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丫頭說得沒錯,他心里竟也因為她不是嫌他累贅而松了口氣。
從十三歲第一次跟著族人打仗,他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就不曾間斷,到現在自己都能診出個大概,他粗估了一下自己還需要幾天的時間康復,對她道︰「雖然我不信任別人,但你救了我,這條命自然任你處置。」沒有妲娃,他早已橫尸荒野,接下來只能隨遇而安,听天由命了。
「你放心好了,吉雅她人很好的,絕對不會出賣我們。」
她說「我們」,納蘭忍不住微笑,不管妲娃的朋友最終是敵是友,他都會記得這小女娃費心為他做的一切。
仲冬。
雪紛紛,白霜點綴在仍頑強翠綠的松針之間,也覆在山桃樹光禿禿的暗紫色枝椏上,湖水結了冰,一線飛瀑竟然凍成水晶般的冰柱,讓人嘆為觀止。
他真想讓妲娃看看眼前的美景,只是那丫頭最近不知為什麼老躲著他,本來她和吉雅是好姐妹,又是替人治病的巫女,三不五時會過來看看他傷勢復原的情況。可是好像在前陣子她說他傷勢已經痊愈後,便沒再來了吧?想到這兒,納蘭不禁有些所以氣惱。
小築的主人請他留下來過冬,說是在凜冬時節翻山越嶺回到他族人的領地太過危險。其實對自小生長在這片山林里又身經百戰的納蘭來說,這才是離開的最好時機。北方天氣酷寒,天朝的軍隊大都是南方人,就算有本地人帶領,也不可能冒險搜山,不過他卻違背了戰士的本能,順著主人的美意留下來了。
他本來想,妲娃會來看他吧?可是那妮子竟然好幾天都對他不聞不問,害他心里郁悶極了。
「你在看什麼?」身後,裹著雪裘的佳人掀開厚重門簾走來。
這片外廊正對著瀑布與湖光山色,通常是她彈琴與讀書的地方,即使在凜冬時節也只以皮草與皮革縫制的厚門簾與里頭的小廳隔開。
「我在想……」納蘭根本沒仔細听吉雅問了些什麼,看著小築外的景色,有些失神的道︰「那丫頭是不是很怕冷?」所以才不來看他。
「什麼?」他的回答沒頭沒腦的,讓吉雅模不著頭緒。
納蘭回過神來,歉然一笑。「不,沒什麼。」
對于冒著風險收留他的吉雅,納蘭隊了感激以外,還多分敬重,只是剛剛想的太專心了,連她走到身後都沒察覺。這對一個必須隨時保持警覺的戰士來說,實在不是好現象,但納蘭此刻也無心想其他。
「我在想,等雪一停就該起身了,不能再讓你冒險幫我。」
「怎麼又這麼說呢?」吉雅佯裝道,嬌顏仍舊柔美,「你或許在山里生活慣了,習慣這種大雪天,不過畢竟傷才剛好,不比你平時手腳靈活,何況我可不是一個嘴里答應伸出援手,卻做得心不甘情不願的人。」
「我不是這個意思,你是我的恩人,我更不能拖累你。」
吉雅笑了,那抹笑會讓天下男人感慨,蒼涼的天地間若是只有她的笑容綻放,也絕不可惜,納蘭卻神色依舊。他覺得吉雅很美,便這就算他也覺得雪景很美是一樣的。
吉雅上前挽住他的手臂。「你放心,我阿爹最疼我,我說我喜歡安靜,他才讓人建了這座小築,平常根本不會有人來,你大可放心地待到明年春天。」
納蘭本想退開,他的族人對于男女之間的約束與禮節雖然不像天朝那般嚴謹,但這樣的動作也太過親密了,只是直接拒絕又會讓女孩子家下不了台,何況還是一個對他有救命之恩的女子。
「柴好像快沒了,趁現在雪停,我去撿一些回來。」他只好借故離開。
吉雅看著納蘭的背影,慧黠的大眼盈滿笑意與柔情,雙手不自學地卷著發辮,那懷春少女一般的淘氣心思一點兒也不隱瞞。
她想他是害羞吧?這讓她更想逗他玩了呀!
納蘭走出小築,他一向走偏門,而且總會小心地確認屋外沒有人才離開。
他還是該堅持離開的,孤男寡女處在一個屋檐下,還要相處一整個冬季,有一點正義感和良知的男人都知道盡快離開。
也許明年春天,他再回來找妲娃吧?她身為女巫,應該不會輕易接受其他男孩的追求,只是離開一個冬季,應該不至于太遲……
想到這兒,納蘭的臉頰熱燙了起來,為自己的想法感到訝異。
他怎麼會在意起妲娃有沒有追求者?
答案很清楚了,若還要找別的借口,他就是蠢蛋。
即使不曾對誰動心,這種想要獨佔、想要親近,日日夜夜念著的情感卻是那麼特別,那麼不容易錯認。
他臉上揚起笑容,腳步也輕快了起來,毫無阻礙地在雪地上奔跑,不自覺地往巫女們居住的神塔走去。
巫女雖然不能婚嫁,但如果妲娃的族人沒有改變傳統的話,小巫女在十八歲的成年儀式後,若有婚配對象,還是可以成親並卸下巫女一職。
神塔雖然遠離民宅,周圍並不荒涼,這里的銀杏樹是刻意栽植,按照特定的次序排列,一條通往神塔大門的主要大道與四條小道呈現放射狀,道上鋪著平整的石板,定期有人會清理積雪。
雖然有著共同的祖先與文化,但妲娃的族人受到天朝相當程度的影響,整座山城有模有樣,不像他的族人依然崇尚自然,逐水草而居,人煙所在就是帳篷所在。
遠遠的,他便看到那座白色神塔,矗立在冰天雪地的山谷之中,仿佛一柄白玉劍,劍尖沒入地底之處迸開了五道筆直的黑色裂痕。
還沒走近神塔,他就瞥見一抹熟悉的身影,像是剛離開山神廟,或者正要前往山神廟……總之不是往吉雅小築的方向。
納蘭雙手抱胸,看著小女娃低頭走路的模樣,他像頭慵懶的獅子,懶洋洋地邁開大步跟在她身後。
兩人一前一後走了好長一段路,妲娃始終低著頭悶悶地想心事,好半天才發覺有人跟蹤她!她嚇得轉過身,卻見到自己心里才正嘀嘀咕咕、念著的家伙,以為自己產生了幻覺。
納蘭朝她露出一個有些挑興的微笑。終于發現啦?笨蛋!
什麼意思嘛!他對吉雅不是有禮的很?對她這個「前」救命恩人態度卻差這麼多!妲娃扁起嘴,臉頰微鼓,突然轉過身不理他,繼續往前走。
這妮子竟然不理他?納蘭呆住,也說不出是自尊受創多一些,或覺得莫名其妙多一些,若在平時,他一定不會這麼自討沒趣,不理人?他也沒興趣去貼別人的冷!不過這會兒他卻感覺心里只有滿滿的不甘心與不願死心,固執的牛脾氣發作,決定當跟屁蟲跟到底,她若堅持不說話,他也絕不會先開口,哼!
妲娃往山神廟走去,這種天氣除了獵戶會趁雪停時到附近山上獵些野免外,一路上就只有他們倆,一前一後,一個急促,一個悠閑,妲娃走個三四步,納蘭只要走兩步,害得他跟在後頭越看越覺得低著頭拼命邁動小短腿的她很好笑。
妲娃嘟著嘴,不明白這個見色忘義的討厭鬼干嘛一直跟著她?
雖然……他和她也算不上朋友吧,她一點都沒有要向他索討恩情的意思,只覺得他面對吉雅和面對她時的差別待遇讓她心酸酸的。
雖然……她其實也不那麼討厭他跟著,只是他一直不開口,她心里忐忑又不知所措,只好也矜持著不先對他示好。
妲娃整理好山神廟,更換清水和鮮花,納蘭抱著你站在一旁,如果妲娃轉頭看他,他就若無其事地別開臉,仿佛他只是正好到這兒來欣賞風景。
妲娃本想告訴他,一般人在平時是不能進到石柱的範圍內,不過想想他連樹洞里都待過了,石柱的範圍內又算得了什麼?接著又想到那時他還對她和顏悅色,兩人可以並肩坐在一起快樂地聊天,心中忍不住既甜蜜又哀怨。
實在不能夠怪他,吉雅那麼好心地冒險收留他,他對吉雅好也是應該的,何況吉雅還是第一美女,凡是男人都會喜歡她……
她一邊整理草堆,眼角瞥見他還沒離去,便自顧自地道︰「你傷才剛好,應該好好在吉雅那里休息才對。」
終于說話了啊?納蘭原本越來越陰郁的眼瞬間亮了起來,不過心里還是有些不快。他就這麼惹人厭嗎?連說話也不肯看著他!
「謝謝你的關心,我很好。」他故作冷淡地道。
「……」怎麼這樣啊?她是好意耶!妲娃難過死了,她氣呼呼地起身,當作沒看到他,繼續今天的工作。趁著雪停,她還得到山坡上找瑞雪降臨後才會盛開的雪鈴草,沒空和討厭鬼瞎攪和!
她還是不看他!納蘭開始覺得哀怨了,本來心高氣傲的他早該扭頭就走才對,卻不由自主地跟在她身後,她往左轉,他便往左;她往右拐,他也往右,害得妲娃忍不住想跺腳,這討厭鬼到底想干嘛?
納蘭一雙眼瞪著她的腦袋瓜,心里不斷叨念著︰干嘛不看他?他長得很丑嗎?
雪兒一停,也是動物趁機覓食的時候,包括攻擊性強的肉食動物,妲娃過去不會這麼莽撞地上山,但這會兒她顧著和納蘭嘔氣,根本忘了這回事。
不過她沒發現,納蘭跟在她身後,那種出身山林、被大自然磨練出來的野性霸氣,以及戰場上所練就的沉穩冷銳,多少讓那些躲在暗處的狼群不敢妄動,畢竟要熬過漫長的冬季,首先就要維持體力,狼群還是輕松地抓點小免子或地鼠什麼的,好過費力和一個看起來不好惹的家伙搏斗。
當然,納蘭賭氣歸賭氣,還是不忘保持警戒,妲娃拿著鏟子細心地挖掘融雪下的雪鈴草,他便站衛兵似地矗立在她身邊,妲娃不明所以,不知自己帶了個連野生狼群都畏懼三分凶狠保鏢,采藥的過程風平浪靜。
下山時,兩人還是沒說上半句話,連眼神交會也無,妲娃又想起納蘭對她的冷淡,想起他對吉雅那麼好聲好氣,一時間心頭酸,眼眶也熱了起來。
一直跟一直跟,卻又不說話,討厭鬼!妲娃不自覺地加快、加重腳步,不小心踩到覆蓋在雜草和土洞上中空的部層,腳拐了一下,整個人跌趴在雪地上。
「小心!」納蘭想扶住她已經來不及了。
筐子滾到一旁,淺紫色的雪鈴草散了一地,而她的模樣好淒慘好狼狽,妲娃心里所有的委屈不由得一古腦兒會冒上來。
「都是你啦!討厭鬼……嗚哇哇……」她像個耍脾氣的小孩,坐在雪地上嚎啕大哭。
「別哭啊!」納蘭兩三個大步繞到她身前,緊張地蹲,「很疼嗎?哪里受傷了?」
「不用你關心!走開!」她扁著嘴,可憐兮兮地趕他。
「對不起,你生我的氣就好,不要哭好嗎?」他只能灰溜溜地討饒,「不要哭了,很痛嗎?我背你去找大夫好嗎?」
妲娃停止驚天動地的大哭,抽抽噎噎地瞪著他,小嘴紅嘟嘟,臉頰也因為哭泣與天寒而泛著誘人的紅暈,看得納蘭一陣心癢,可她哭紅的眼楮卻讓他的心頭悶悶的,竟然有些疼。
「我就是大夫。再說你想送死嗎?」背著她去看大夫,不就等于向全城的人宣告他這個逃亡的戰俘躲在這兒?
見她不再掉淚,納蘭松了口氣。「你終于肯看我了。」他語氣里的哀怨想藏也藏不住。
妲娃一愣,噘嘴道︰「看你做什麼?你對我那麼惡劣……」
「哪有?我哪里惹你生氣,讓你覺得我很惡劣?」他把臉湊向她,「那我讓你打回來吧,打到你氣消為止。」
妲娃的臉蛋紅到冒煙了,納蘭的鼻尖近得與她只有一息之隔,她的心髒差點跳出喉嚨。
「我……我干嘛打你?」她嬌柔地嗓音像小貓似地囁嚅著,明知該躲開,卻不願主動躲開。
納蘭有些失神了,妲娃的氣息擾亂了他的神智,那屬于她的、混合著甜桃與檀香的獨特氣息令他想念,想念在山神廟里養傷時她還願意和他親近,願意和他說話,會看著他笑得好甜好可愛。那種莫名其妙的想念令他既苦悶又快樂,害他在沒見她的這段日子里總是過得心不在焉,而此刻,她那一張一合的紅艷小嘴看起來好誘人,好……可口。
他著了迷,入了魔,恍惚地將唇貼上她的。
山桃花開了嗎?為何他聞到春天甜美的氣息,那麼教人留戀著迷?
他倆的心跳在那一刻,同時地狂烈震顫,震顫著古老的共鳴,他們的嘴里嘗到了蜜和糖的味道,舍不得這麼快就分離,于是一嘗再嘗……
年少的他倆還不懂激情與,依然吻提纏綿輕柔,戀戀不舍地離開彼此的呼吸之後,少男少女酡紅著臉,眼神燦亮,世間仿佛只剩彼此。
他們和好了,可又不太和對方說話,因為一開口,視線一有交集,就臉紅心跳不能自己,感覺有些怪怪的,卻舍不得失去對方的陪伴。那天,妲娃工作,納蘭就陪在她身邊——後來的許多日子也都是那樣。回到吉雅的小築時,吉雅問他去了哪里,怎麼整天不見人影,納蘭只是微笑,有些傻呼呼的那種笑。
第二天也是個雪霽楮朗天,納蘭和吉雅道了別,因為他在陪妲娃上山采藥時發現了一棟許久無人居住的小屋,他有嫻熟的打獵與追蹤技巧,餓不死自己,而此刻他傷已痊愈,搬離小築顯然是更明智的抉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