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花樓里,宇文恭坐在窗台飲酒,突地听見開門聲,側眼望去,就見臉色蒼白的鐘世珍腳步虛浮地走來。
「怎麼,你又要跟我說,宮中黑影幢幢讓你不舒服?」他問著,見她踉蹌了下,酒杯一拋,隨即眼捷手快地將她拽進懷里,驚覺她渾身冰冷,不住地輕顫著。「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
「子規……我犯了一個很大的錯誤……」她顫著聲說,雙手緊抓住他。
宇文恭眸色一沉。「熙兒,冷靜一點。」
「我不是熙兒!」她突地吼道,一把將他推開。
「熙兒,你……」
鐘世珍低頭瞥見桌上的酒,拿起酒壺就口狂飲。
「你冷靜一點!」宇文恭一把將她的酒搶過,將她拉到錦榻坐下。「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子規……公孫令死了,公孫令早就死了!我不是公孫令!鮑孫令被闌示廷和束兮琰毒死了!」天啊,這不是夢,全都是真實的,而她竟不知凶手一直在身邊,竟還傻傻的為他們擔下滔天大罪。
「你在胡說什麼?你——」
「子規,我叫鐘世珍……公孫令早已被毒殺,而我的魂魄跑進了這副軀體里,我到現在才知道凶手是誰,原來他們都是騙我的……他不愛我,他只是利用我……」她突地笑了,卻笑得滿臉是淚。
恬兒說對了,當她察覺時,一切都遲了。
太遲了!鮑孫策死了,恬兒也死了,公孫妍被廢……公孫家因為她錯誤的決定被一夕滅門,而今,他竟還打算要殺了宇文恭!
「熙兒……你不是熙兒,熙兒在哪?」沉著如斯的宇文恭也慌了。他早已察覺她的性子不似公孫令,可作夢也想不到公孫令已死,而她移魂進她的軀體。
「我不知道……對不起、對不起……」她到底該怎麼辦,得要怎麼做才能彌補她犯下的錯誤?她自以為打著正義的旗幟推翻了暴政,豈料她也不過是他人手中的一枚棋,如今即將淪為棄棋。
「你……」
「我該怎麼辦?告訴我……我該怎麼辦?」她緊揪著他,像是抓住了唯一的浮木,尋求力量支撐。
宇文恭緊摟住她,安撫她。「冷靜,不要想,都別想,好好睡一覺後再說。」
「我不能睡……那些看不清楚的冤魂,說不定是公孫策、是恬兒……是我害死了他們,我怎麼會被沖昏頭,我怎會愚蠢到這種地步……」她傾盡一切,卻只換得了棄棋的下場。
宇文恭親吻著她的額。「別說了,別說了……我會處理,我會處理!」殺了他的熙兒,就算是皇上,也得償命!
安撫著她,抱著她躺在床上,將她納進懷里,不知道過了多久,直到有人進房,他微張眼,瞧見的是不知所措的莫知瑤和臉色鐵青的闌示廷。
這是第一次,他興起了弒君的念頭,想將他碎尸萬段,但不急于一時,他多的是時間處置他。
而後,闌示廷不置一語地將衣衫凌亂的鐘世珍抱起,眸帶警告意味地瞪了一眼宇文恭,才徐徐轉身離開。
翌日,鐘世珍清醒時,發現自己身在宮中,只想趕緊離開,但一思及他們的計劃便捺著性子,打探著消息,直到要將前皇闌示延押解上船當天,她偷偷跟上了船。
船行半日後,果真有余黨出現,打算擄走闌示延,船上戒備著,而她一直盯著宇文恭調度指揮,就在混亂之間,她听見一道細微嗡聲凌空而來,她不假思索地朝宇文恭奔去,千鈞一發之際將他推開,而她則被波及,被打落河里。
噗通一聲,她感覺自己像是被石頭砸中一般,幾乎是同時,有股力道卷上她的腰,她隨即被拉出水面。
「公孫!」
听見他聲嘶力竭的吼聲,她不禁想笑,直覺得他不當戲子真是可惜了!疲憊地閉上眼,感覺身體一點一滴地往上,直到聲音愈來愈近時,才徐徐張開眼,動手扯著身上的九節鞭。
「公孫,不要!」他心急喊道。
她朝他笑了笑。「不要什麼?」
「住手!」闌示廷怒不可遏地吼著,將九節鞭的另一頭遞給身旁侍衛,探身越過船舷,企圖握住她的手。
「你在執著什麼,闌示廷,我這枚棋子,也該功成身退了吧。」她笑意不減,在他踫觸之前,拉開九節鞭,身子隨即往下一墜。
「公孫令!」他聲嘶力竭地吼著。
「永別了。」
她忍不住放聲大笑,終于,她可以解月兌了!
荒唐的惡夢結束了,黃泉底下,她再跟公孫策和恬兒道歉。
冰冷的河水如刃切割著她,在黑暗之中不斷地被暗礁撞擊著,可身體受到的重創,卻遠不及他給予的心痛。
終于,她可以不再心痛,終于——
但是,當她再張開眼,看見那張熟悉得教她心痛的臉,她恨她的惡夢為何至今還不醒!
為何老天不帶她走,讓她在失憶之後,再與他相遇,又愚蠢地再次愛上他,再一次地成為他手中的棋子!
「世珍,你醒了?」彷似察覺視線射來,闌示廷模索著她的臉。
鐘世珍怒然拍開他的手,像是無法容忍他踫觸自己,她掙扎地坐起身,余光瞥見宇文恭就守在床頭,而莫知瑤則一臉心喜地從榻上站起。
闌示廷愣了下,隨即面露愧疚地道︰「對不起,朕一時誤解,怒極攻心,沒有查證就對你——」
「所以你現在是要告訴我,當年你的九節鞭也是同樣失準,所以才會打向子規?!」她吼著,嗓音粗啞得猶如粗礪磨過,教她連咳了數聲,咳出了血水。
闌示廷錯愕得說不出話。
「說呀,闌示廷!版訴我,當年你毒殺我,也只是一時誤解!版訴我,當年你利用我,也只是一時誤解!版訴我,你決定殺子規時,也只是一時誤解!」她聲淚俱下地吼道,不管喉頭燒辣的疼痛,甚至不斷溢出血。「告訴我,當你將公孫家滅門時,也只是一時誤解!」
「世珍,冷靜點。」宇文恭將她拉進懷里。「冷靜點,沒事了,都沒事了。」
「……你恢復記憶了?」闌示廷啞聲問。
原來,那些事,她都知道……原來,她是因此而離開他。
「闌示廷,這世上沒有那麼多的誤解,事實證明,你不過是利用了我奪取皇位,就連現在……」她哽咽了下,嗓音沙啞難辨地道︰「即使是現在,你還是利用我拔了束兮琰的官,利用我釋了子規的兵權!」
「朕——」
「出去!我不要見到你,永遠都不要再見到你!」
「朕不走,朕要帶你回宮。」
「我不會跟你走!」
「當年朕只是安撫束兮琰,朕要拔公孫的官是因為朕要立為後,一如現在,朕等著除去束兮琰之後,要恢復你的女兒身,朕——」
「你真是把我當成傻子般的耍嗎?!」她吼問,不住地喘著氣。「子規……趕他走,讓他走!」
「世珍,不要激動,你現在……」宇文恭欲言又止。
闌示廷替他接了話。「你肚子里已經有朕的孩子了。」
鐘世珍呆住,難以置信地抓著宇文恭。「他……他說的……」
「你已經有孕了,不要太激動,大夫說了,對你的身子不好。」宇文恭低聲喃道,安撫著她過度激動的情緒,畢竟誰也沒想到她會在轉醒後,恢復了記憶。
「……我不要這個孩子。」
「你敢!」
「我連死都不怕了,你認為我還有什麼不敢的?!」
闌示廷為之語窒,半晌才道︰「你不要忘了,你還有天衡那個孩子。」
鐘世珍疲憊地倚在宇文恭的肩上,想起鐘天衡……當初她根本不知道她已經懷孕,而這孩子真是堅強,非得要跟著她來到這世間受苦,打一出生就病鼻纏身,要不是他給了八支參……說來,這命運真是分外諷刺,天衡的爹差點害死了他,卻又是他救了他!
「朕會視天衡為己出,把他接到宮里,咱們一起生活。」
鐘世珍有些難以置信听見什麼,噙怒的抬眼,問︰「你說什麼?」
「朕保證,會將天衡視為己出,朕——」
「滾!叫他滾!」混帳,他竟不知道天衡是他的兒子!他到底是把她當成什麼了?以為她沒有落紅,天衡就不是他的兒子?!任誰都看得出天衡與他是同一個模子印出的,但他卻——
「世珍……」
「闌示廷,你知道為何你會瞎了眼嗎?」見他整個人痛縮了下,她有種莫名的快意和痛楚同時凌遲著自己,但卻阻止不了她滿口惡言。「因為你從不以真心看待周遭的人,既然不想看,老天就把你的眼收去,讓你永遠也看不見!」
闌示廷握緊拳,反駁不了。「朕承認,當年是朕要束兮琰毒殺公孫令,可是你不知道的是公孫令的苦苦相逼,加上頒下數道對百姓不利的稅政,朕才會鐵了心要殺,甚至在你歷劫之後,見你性情大變,決定利用你,可是朕——」
「出去!你那些謊言拿去騙其它傻子,要我原諒你,除非你讓公孫家所有人復生!」肚子突地傳來陣陣悶痛,教她急喘著氣,說不出話。
「皇上,你先離開,別再刺激世珍了!」宇文恭惱聲吼道。「雷鳴,送皇上回宮。」
「朕不回宮!」
「那就先到隔壁房歇著,還是你非得要將世珍逼上絕路?!」
闌示廷抽緊了下顎,惱聲道︰「雷鳴!」
「卑職在。」門外候著的雷鳴趕緊入內,將闌示廷帶到隔壁廂房歇著。
「世珍,你冷靜一下,我去瞧寒香把藥熬好了沒。」見她痛得連冷汗都冒出了,莫知瑤趕緊跑一趟廚房。
鐘世珍忍著痛,一手抓著宇文恭,問︰「天衡呢,你……見過他沒有?」
「見過了,他讓霜梅照顧著,別擔心。」
鐘世珍緩緩地倒回床上,疲憊地閉上眼,啞聲問︰「你跟他說了我不是公孫令的事了?」就算記憶回籠,讓她憶起最痛苦的那一段,但她腦袋還算清醒,听得出闌示廷的說法有些古怪。
「嗯,你昏厥時,我跟他提了。」
「你干麼跟他說那些,你……不恨他嗎?」是她告訴他,闌示廷伙同了束兮琰毒死了公孫令的。
「恨,我對他的恨從未停止過。」
鐘世珍驀地抬眼,只見他唇角還帶笑,恨意听起來像是玩笑。「如果你恨他,在你得知他雙眼失明後,你多的是機會下手,為何你——」
「殺他,太容易了,但是殺了他之後,太麻煩了。」
「我不懂。」
宇文恭撇唇自嘲一笑。「宇文家永遠忠于皇室,當他還是皇帝時,我會忠于他,哪怕我恨他至死,此衷依舊不變,但要是真殺了他,這天下豈不是又要大亂?豈不是要讓束兮琰稱心如意?」
「我沒有辦法像你考慮那麼多。」相較之下,她自慚形穢。
「我雖恨他的自私卑鄙,但不可否認的是,他是個好皇帝,他確實一心為民,在你落河失蹤之後,他連頒了數道德政,而且完全是照著之前你給他的建議,他甚至做得更好,讓我確信他是有心而為,所以,我可以忍。」他頓了頓又道︰「尤其——」
「嗯?」
「在你落河之後,他立刻躍進河里,雷鳴幾次將他拉出河面,他卻一直甩開雷鳴,拚命潛入河里,才會被卷進暗流,頭部撞上暗礁,導致雙眼失明。」
鐘世珍沉默不語。她的記憶恢復,過往的恨,比對失憶後遇見的他,他的悲傷和沉痛……她心里都清楚,但要原諒他,對她而言,她做不到。
鮑孫家的滅門,是他成就大業的踏腳石,是她一意孤行的代價,怎麼原諒?她連自己都原諒不了,又該如何原諒他?
「初時,他發覺自己失明,極為震怒……卻不是他可能失去剛得到的皇位,而是他看不見,找不到你……」他看向門外,輕吁了口氣。「但因為承諾,他假裝恢復,以行動取信百官,然後大赦天下、減稅、整治全國河道、整頓朝堂……這四年多來,我看著他和我嘗著同樣的苦,但他守著承諾,每年得閑必要出宮尋找你,哪怕看不見,他也堅持終有一日可以找到你,冒著眼盲被識破的風險,一再重復,那傻勁,看得我都笑了,那不是尋常人做得出的蠢事。」
鐘世珍想起再相遇時,他眸底的陰郁,他甚至幾次懷疑起她的身分,卻因為看不見,一再錯失機會。
她閉了閉眼,拂去糾纏不清的情感,冷哼道︰「听起來,怎麼你像個說客?」
宇文恭笑睨她一眼。「不,千萬別將我想得那般好,那回你托我上縱花樓時,我就跟知瑤警告過,要她不準讓皇上知道你的身分,更不準讓他知道天衡是他的兒子。」
「我也不想讓他知道,你根本不該告訴他我的身分。」
「那時情況危急,我不說,我怕他不放手,後來他抓著我追問,我只好將所知告訴他,當然除了天衡之外的事。」說著,他笑得有幾分邪惡。「我就不讓他知道天衡是他的兒子,最好讓他一直以為天衡是我的兒子。」
相較于他對他所造成的傷害,這麼點小意思,不過是他的小小報復罷了。
「他怎會以為天衡是……」混蛋,一想起來就想要狠狠地揍他一頓。
「……因為他知道我愛著熙兒。」
鐘世珍嘆了口氣,果真如她想象的一樣,不同的是,宇文恭是個觀察非常入微的人,又也許是因為他是跟公孫令最親近的人,所以他才會打一開始就發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