈是混亂,混亂到他快要分不清到底哪邊才是真實,哪邊才是夢……
「王爺,皇上差禮部尚書和宗人府送來了娘娘的金冊和龜鈕。」徐賁進房難掩興奮的嚷嚷,打斷了他的思緒。
秦文略眉頭皺起,惱他擾了清靜,卻又疑惑皇上為何要大費周章地送來金冊和龜鈕。
從他清醒以來,他便知道他多了位沖喜正妃,但他懶得細想皇上安排的用意,如今這場戲到底是要作給誰看?就算是冊封,也該是等他傷愈,壓根沒必要急于一時。
抬眼,瞧見徐賁將銅質髹金的金冊擺在櫃上,而她端著碗藥進房,垂斂的長睫掩去她的眸光,他讀不出她的思緒,也懶得睬她的想法。
徐賁見他神色淡漠,撓了撓鼻子,想起蘇嬤嬤的吩咐,多讓兩人單獨相處,于是祝賀過談瑞秋後便退出房門外。
談瑞秋走到秦文略跟前坐下,將藥碗遞了上去。「王爺,該喝藥了。」她想不通皇上在這當頭正式冊封王妃的用意,但這消息一出,文嬤嬤必然會想盡辦法在今晚之前就將她送回談府,她卻是半點應對之策皆無。
「不喝。」
談瑞秋楞了下,眉頭皺起。「不喝藥身子怎會好?」剛才不是還好好的,怎麼時陰時晴,又不是小孩子了,還要人哄不成,她也有自個兒的事要煩好不好。
「我好與不好,又與你何干?」
尖銳的回答猶如一把火,瞬間燒上談瑞秋的腦門。「是不關我的事,但就算是你,也沒有資格糟蹋自己。」
這世上那麼多人掙著想活,豈容他這般奢侈地揮霍生命!他不想活,可她很想活,哪怕這里沒有她的老公和孩子,但她還是必須努力地戰到最後一刻,因為她不想莫名其妙地任由人操控生死。
「你在說什麼?」秦文略微眯起眼,眸色危險而冷厲。
「你不想活,可這府里多少人得仰賴著你而活?失去所愛,你的痛我能體會,但不是失去所愛就非得要死要活地鬧!」她豁出去了,一反平日的溫馴順從,硬生生地與他杠上。
「給本王住口!」秦文略臉色鐵青地吼道。
「偏不!你上過戰場,無常隨行,一個不經心便是陰陽兩隔,有多少將士再回不了京,而你撐著一口氣回來,如今還奇跡般的睡醒,這是別人求也求不來的老天賞賜,你憑什麼還一心求死?!有多少人想活卻活不了,你不過失去所愛有什麼好消沉的,再愛一個不就好了!」就算無法再愛,也要拚著一口氣活下去。
「大膽!本王要你住口了你還說!」
「你至少也要想想,你這般消沉頹喪,愛你的人心有多痛,你要讓芸娘連走也不安心嗎?」
「住口!」想也沒想的,秦文略抓起花架上的玉瓷杯就朝她砸去。
啪的一聲,那就砸在她的額上,她一個震驚,隨即感覺一股熱液從額間淌下,猩紅的血半遮過她的視線。
秦文略楞了下,沒想到真會砸中她,想起身看她的傷勢,但一思及她的放肆,他的手緊扣在床緣不動。
「你如果不想活,就讓我活吧,我很想活。」談瑞秋哼了聲,腳步踉蹌,緩緩地朝外走去。
「小姐……小姐!」門一開,玉露被嚇得尖叫。
「小聲點,帶我回房上藥,別驚動其他人。」談瑞秋淡聲道。
對秦文略,她很失望,但是她不得不說他砸得好,這麼一來,回談府的事就必須暫緩,而且她有段時日可以不用再見秦文略那個混蛋,真是好到不能再好了。
盡避談瑞秋無心讓蘇嬤嬤擔心,但她臨時回了屏香苑,差人通知胡娘子過去照料,蘇嬤嬤自然感覺有異,上門一趟,瞧見她的傷後,滿臉愧疚,還是她勸了許久,才把蘇嬤嬤給哄了回去。
而文嬤嬤一瞧見她額上的傷臉色都變了,當然,不是因為擔心她,而是因為計劃生變,還得想法子差人回談府稟報一聲。
一切都在談瑞秋的預料之中,雖說是無心插柳,但能硬生出一段喘息的時間,又有何不可?她樂得在屏香苑養傷,天天睡到日上三竿也沒人催她,真是進王府後最為愜意的一段時光。
可惜,幸福總是短暫的。
不到十天,王府的當家主子親自造訪了。
「小姐,動作快!」文嬤嬤一听到消息便親自進房幫她打理。
「嬤嬤,沒人額上受傷還上粉的,就照例戴面紗好了。」一見文嬤嬤拿了一盒脂粉過來,談瑞秋嚇得趕忙阻止。
先前蘇嬤嬤來時她都是戴面紗,沒必要因為秦文略來就特地要她扮藝妓吧。
「可是……」
「小姐好了沒,王爺已經走上廊了。」王嬤嬤沖進房里,打斷了文嬤嬤未竟的話。
事已至此,文嬤嬤只能吩咐玉露趕緊替談瑞秋稍作打理再戴上面紗,回頭又問了丫鬟茶點等等是否備妥。
就在玉露替談瑞秋編了雙辮戴上面紗同時,秦文略適巧在徐賁的攙扶下進房,後頭還跟著胡娘子、蘇嬤嬤和幾個小丫鬟,看起來陣仗倒也挺盛大的。
談瑞秋本想要起身迎接,但蘇嬤嬤已經早一步將她按下,讓她坐在床上,看著徐賁拐了張椅子,讓秦文略坐在床頭的位置。
她暗暗打量著他,見他臉色蒼白了點,氣息有點亂,甚至還有點喘。真是為難他了,雖說從主屋到屏香苑,說遠也不遠,不過是繞過一座園子,過了兩道門,但對現在的他來說,應該算是體力負荷的極限了。
不過,她並不同情他,因為她並沒有邀請或請求他過來。
「其他人都退下。」才剛坐下,秦文略便粗啞地道。
文嬤嬤聞言,堆著笑臉上前。「這怎麼好呢?王爺與娘娘身上皆有傷,沒個人在旁伺候著,要是有了閃失……」文嬤嬤話到最後,在秦文略冷鷙的目光瞪視下,自動化為無聲,一股寒意從背脊爬起,教她臉皮子抖了兩下,不敢再往下說。
「王爺想跟娘娘說些體己話,這麼多人都湊在里頭成何體統?」蘇嬤嬤揚著笑意,卻十分強硬地將房里所有下人都給請出房外。
談瑞秋玩著發辮垂著眼,他這會前來該不會是打算向她正式道歉的吧。在談家,談老爺也曾在暴怒下打過太太和姨娘,但哪里需要老爺開口道歉,他是談府的天啊,有听過老天會跟人道歉的嗎?
談瑞秋不自覺地掀唇冷哼,壓根不在乎他抱傷前來所為哪樁,只是……他坐在那兒不吭一聲,就這樣盯著她瞧,很有趣嗎?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在她快要沉不住氣時,才听他啞聲道︰「你沒有為我準備桂圓粥。」
談瑞秋頓了下,超有沖動想把枕頭甩到他臉上。太多國罵說不出口,她努力地憋在心里,暗暗問候他。
真去他的,難不成她成了他的老媽子,還負責替他煮吃食不成?
「王爺想吃什麼,吩咐廚房便是。」廚房里布置的人手,照日夜輪值算起來,約莫有三十來個,絕對夠堵他那張嘴。
「太甜。」
談瑞秋眼角抽了下。「那就教他們糖放少一點。」
「味道不對。」
她用力地閉了閉眼,吸了口氣,勻了怒氣之後,才開口,「王爺今日前來想說的就是這些?」去他的味道不對!煮法都一樣,添加的食材不變,不都一樣!
她知道了,他今日特地上門是來找碴的,既是如此,她還干麼跟他客氣,何必在他面前扮柔順。
「是。」秦文略淡淡地看她一眼。
這一句是恁地簡短有力,猶如一把利刃,瞬間削斷了談瑞秋的理智線,于是她在被子底下狠狠地朝他比出中指。
她知道身為淑女不應該這麼做,但人在被逼迫到某種程度,在生死恐懼與茫然未來的夾縫中求生存太久,真的會教人性情大變。
秦文略當然沒瞧見她被子底下的動作,眸色不變地注視著她,總覺得她看似溫柔的水眸似乎正漾著火花,而她的額頭還纏著布巾,看不出口子收得如何。
有點扛不住他的目光打量,談瑞秋毫不客氣地下逐客令。「既然王爺想問的是這些,也已經問完了,我也回答完了,王爺也該早點回去歇息,往後沒什麼事,差蘇嬤嬤通報一聲便成,不需要親自前來,要是折騰了金貴身子,我可賠不起。」
秦文略見她水眸里像是燃著火焰,不禁勾斜了唇角。「倒是挺精神的,不像嬤嬤說的病懨懨。」
談瑞秋頓了下,這才明白原來是蘇嬤嬤從中牽線。一開始她就覺得蘇嬤嬤老是有意無意地湊合她和秦文略,還故意說出秦文略的過往賺她同情,沒想到她都被秦文略打傷了,蘇嬤嬤還是沒放棄……是真的很期待她哪日死在秦文略手中不成。
「我已經好多了,王爺不需要掛心,早點回去歇息。」去去去,少煩人了,少見他,她就覺得清靜多了。
她是多難得擁有如此奢侈的平靜生活,就不能多給她幾日,當是給她的賠償?
「我很抱歉。」
談瑞秋呆了下,傻楞的抬眼,嗯……她是不是听錯了?
「我無意傷你,那日實在是被你的話給激得失去理智。」他頓了下,像是在斟酌用字。
「但不管怎樣,我傷了你就是不對,今兒個來,任你怎麼動手都成,算是一報還一報,我絕不還手。」
「……我可以拿武器嗎?」她絕不會用手打,搞得他疼她也疼。
秦文略像是被她不按牌理出牌的話給怔住,一會低低笑開。「成,你想要拿什麼武器?」
這下子換談瑞秋怔住,因為這是她頭一次見到他笑,而他的笑仿佛是春日煦陽,融化了那千年冰雪,臉上線條柔和,不再長滿了刺,褪去了殺伐氣息,宛如破雲而出的靜月,徑自輝煌。
像是察覺她的注視,秦文略斂去了笑。
談瑞秋不禁暗罵他太小氣,竟連笑容都不分享,撇了撇嘴道︰「說笑的,王爺有傷在身,我可不希望王爺傷上加傷,皇上要是怪罪下來,十個談家都不夠賠。」
「你不肯動手,這筆帳該怎麼算?」
當與她是親兄弟得明算帳不成?沒好氣地翻了翻白眼,她一副奸商嘴臉地道︰「不如這樣吧,王爺把自己押給我。」
「什麼意思?」
「王爺不想活,可我偏要王爺活,所以王爺先把命押給我,除非我死,否則墨就不準死。」她這個人向來是大人大量,不會真的與他一般見識,況且他是真的知錯認錯,她要是不接受他的道歉和賠償,可就顯得她小鼻子小眼楮了。
秦文略微眯起眼,一會掀唇笑得自嘲。「又是誰跟你說我不想活?」
「好吧,也許不是不想活,但總是萬念俱灰吧。」也許他不是真的厭世,但他是真的懶得活。「可是我必須奉勸王爺一句話,想活的人很多,卻不見得活得下來,能活的人,怎能不努力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