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定會回到你身邊。
有生必有死,早終非命促。昨暮同為人,今旦為鬼緣……
是誰?竟在遠方唱起了挽歌?太愚味了!男人困難的睜開眼,他的知覺像凜冬來臨時的河水,正迅速的凝結,很快地就要被冰封在時空長河之中。
周圍的古木滿滿的、筆直的,包圍了他,只留了一小方灰白的天光,透過黑壓壓的松林望出去,仍顯幽微。
空氣中盡是潮濕、松針和腐葉的氣味,而不是他已經聞到麻木了的血腥與皮革的臭味,這兒不是戰場?
男人忽然想起來,他早就凱旋而歸,負著重傷,急著回家,抄了近路,卻遇上土匪和賞金獵人,天朝連年征戰,逃兵或被逼急的窮佃農落草為寇時有所聞,更何況是那些搜捕逃兵的豺狼,不肯或不願相信戰爭早已結束,已經不需要他們昧著良心到處把無辜的人圍捕成重傷後抓去領賞。
是他不該大意。
幽怨的歌聲忽遠忽近,他想,他是踫上山精鬼魅了吧?要來索他魂魄,要他命斷于此。他十三歲就替族人打過不少仗,但那都還是小戰事,對從小逍遙快活地生長在山林間的他卻是個很大的沖擊,他親眼看著一起長大的玩伴們一個個橫死在戰場上,鮮血和著泥濘,殘肢與斷劍四散,那些死去的戰士們眼都還閉上,蒼蠅與烏鴉就已盤旋爭食,而活下來的人們圍著篝火,神色木然地吃肉喝酒,直到有人唱起了雄壯威武的戰歌……
年少無知的他只覺得這些人冷血,他們難道不該為昔日的戰友與朋友唱一曲鎮魂歌,以慰他們在天之靈?
「鎮魂歌?小子,你還是回家繡花吧。「老兵們一個個哈哈大笑。
後來他參與了一場又一場的戰事,才知道自己有多天真。
「因為活下來的人想回家。「一個老兵啞著嗓子這麼對他說道。
活下來的人起回家。哪怕這一曲戰歌只能激起他們生命最後的火花,他們情願引吭高歌。
十八歲那年,族人歸降天朝,本以為能就此息戰,誰知和平只維持了短短的一年,北國武皇駕崩,天朝皇帝為一舉拿下這心月復大患,片如國境內與所有藩屬部族的男丁,與北國宣戰,這仗一打,就打了七年,兩千多個殺伐與困頭的白夜,他一再和死亡擦肩而過,卻因為歸心似箭,反而送掉性命。
不知打哪兒傳來哀淒的挽歌,太折人心志,他警覺心起,試著挪動身軀,卻徒勞,意識反而更快地被麻木與冰冷取代。
其實就算他想動,也動不了,他身上的傷太重,斷了兩臂和一條腿,失血過多,只怕大羅金仙下凡也救不了他。
他腦海里浮現一張女性秀致的臉龐,七年的征戰沙場,心上人的模樣早已記不清,只記理她那雙圓亮清徹的眼眸,還有悠悠柔柔的嗓音。
我會等你。她說。
天空不知何時飄下輕如羽毛的雪片,慢慢的、慢慢的,將山木染白,雪花替代了黃土將他埋葬。
意識遠飆,閉上眼的剎那,許是幻覺,又或許是靈魂出竅讓他看見異象,他看見、或者以為自己看見一匹雪白的狼。
孟冬。
這年,族人和天朝的關系還緊繃著,但妲娃一直以為那和她一點關系也沒有。
第一場雪還沒降臨,山桃樹就全都光溜溜的,尤其在向歸坡地上那株最高大的白山桃,看上去那麼孤僻又倨傲。
妲娃將熱呼呼的包子揣在懷里,一邊朝山上走去,一邊抬頭看著天色,估量這天侯,心里忐忑了起來。
入冬的第一場雪若今晚沒來,最遲明天或後天也要來了吧?到時到該怎麼辦呢?
吉雅這兩天問起她最近為什麼老是神神秘秘的,她沒和吉雅坦白,讓吉雅有些嗔怪她不夠義氣,但妲娃想,她終究還是得找吉雅幫這個忙,而且也只有身為公主的吉雅有能力幫這個忙,只是自己可笑的私心在作祟,遲遲不肯坦白罷了。
妲娃像是剛好要上山執行每天的例行工作一般,神色自若,不慌不忙,卻一邊不著痕跡的左右張望,小心翼翼地確定沒有人跟著,才走進山神廟。
族人視大地的一切為神、為母,他們不像天朝為供奉信仰的神祗會大興土木建造廟宇、雕刻神像,大自然所賜予的一切都是他們膜拜的對象。
其實在百年前,山神廟只是一株千年神木,神木樹心中空,族人深信這棵神木與阿古拉山同時誕生,是山神的精魄靈魂所在,樹洞里有一顆同樣古老的巨石——據說天朝也有類似的習俗,他們稱之為石敢當;而百年後,族人接觸了天朝文化,不只學會修蓋房舍,也興建神殿與塔樓,如今的山神廟雖然保持著百年前的模樣,但神木周圍的二十步距離外,圍有十二要根石柱與十二個小祭壇,十二根石柱仿佛某種結界,將凡夫俗子阻擋在結界外,不得擅入。
在族里,只要是山神廟里的東西都是山神所有,沒人敢擅動與接近,只有巫女能任意進出山神廟,打理山神廟的一切。
妲娃一見沒有人跟蹤,便毫不遲疑的走進洞內。
被妲娃藏在洞內的少年早就醒來了,他的耳力就像狼一樣靈敏,只是腿上的傷讓他無法任意走動,妲娃還在幾十尺外他就听見那相當細微的腳步聲,警戒地瞪著洞口,手也按在腰間的匕首上,全身肌肉緊繃著,仿佛只要一看見陌生人就要立刻與之拼命。
待妲娃那張白女敕的圓臉從洞外探進來,少年馬上就放松了,眼里冷凜的殺立刻轉變成小狽看到主人般熱切期待的神采。
他的眼神總是教他渾身燥熱,心兒亂顫。妲娃連忙低下頭,避開與他的目光交會,把懷里的包子拿出來,「餓了吧?我今天多帶了兩個包子跟兩個白饃饃,如果不夠的話我再想辦法。」他的食量很大,前兩天來看他時听見他肚子的咕嚕聲,妲娃心想她帶來的食物根本不夠他吃吧?
「這些就夠了。」他接過包子,挪動身子與妲娃坐得近一些,妲娃本想避嫌,卻終究還是紅著小臉並他並肩坐下。
少年說他叫納蘭,妲娃在上山采草時撿到受重傷的他,她一眼就認出這個受傷的少年身上的裝束及右肩上的蒼狼刺青。百年以前他們本屬同一個部族,只是各在阿古拉山的南北扎根,納蘭的族人仍舊保持游牧傳統,剽悍善戰;而妲娃的族人則漸漸發展了畜牧和農耕,與世無爭,語言上也許有一些細微的變化,但溝通卻不成問題。
納蘭是太陽的意思,輪到他問起她的名字時,妲娃卻吞吞吐吐,小臉立刻紅燙燙地。
妲娃是月亮的意思。納蘭笑了起來,說他們很有緣,妲娃卻為他這句話,心頭小鹿亂撞。
最近大巫女把打理山神廟的工作交給她,妲娃一向手巧心細,地上的干草幾乎天天換新,不讓塵土和露水破壞草堆的舒爽干淨,洞里經她打點後也一直保持著整齊與清潔,雖然比不上有屋頂與四面牆來得牢靠,幾天下來納蘭也能安心養傷,妲娃偷偷帶來一條厚羊毛讓他取暖。
「你也一起吃。」納蘭塞了一顆包子給她。
妲娃搖頭。「我不……」餓字還沒說出口,肚子的咕嚕聲卻先背叛了她,妲娃連耳根子都羞紅了。
最近食堂有食物不翼而飛,已經引起大巫女的關注,她只能盡量從自己的份里留下來給他。
就算是這樣,依然喂不飽他,這年紀的男孩據說都有牛一般的食量啊!盡避她謊稱自己最近吃得比較多,拜托疼她的食堂大娘多給她幾個白饃饃或包子,對他來說還是不夠吧?
「一起吃吧,我這兩天都窩在這里,吃飽睡,睡飽吃,少吃幾顆包子餓不死,倒是你忙進忙出,要多吃一點才行。」他又多塞了一顆包子給她吃。
包子實在太香,早上只吃了一碗小米粥的妲娃也確實餓得緊,便沒再推拒。
樹洞外,孟冬的天灰灰白白的,山林里一片蕭索,樹洞里,他和她並肩坐著吃熱騰騰的包子和饃饃,不知為何卻覺得連心里也暖呼呼的。
納蘭笑看她捧著熱燙燙的包子拼命想吹涼,小嘴咬著包子的模樣,納蘭發覺自己的臉燙了起來,心跳快得詭異。
妲娃早就發現他直直盯著她看,女孩子家臉皮薄,只能裝作若無其事,盡避臉蛋快要和包子一樣燙了,心里有些欣喜,又忍不住忐忑。
吧嘛這樣看著她?是不是她臉上有什麼?妲娃越吃越小口,最後忍不住有些嗔怒地轉過頭看他。
一對上她晶亮的大眼,納蘭心虛地兩三口把手上的白饃饃吃掉。
看他吃得狼吞虎咽,妲娃把帶來的水袋拿給他,納蘭一臉赧然地接過,喝了幾口,還不忘留一半給她,妲娃忍不住在心里想,她還是應該讓吉雅想辦法才對,光靠她一個人,害得正在養傷的他吃不飽,比起來她的顧慮連她自己都覺得羞恥。
納蘭的族人不久前才和天朝開戰,他的傷很明顯是在戰場上留下來的……更可能是戰敗被俘時受到凌虐。她的族人百年來雖與納蘭族人交好,卻也與天朝往來密切,族長更是始終未表明立場,所以妲娃不敢貿然告訴任何人發現納蘭的事。
但妲娃相信吉雅絕不會去告密的!身為族長之女,又是族人引以為傲的公主,西域第一美女,吉雅擁有一座私人小築,在松林深處的瀑布旁,吉雅總是邀請她與蘇布德一起待在小築里,三個一起長大的好友聊天打鬧。吉雅的小築很隱密,族里的男孩被警告不得接近,連龐愛吉雅的族長都只有在女兒的邀請下才會進入。
眼前,吉雅的小築是她唯一想得到的隱密藏身所。當然她自個兒一相情願地把腦筋動到吉雅身上,對吉雅很過意不去,更何況納蘭是陌生人,要是被族人發現了,納蘭會有危險不說,吉雅的名節也會受損。
可是她真的無計可施了……
在撿到受傷的納蘭時,妲娃其實很想向吉雅求助,當第一天她替納蘭做了簡單的療傷止血,暫時將他安頓在山神廟後,確實跑去找吉雅,結果听說天朝派了使節來見族長,族長也招待使節住在行館。妲娃當下就打消了念頭,不想讓納蘭身陷危險之中,也不想讓身為公主的吉雅為難。
當然,剛開始的理由確實是這樣的。
她救起納蘭時,他昏迷不醒,她個兒是生得嬌小,不過巫女的工作也不輕松,她並非嬌生慣養,雖然吃力了些,她還是咬牙將納蘭背回山神廟。
她替納蘭接回斷骨,止血包扎,雖然自幼習慣,觸踫男性赤果的身體還是第一次,畢竟她只是跟有大女巫身邊學習醫術,年齡與經驗都還太生女敕。
當納蘭因為傷口發炎而高燒不退時,她一有機會就偷溜上來看他的狀況,夜里更是趁眾人入睡後,不眠不休地照顧他過三更,然後趕在大巫女醒來前回到神塔。
納蘭雖稱不上俊美,刀刻似的五官有點太野蠻,擺在一起卻出乎意料的好看。清醒後的他老是逗她笑,當她開口時,他也總是表現得無比專注,雖然妲娃忍不住會想,這是因為他待在樹洞里太無聊了吧,只有她能陪他說說話,即使是這樣,從不識動情滋味的少女心還是一點一點陷落了,拉也拉不回來。
吉雅的為人她不是不清楚,她絕不會背叛朋友。而且也只有吉雅才有能力提供納蘭更好的養傷地點,但是……
吉雅不只是族內第一美女,也是西域名花,只要是男人都喜歡她,更何況是要納蘭跟吉雅朝夕相處?
妲娃越想,頭就垂得越低,覺得好羞愧。納蘭需要一個能過冬也能養傷的地方,而她若是求助于吉雅,吉雅更必須冒著藏匿戰犯與名節被毀的風險,相比之下,她這些顧慮實在太惹人厭了!
一雙大掌突然托住她快要垂到胸前的額頭,妲娃一驚,差點彈跳起來。
「睡著了?」納蘭打趣道,「嚇到了嗎?」是因為他很可怕,還是因為她真的睡著了?看著她睜圓的大眼和紅咚咚的小臉,納蘭越看越覺好笑。
「不是……」妲娃內心又被滿滿的愧疚佔據,「我在想,我有個很好的朋友,她可以幫忙收留你到你康復……」
納蘭的眼神閃過一絲警戒。「你覺得麻煩的話,我現在就可以離開。」莫名的,他的第一個感覺竟然是有些受傷。
「不是的!」妲娃連忙阻止他想要起身的動作,怕他動到腿上的傷。「第一場雪快來了,你躲在這里不是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