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掌揉亂了她的發,納蘭輕輕地抬起頭,與她同樣眷戀,也同樣迷醉。風暴不只席卷了她,也撼動著他,只是雄性的侵略本能作祟,他總是采取主動攻勢、主導大局。
像每回偷偷地嘗了一點的甜美與嗆辣,總是要在彼此的氣息中等待沉澱,他輕輕地將額頭抵著她的,貪看她雙頰酡紅、大眼盈滿水氣、荏弱無力地順服在他懷里的模樣。
胸口一陣陣地疼,這樣的疼痛太奇妙,不屬于痛苦與被撕裂、被抽干的那種煎熬,相反的,心很扎實、很澎湃,里頭漲滿了太多的幸福與快樂,鼓鼓的,快要承受不住。
他五指梳過她後腦的發,她的發質雖然不是縴細柔軟,他卻愛上那種觸感。妲娃一向只在腦後簡單地用布條扎個馬尾,他知道巫女除了祭典時能夠穿戴華服與金冠之外,平常身上是不得有任何裝飾品的,所以就連吉雅送她的珊瑚手鐲,她都只是寶貝地收藏起來。
「你會不會用發簪?」他突然問。
「用過。」祭典或儀式時有金簪或花簪,不過平日是不會佩戴的。
「我還沒有很多的錢,最近都花在蓋房子上了……」
「啊!我這里有一些,昨天就想說要拿給你。」妲娃從袖袋里掏出一個模樣小巧樸實的錢包。「是我之前存下來的。」
納蘭把錢包塞回她衣襟的內袋里,動作粗魯又曖昧,妲娃想生氣也不是,想害羞也不是。
「我要用最正統的方式把你娶進來。」他宣示道。
依照習俗,族里的女子在成親前必須準備兩人的衣裳與炊煮、打掃等工具作為嫁妝,男人則至少要有馬匹和牲畜,比較窮的至少也要有頭驢子或牛只,畢竟好人家的女兒不會無端嫁給一無所有的光棍。妲娃的族人月兌離游牧生活已久,所以馬匹和牲畜漸漸改以房子或田產替代;當然,以後他還是打算養匹馬或養幾只小羊。
「我怕你太辛苦嘛!」妲娃也明白習俗是怎樣的,雖然對女紅不擅長,她每天晚上就算已經辛苦了一天,還是很認真很努力地在為他縫制衣裳鞋襪,就是可憐了她十根手指頭,稍一不慎就成了針包,不過心里想著納蘭,想著將來他穿上她做的衣裳和新鞋,她的工夫便下得格外用心。
納蘭捧起她一綹長發,「我暫時送不起真正的珠寶首飾給你,不過簡單的木簪子還可以。」他想這件事想好久了,以後成了親,她不再是巫女,他會為她買各種漂亮的飾品,但眼前他只能偷偷做給她,偷偷在只有他倆獨處的時候,讓她戴上女孩們總是喜歡拿來互相比較、她卻因為身份不被允許擁有的漂亮小玩意兒……
雖然還是有點心疼她,第一支簪子只能是這樣便宜又不甚稀奇的木簪。
他拿出那支他以精細的木工雕制而成的桃花簪子,妲娃一陣輕呼。
納蘭的木工手藝不只好,而且可以巧妙精細,可以傳神豪邁,所以讓族里的人嘖嘖稱奇,木工坊還沒開張,想買他一手好手藝的人已經絡繹不絕。那桃花簪子的骨干維持著天然原木彎曲的模樣,簪子尾端卻用極細的刀工雕出一朵朵既薄且巧的桃花,大的若一指寬,小則有如綠豆大的花苞。
「暫時只有這樣了,你不會嫌棄它吧?」他有些不安地道。
「你怎麼可以覺得我會嫌棄它?」妲娃輕輕地撫過簪子上一朵朵桃花,「好漂亮,你好厲害!」
「你喜歡就好。」納蘭松了口氣,發覺臉頰有點熱,心跳太狂野。
妲娃左右張望著,確定沒有人經過,才紅著臉接過那支簪子,解開綁住秀發的布條,簡單地將長及腰的發繞了幾圈,簪上簪子。
「好看嗎?」她迫不及待想瞧瞧自己的模樣。
納蘭帶她到湖邊,兩人坐在湖畔,他替她梳發,讓她瞧瞧湖面倒影里那幸福的女人與幸福的男人。
從今日,到此生的盡頭,他會開始練習梳她的發,到兩人發斑白,那一絲一縷都會有他一生的憐寵眷戀。
***
仲夏,時局的動蕩與炎炎烈日一樣讓人心煩。
原本以為吉雅的婚姻能換來狼城這個有力的盟友,不料相隔才一個月,卻傳來令人傻眼的消息——
狼城少主歸降天朝。
讓人扼腕的消息還不只這一樁;天朝政局在亂了十年後出現奇跡,原以為被華皇後殺害的皇子歸來,背後支持他的勢力之一正是西域狼城,皇子登基後,分封三王,東南西方三大勢力立刻成為替天朝掃蕩外患的強大助力。
想當然耳,妲娃的族人反抗天朝的優勢不再,即使天朝仍然需要時間恢復元氣,但遲早拿他們秋後算帳。
幸而,吉雅的犧牲不是全然無用,狼城派了使者前來招降,狼城少主在天朝新皇面前擔保,將妻子的族人納入羽翼之下,只要他們一同歸降天朝,復闢功勞將記上一筆,過往恩怨一概不追究。
眼看天朝日益壯大,吉雅的身份讓她面臨左右為難的處境,族人的選擇將會決定她的命運……或者該說,他們根本沒得選擇。唯一讓人慶幸的是,歸降後確實讓他們過了一段和平的日子,盡避只有一年。
***
季夏,山桃樹的果實一顆顆熟透了,人們卻無心采擷,因此大多數落了地,爛了臭了,引來蚊蠅盤旋。
遍降天朝的這一年里,看似平靜,卻像山雨欲來,那種氣氛讓納蘭想到以前山里曾經藏了頭打老虎,鳥不鳴蟲不叫,平時悠閑亂晃的松鼠也不見蹤影。
去年秋天,反對天朝尤其激烈的六帳長老之首,在一場會議之後,當天夜里無端暴斃身亡。數個月後,另一個曾對天朝使節出言不遜的長老也在孟春祭典上突然七孔流血而死。從那天開始,一股詭譎的氣氛籠罩著山城,茫然與警戒越來越常浮現在族人原本樂天知命的臉上。
納蘭在心里提醒自己小心一些,畢竟現在不比從前,他不再是一個人;倒是妲娃依舊不認為那些事情與自己有任何關系。
這日,納蘭就像過去每次經過樹林時一樣,特地去摘幾顆山桃給妲娃,她偏愛那脆甜的滋味,也拿來釀酒,紅著臉說成親那天可以拿出來宴客。
他懷里揣著三顆果子,打算到神塔找妲娃,可是還沒進城就感覺氣氛不對。天朝的官兵在城門和路口站哨,原本絡繹不絕的驛道上空蕩蕩的,他心里有不祥的預感,機警地繞路而行,還不時躲進隱蔽的角落,避開那些獵狗般巡查的官兵耳目。
山城既傍山而建,加上族人信仰山林與大地,又未曾遇過盜賊來襲,所以並沒有特別修築城牆,大多仰賴天然屏障,納蘭輕松地鑽進一處磨坊的籬笆內,再到另一頭翻身上牆,貓兒般無聲無息地在一條暗巷里落地。
一戶戶人家里,有的傳來求情聲,有的傳來哭喊聲,甚至怒罵沖撞都有,接著就是一些族人被帶走。納蘭雖听不懂天朝的語言,但是那些官兵臉上暴戾的神情讓他明白事情可能比他想象中嚴重,他們對手無寸鐵的百姓一點也不客氣,更何況是敢拿起武器的,哪怕只是一柄掃帚,下場都令人不忍卒睹。
納蘭本以為這些官兵光天化日之下竟然無法無天,可是看著看著,卻發覺被帶走的都是男子,而且都是年輕人,小的十三四歲,老一點的只要頭發沒花白、還能走路,也都沒有例外地被官兵挾持著離開。
他心里立刻猜到了大概。前幾日有商旅到此地來,他們說北國武皇駕崩了,時局可能又會開始混亂,一來北方的韃子群龍無首,會比以往更沒規矩,向南向西侵略都有可能,天朝更可能趁此機會揮師掃北。天朝自新帝登基後,對叛臣亂黨以及西域和南方不肯歸降的民族,一一趕盡殺絕,南方一個小族就因此被滅族,連襁褓中的女乃娃都難逃一死,流浪的商旅與說書人過去描述天朝的華皇後多麼心狠手辣,誰知道一山還有一山高,戰爭勢不可免。
納蘭沉吟著,小心翼翼地往神塔走去,幸好神塔附近官兵較少,他要隱藏行蹤還算容易。雖然被妲娃救起後,他安逸了幾年,不過之前的從軍經驗告訴他,神塔的寧靜也只是暫時的,等官兵完全掌握這座城,把能抓的男丁都抓光了,他們會往寺廟和山野搜索,到時候他也躲不過。當然他是可以往深山里藏匿,可是他知道天朝正巧有一種手段,專門對付逃兵。
天下間有四種人不會被征召——乞丐、罪犯、殘廢,還有貴族與當官的。這些人都知道只要能抓到一個逃兵,就可以向官府領賞。納蘭親眼見識過那些跟流氓沒兩樣的人是如何圍捕一個半大不小的孩子,不听那孩子的辯解,將他毆打成重傷,拖去領賞,而許多地方官為了力求表現,往往連審也不審就定了案,將那些被抓回來的「逃兵」送入大牢。這讓他深深明白,所謂文明教化,只是教某些人用更殘忍決絕的手段去凌遲別人。
他身手靈敏地躲過一名巡邏的官兵,藏身在草垛中,待官兵走遠,卻看見一個不停左右張望、神色驚慌的小小身影朝他的方向走來。
妲娃沒看到他,她跟他一樣都在躲那些官兵,只不過她像驚弓之鳥,不似他沉定敏捷,還好幾次都因為太緊張差點被自己的腳絆倒。
納蘭在她接近時伸出手臂,一把將她拉進草垛中,大掌也在第一時間捂住她就要尖叫出聲的小嘴。
「是我。」他低聲道,立刻感覺小家伙身子放松了,這才松開手。
妲娃轉身,一見情郎的臉,登時眼眶熱了,抖著聲音道︰「我正要去找你,你快回山上去,那些人……」
「我知道。」納蘭以食指點住她的小嘴,「我們先離開這里再說。」
他抓住她的手,偏著頭仔細聆听草垛外的動靜,確定附近沒有任何人的腳步聲與呼吸聲,才悄悄走出藏身處。他在腦海中畫出從這里到山上最安全的路徑,一路上就地找遮掩物躲藏,那些官兵確實無法無天,上面要他們仔仔細細地搜索,他們果然執行得很徹底,借口懷疑有男丁扮成女裝想躲過征召,拖著路上看中意的姑娘進暗巷「盤查」。
納蘭握緊妲娃的手,感覺她在听到那個女人的尖叫哭喊時全身僵硬,甚至不停地顫抖,幾乎想不顧一切地沖出去制止那些人渣的獸行,他只能安撫地摟住她的肩膀。官兵人多勢眾,他們現身不只幫不了忙,甚至還白白送死,他自己一個人不打緊,擔心的是妲娃也被欺凌。
神塔距離山神廟較近,幸運的是今日天候不甚清明,出了山城就雲靄彌漫,再加上群樹掩護,他的優勢就多了。他們跑進樹林里,听見後頭傳來謾罵聲,納蘭握緊妲娃的手,很快地與她雙雙消失在林煙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