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冬。
春天的腳步逼近了,雪不再積得厚厚一層,森林與農地的融雪處冒出新芽,四處覓食的小動物也多了,大地有種蘇醒前的靜謐期待。
吉雅開始努力說服父親,拒絕向天朝臣服,原因除了納蘭之外,也包括幾個天朝來的使臣失禮的程度讓她很不愉快。
族長雖然寵愛這個女兒,與天朝是戰是和卻不能輕率地作出決定,更何況族里的長老,甚至包括一向是民心所在的巫女神塔,對此也各有主張。
長老們主戰,因為不想再見到天朝跋扈且高高在上的態度,維護族人百年前的傳統更是他們長久以來的堅持,何況山的另一頭,與他們血脈同源的兄弟都向天朝宣戰了,他們在一味地討好天朝,簡直愧對先祖神靈!
再者,天朝雖然強大,但經歷了一場內斗,還有四方虎視眈眈的外患,這時候開戰未必不利于他們。
巫女們則是主和,認為天朝疲于應付自個兒的內憂外患,未必有空理他們,族人在山谷里自給自足,與世無爭,何必讓戰事擴大,生靈涂炭?
政局未定,不過,這些對妲娃來說,都是很遙遠的事。
納蘭偽裝成普通的獵戶,由于天朝的士兵暫時退離山谷,居民們的警戒比較松懈了,穿上他們的衣服混在市井里,少開口,根本沒人發覺他有什麼不同。一回到山上,他敏銳的天性足以讓他像頭神出鬼沒的狼,避開可能的查探。
這夜,妲娃才要入睡,窗外有一陣細微的敲打聲引起她的注意,本來妲娃不以為意,夜已三更,她都要開始煩惱明天工作時會打瞌睡了,哪有閑情逸致去追究那奇怪的敲打聲從何而來?身邊白瑪的打呼聲反而比較困擾她。
叩!叩叩……又是一陣節奏相同的敲打聲,妲娃好不容易凝聚的一點睡意突然間煙消雲散。
顯然,有什麼東西在敲她們的窗子。妲娃悄悄溜下暖炕,同榻的三個小女巫都還睡得香甜,她躡手躡腳地來到窗前,輕輕推開一道窗縫,果然看到月光下,納蘭正打算朝她們的窗邊再丟一顆石頭。
他在干什麼啊?妲娃又將窗子推開了一些,窗軸的咿呀聲讓她提心吊膽的冒出冷汗,幸好白瑪的打呼聲夠大,回頭看其他人都還熟睡著,妲娃松了口氣,站在窗前揮手制止他。
要是吵醒其他人就慘了!這個笨蛋!妲娃氣呼呼地瞪他,可是這個距離只能看到納蘭露出一口白牙沖著她笑,然後張開手臂揮動,示意她下去找他。
他到底想干嘛?知不知道現在是什麼時辰?妲娃沒好氣地嘟著嘴,怕他繼續丟石子吵醒其他人,也怕冷風灌進來,只好很快地關上窗子,拿了雪裘,穿上厚襪子和靴子,偷偷溜出去。
她從側門出神塔,以躲過正門和大殿上守夜的巫女,小跑步來到等在她窗下的納蘭身邊。
「你不要命啦!要是吵醒其他人怎麼辦?」她壓低了嗓門,嗔怒道。
「別擔心,我跑的很快。你穿這樣夠暖嗎?」他沒事似地笑問。
「如果你讓我繼續窩在炕上會更暖。」她咕噥著,搓著小手呵氣,離開暖呼呼的被窩到外頭吹冷風,還能暖到哪里去?
「對不起,等會兒就會暖一些了。」他大掌包住她的小手揉了起來,替她取暖,接著將她一只柔荑收在掌心。「走吧!」
「去哪?」妲娃沒和他拉拉扯扯,反正今晚是沒睡意了,只是她擔心離開太久,會被其他人發現她深更半夜偷溜出來。
「秘密!你跟我來就知道!」納蘭拉著她往積雪較少的松林里跑。
對他來說,這只能算步子邁得大一些,對妲娃來說,卻得小跑步才能跟上。納蘭心想小家伙跑一跑身體會比較暖和,當然他也沒忘記她腿短,不時停下來或轉過頭,確定她真的跟得上。
納蘭從小在山里長大,他的族人不興把女人捧在手掌心那一套,在他們族里,女人只要夠強悍,也能與男子平起平坐,所以納蘭從小到大所遇過的都不是需要男人時時小心守護的柔弱女子。
這樣的他,根本不可能懂得什麼是溫柔體貼,什麼是憐香惜玉,不過他卻還是有種雄性與生俱來的保護欲。他走在前頭,對山林的了解讓他懂得跳好走的,安穩的路走,不時踢開那些礙事的樹枝或石頭,踩踩看有沒有被雪覆蓋的小坑,然後回過頭,見她喘得急,腳步便在放慢一些,並不時捉起她的小手替她取暖,她沒空說話,他就隨便東扯西扯,逗她開心。
妲娃也沒有抱怨,她本來就不是柔弱得連一點風霜都挨不住,漸漸地,身子暖了,沁出薄汗,他們終于來到了目的地。
是那片山桃樹林。
才出了松林,眼前就一亮,原本光禿禿一片蕭索的暗紫和白雪顏色,一夜間竟然滿枝的雲蒸霞蔚,綿延至山的那一頭,像一片桃色山嵐。是夜無月,銀河橫空,珠斗斕斑,星空下的桃花像淺紫又像粉紅,幽幽地招搖著。
倨傲地挺立在山坡最空曠處的白山桃,則硬是和那些小輩比美似的,花開得尤其多、尤其大,滿樹的銀花賽雪,朱芯紅蕊襯得白得透明的花瓣更不似人間物。
「哇……」妲娃忍不住一聲驚呼。
「很漂亮吧,它們竟然選在半夜開花。」
妲娃生于斯,長于斯,當然知道山桃樹開花很美,卻不記得她曾經為了眼前的美景有任何感動與興奮。
也許是因為她從未在繁星下看過桃花開;也許是她從來只當樹是樹、花是花、夜晚是夜晚,沒什麼特別;也許是因為她遇到了納蘭……
風很輕,沒有唐突難得的美景,納蘭側頭看她小臉紅咚咚的模樣,眼里和唇角的笑是他從來不意料自己會擁有的溫柔。
情人的嬌顏賽桃花,不過他不會這麼油腔滑調,甚至連想到都覺得怪異。他只能說,從遇到她之後,他開始希望所遇見得一切美好都有她參與,因為她的微笑比那些美好更能溫暖他的心。
納蘭牽著她走到白山桃樹下,那兒有顆大石頭,他把稍早就帶過來的包裹與竹簍藏在桃樹和石頭中間,向陽的坡雪融得早,溫度較高,濕度較低,他還挖了一個洞,里頭似乎埋了些東西,用油布蓋著。
「喏,喝一點。」納蘭遞了水袋給她。
妲娃跑了一段路,正好口也有點渴了,接過就仰頭喝掉一大口。
「咳……」袋里不是水,而是酒!她覺得喉嚨燒燙,整張臉瞬間比桃花更紅艷,卻是快飆出淚來的紅艷。
「喝這麼急做什麼?」他輕拍她的背。
「我以為是水嘛……」她咕噥著。這口酒和這番折騰,還真讓她覺得有點熱了,納蘭雙手抱住她腰肢,輕易地將她舉起,好讓她坐在大石頭上。
「這種時候當然得帶酒,你再喝兩小口,身體會再暖一些。」
妲娃乖乖地喝了,圓圓的小臉一片紅,被包在滾著白毛皮的雪帽里,看起來好可口,納蘭越來越不會在她面前壓抑自己,想偷親就偷親,想捏著玩就捏著玩,這會兒又把她的圓臉揉成了粉紅包子,親了好幾口,逗得她又嬌又嗔。
「要不要吃烤地瓜?」
妲娃咽了咽口水,本來不餓,听到食物卻突然嘴饞了起來。「怎麼會有地瓜?」想到松軟綿甜的烤地瓜,她開始擔心自己的口水要滴出嘴角了。
「下午時換了一些,剛剛正好拿來烤。」納蘭彎身把覆蓋在先前挖好的洞上的干土和柴枝撥開,里頭埋了稍早時應該還熱燙到發紅的木炭,還有之前就烤熟、埋在地下煨熱的地瓜。
「喏!」他撿了顆又圓又肥的,替她把泥土撥干淨,剝成兩半給她。「還是有點燙,小心吃。」
妲娃把酒袋擺在石頭上,捧著地瓜吹涼。
她越來越明白納蘭是真的有本事赤手空拳卻餓不死的那種人,如果讓他住在山上,那更是如魚得水,整座山簡直就像他的王國一樣。
那時如果不是傷在腿部與頭部,他就算自己一個人躲在這山上,大概也能活蹦亂跳的吧?
冬天能吃到野味的機會不多,所以納蘭偶爾會把多的獵物和她的族人換點其他用得上的東西,而且他手巧,擅長木工,器皿工具一類也難不倒他。
納蘭自己拿了一顆地瓜,把方才就堆在土堆上烤干的樹枝點上火,堆成小小的營火,才起身坐在她身邊。兩人吃著熱乎乎的烤地瓜,佐著桃花的香氣和美酒,看星光與桃花共舞。
深夜涼冷,她小小的身子往情郎懷里偎去,納蘭干脆一把抱住她,像抱著個毛茸茸的小女圭女圭似的,一大一小窩在石頭上有一搭沒一搭地亂扯亂聊,還無聊地偷咬對方的烤地瓜。
「你的比較甜耶!」明明味道一樣,她卻像耍脾氣的小孩般鬧道。
納蘭又咬了一口她的地瓜。「會嗎?你的比較甜……你好像小表,吃得滿臉,哈哈……」
「哪有?」她小貓洗臉似地胡亂模了把臉頰。
納蘭悶悶地笑著,傾身舌忝去她唇邊的地瓜屑。「在這里。」見妲娃小臉泛紅,他玩心大起,繼續逗她,「還有這里。」偷咬一口,「跟這里……」再偷親一下。
「你亂講,我才被你舌忝到滿臉都是地瓜!」她嘟囔著,卻沒推開他,「等一下回去白瑪一定會聞到地瓜的香味啦!」白瑪的鼻子聞食物最靈了!
「那我再幫你舌忝干淨一點。」他又湊近。
「你這個色鬼,走開啦……」軟綿綿的嬌斥和推拒,一點說服力也沒有。
妲娃永遠都記得,那一夜的桃花和星子,真的很美,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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