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長歌蘇妄言看在眼里,也不言語,只當沒看見。
王隨風道︰「慚愧,真是慚愧!我只知道自己睡下去的時候還在金陵的臥室里,怎麼一覺醒來就到了這里?真是莫名其妙……馬總鏢頭,你又是怎麼來的?可有什麼線索嗎?」
馬有泰愁眉苦臉,只道︰「我跟王大先生你一樣,睡下去的時候還在自己床上,醒來就發現自己已經躺在一口大棺材里了!呸,真他女乃女乃的晦氣!」
便听滕六郎在一旁陰沉沉地道︰「我倒覺得沒什麼好晦氣的——進了棺材,還能自己爬出來,這樣的經歷可不多,幾位下次再進了棺材,只怕就爬不出來了。」
座中幾人都不由變了臉色。
馬有泰壓抑著怒氣道︰「滕老板,你這話是什麼意思?你不怕晦氣,馬某卻是怕的!」
滕六郎容色不變︰「我自說我的話,干馬總鏢頭什麼事?」
馬有泰冷笑道︰「我看滕老板不是不怕晦氣,是在尋晦氣!」
滕六郎依舊淡淡道︰「我這人雖然總愛跟人尋晦氣,卻還沒被人裝進過棺材。要論晦氣,怎麼比得過馬總鏢頭?」
走鏢的人,真正是在刀口上過日子,因此最講究意頭好,馬有泰方才一睜眼,知道自己睡在棺材里,心里已經是大呼「倒霉」了,這時哪經得起滕六郎開口一個「棺材」,閉口一個「晦氣」,再三挑撥?
登時一股火冒上來,一躍而起,就要翻臉。
韋長歌笑道︰「滕老板也是心直口快,並無惡意,馬總鏢頭息怒。」
馬有泰滿臉怒意,瞪了滕六郎半天,重重哼了一聲,沉聲道︰「韋堡主既然開了口,馬某領命就是了。」又粗聲粗氣地道︰「滕老板,馬某是個粗人,方才有什麼得罪的地方,還請見諒。」說完了,到底還是氣不過,來回踱了幾步,轉身向王隨風道︰「這鬼地方不是棺材就是骨灰壇子,呆得人憋氣!王大先生,我出去看看,你是呆在這里,還是和我一起去?」
王隨風立即起身道︰「我和馬總鏢頭一起去。」
滕六郎彎子咳了兩聲,道︰「兩位且慢行一步。馬總鏢頭,王大先生,你們都是頭一回來我這里住店,別嫌我羅嗦。這里有幾條規矩,少不得先要跟二位說說。」
馬有泰冷哼道︰「你說!」
王隨風正琢磨不定,也跟著應了一聲。
便听滕六郎道︰「本來,這客棧的第一條規矩,是只做死人生意,但這一條,現下已改了——如今本店是既做死人生意,也做活人買賣。不管錢多錢少、男女老少,不論富貴貧賤、奸狡良善,只要進了我這道門,就都一視同仁。一人一口棺材,既沒有多佔的,也沒有落空的,決不偏倚。
「第二條,凡在客棧過夜的活人,入夜之後,不得踏出店門一步。
「第三條,凡在客棧過夜的活人,夜里不可睡著片刻。」
略略一住,道︰「只要進了我這道門,就得守我這三條規矩。若不願意,大可出去就是了,我決不阻攔。」
馬有泰便是一怔。
王隨風有些詫異,笑問︰「這是些什麼規矩?不能出門、不能睡覺,這是為什麼?」
滕六郎淡淡道︰「因為外面有一具會殺人的尸體。」
王隨風愣了愣,打了個哈哈,笑道︰「滕老板是在開我玩笑了。」
滕六郎淡淡道︰「二十年前,有一雙夫婦住在這客棧里,那天夜里,丈夫不知道為什麼,斷首而死,妻子也跟著自刎殉夫。」
他說到這里,馬有泰和王隨風不知想到了什麼,同時臉色一變,立刻卻又跟沒事人一樣恢復了平靜。
滕六郎道︰「那以後,這里就多了一具會殺人的尸體。一到夜里,總有人听到沉重的腳步聲,一步、一步,慢慢地走在路上……跟著,就看到一個沒有頭的男人,手里提著一把刀,挨家挨戶地推門——要是踫巧哪家人運氣不好,忘了閂門,到了第二天早上,這一家就再沒有一個活人……」
王隨風半信半疑道︰「滕老板說笑了——人沒有頭,自然就死了,哪還能走路,何況是殺人?難道是鬼嗎?」
嘿嘿干笑了兩聲。
藤六郎卻笑了笑,只道︰「王大先生不相信的話,大可以問問這兩位先來的客人,滕某是不是說笑。」
王隨風和馬有泰自覺不信,卻都還是禁不住看向韋長歌。
韋長歌沉吟片刻,笑笑道︰「這地方確實有些古怪,二位若是信得過我,就先在這客棧歇一晚,靜觀其變,其他的事,明早再說吧!」
馬有泰怔忡片刻,強笑道︰「大千世界,朗朗乾坤,哪來的鬼?怕不是有人故意裝神弄鬼吧?」
滕六郎嗤笑道︰「我幾時說是鬼了?」
馬有泰一愣,怔怔道︰「人沒了頭,就不能活了。死了的人還能殺人,不是鬼是什麼?」
滕六郎也不答話,半譏半諷地撇了撇嘴,抬眼看天。
倒是蘇妄言微一沉吟,淺笑道︰「也不盡然。人無頭而能活,其實古已有之。」
諸人的視線頓時齊唰唰落在他身上,只等他說下去。
韋長歌心思微動,已知道他要說什麼,接道︰「刑天。」
蘇妄言點點頭。
「上古時候,炎帝與黃帝爭位,炎帝的屬臣刑天驍勇好戰,卻在交戰中失敗,被黃帝砍斷了頭顱,葬于常羊山麓。刑天雖斷首而死,其志卻不泯,又站起來,以乳為目,以臍為口,操著盾牌、大斧繼續揮舞,要再與黃帝一決勝負——這豈不是斷首卻能活的例子?」
馬有泰,王隨風都是一愣。
便听滕六郎道︰「刑天舞干戚,不過是上古傳說,蘇大公子覺得可信嗎?」
蘇妄言輕嘆道︰「我本來也覺得不可信,可是外面那個沒有頭的男人,不正和刑天一樣嗎?」
王隨風驚問道︰「蘇大公子,這外面當真有那東西?」
蘇妄言苦笑道︰「不瞞二位,滕老板說的那具會走路的無頭尸體,我和韋長歌方才在外面已經親眼見過了。」說到這里,想到此時那無頭尸體就提著刀在這鎮子來回徘徊,不禁又有些發冷。
他頓了頓,才侃侃說道︰「無頭能活的,不只是刑天。秦時,南方有一個叫‘落頭民’的部族。這個部族的人,有一種叫‘蟲落’的祭祀儀式,到了夜里,身首會自動分離,頭飛出窗外,四處游蕩,到了天亮飛回來和身體結合在一起,便又能行動如常。
「《博物志》說,落頭民的頭離開身體後,以耳朵為翅膀飛行。古時大軍南征,亦常常會捕獲到落頭民,每到這時,士兵就用銅盤蓋住這些落頭民的脖子,讓人頭無法回到身體上,這樣,那人便死了。
「又有記載,吳時,將軍朱桓有一個婢女。每到夜里,這個婢女的頭就以耳為翼,飛出窗外。其他人覺得古怪,夜里挑燈來看,發現她只剩子的部分,身體微微發冷,但卻還有氣息,只是十分急促。于是這些人便用被子蓋住了她的身體。天快亮的時候,婢女的頭回來了,神情十分驚恐,想要回到身體上,卻隔著被子,無法和身體合攏。最後還是旁人把被子揭開了,她的頭才能回到身體上。」
他說得生動,幾人便都听得入神。
「元朝時候,陳孚出使安南,作了一首紀事詩,道是‘鼻飲如瓴甋,頭飛似轆轤’。這是說,當地的土人,有能用鼻子喝水的,也有夜里頭離開身體飛到海上吃魚,到破曉時分又回到身體上的。因此後人便把陳孚看到的這些土人喚做‘轆轤首’。也有人說,這是一個叫做老撾國的地方的事情。
「到了太和十年,昆山費信隨三寶太監出使南洋諸國,回到中土後把自己的所見所聞寫成了《星槎勝覽》一書。他在書里說︰佔城國人,有頭飛者,乃婦人也,夜飛食人糞尖,知而固封其項,或移其身,則死矣。據說連他自己也曾親眼見過這類怪人。後來郎瑛編《七修類稿》提到此事,據他考證,古城正接于安南之南,而老撾,則正接于安南西北。」
滕六郎道︰「蘇大公子果然博學多聞。如此說來,陳孚的所見,很可能正與費信相同。那,落頭民也好,轆轤首也好,大約都是真有其事了。」
蘇妄言苦笑道︰「落頭民和轆轤首是不是真有其事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外面有個無頭刑天倒是千真萬確的事情……」
馬、王二人都沒有說話,臉色陰晴不定,也不知信還是不信,只是卻都不敢再去開門,好一會兒,才慢慢各自退開了。
一時眾人都沒有說話,彼此面面相覷,心懷各異。
安靜中,突听得蘇妄言哈哈一笑。
滕六郎笑問︰「蘇大公子何事發笑?」
蘇妄言聞言又是哈哈大笑,末了,慢悠悠地道︰「我笑這屋檐底下的人,除了滕老板,大約竟沒有一個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在這里。」
韋長歌聞言心中一動,馬王二人也是臉色陡變。
滕六郎神情自若,撢了撢衣上灰塵,這才緩緩開口︰「諸人各有因果,自己尚且不甚明了,旁人更加如何得知?」
語罷一笑。
蘇妄言一怔,只覺這面黃肌瘦的中年病漢,一笑之間,無端竟透出些雍容氣度。
滕六郎視線慢慢掃過眾人,從容笑道︰「蘇大公子,在下幼時曾習得觀人之術,難得有機會,今日便請為君一試,聊以消遣長夜,可好?」
蘇妄言笑道︰「求之不得。」
滕六郎道︰「尋常術士,觀人先觀衣貌,次觀氣宇,再觀言止,再觀眼眉,所言或八九不離十,實則不過深諳世道,巧舌如簧罷了。在下這套觀人之術,卻與尋常術士不同,名為觀人,實則觀心,只需看人一坐一動,則大,可知人天性肺腑,小,能查人心事煩惱。」
微微笑笑,抬手指指眾人,道︰「蘇大公子,你看到這屋里眾人所坐的位置了嗎?」
他說了這話,不光蘇妄言,其余幾人也都忍不住轉頭打量著各自的位置。
屋里六人,除卻睡在地上尚未蘇醒的那人,滕六郎悠然坐在燈下,蘇妄言坐在距他幾步之外,韋長歌靠著蘇妄言落坐,位置在蘇、藤兩人之間,王隨風盤腿坐在不遠處的地上,馬有泰獨自抱胸站在窗下。
滕六郎笑道︰「蘇大公子,方才我請各位落座,你雖然疑我,卻還是毫不猶豫坐到我旁邊,你不怕我突然發難,是天性灑月兌,是藝高人膽大,還是自恃有倚仗?——蘇大公子,你嘴上總說什麼‘負心多是讀書人’,其實對韋堡主這個朋友,你卻實在是放心得很的!」
蘇妄言悚然一驚,緊抿嘴唇。
滕六郎接著道︰「韋堡主,你對我的疑心,比起蘇大公子,只會多,不會少,偏偏這麼多人里數你坐得離我最近,為何?只因蘇大公子坐在這里——你知道蘇大公子心思靈巧,卻不夠細膩穩重。你怕他吃了我的虧,著了我的道兒,所以特地坐在我和他之間,以防萬一,是不是?嘿,嘿,韋堡主,你對朋友真是沒的說,叫人佩服。」
韋長歌笑道︰「好說。」
滕六郎陪著一笑,頓了頓,目光落在王隨風身上︰「王大先生是坦蕩之人,你對眼下的情況雖有疑慮,卻不疑心韋堡主、蘇大公子和我。可是,你方才跟我們一樣坐在棺材上,絲毫不以為意,現下卻遠遠坐開一邊,不敢靠近這屋里的棺材骨灰,這是為什麼?你是大名鼎鼎的劍客,劍下亡魂無數,若說像你這樣的人會怕死人,我是萬萬不信的。王大先生,你為何害怕?你又為何先前不怕,偏偏听了那無頭尸的故事就怕了?你想到了什麼,才這麼害怕?」
王隨風面沉如水,嘴唇掀動,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滕六郎冷笑一聲,振衣而起,緩步而行。
「馬總鏢頭方才說自己是粗人,也恁地謙虛了。照我看來,馬總鏢頭是粗中有細,精明的很呢——你推說晦氣,不肯和我們坐在一處,其實你怕的不是晦氣,你嘴上不說,心里早暗暗把其他人全疑心了。所以你一個人站在遠處,連坐都不肯坐,就怕動手的時候,會慢了那麼一刻半刻!」
馬有泰臉色鐵青,片刻回道︰「小心駛得萬年船,人在江湖,總是謹慎些的好。韋堡主、蘇大公子,二位休怪。」
滕六郎已接著道︰「不錯,人在江湖,總是謹慎些的好,馬總鏢頭這番心思,我明白,韋堡主自然也明白。馬總鏢頭,我只想問問,你和王大先生隔得那麼遠,是為什麼?你們都是稀里糊涂被人裝在棺材里送到這兒來的,正所謂同病相憐,任何人到了你們的境地,想必都有許多話要問對方,可你和王大先生,為何彼此間連話都不說一句?你們二人明明交情匪淺,為何卻偏要裝出一副毫不相干的樣子來?」
馬有泰、王隨風二人聞言皆是臉色大變,彼此對望了一眼,又急速挪開了視線。
滕六郎默然一笑,也不再問,隨手拿起一把銀剪,將壁上油燈的燈芯剪去了一截。悠然回身,向蘇妄言道︰「蘇大公子,你看在下這觀人之術,可還過得去麼?」
蘇妄言強笑了笑,道︰「神乎其技,妄言佩服。不過有個問題,想請教滕老板——听滕老板剛才的話,連在下的口頭禪都一清二楚,倒像是早就知道我們幾人的底細了。恕我眼拙,竟看不出閣下是何方高人?怎麼會認得我們?」
滕六郎淡淡道︰「生意人自有生意人的門道,何況幾位都是江湖上鼎鼎大名的人物,滕六若一味裝作不識,反倒矯情了。」
說著閉了眼楮,自顧養神,顯是不願再說下去。
余下幾人或疑或窘或驚或怕,一時都只默不作聲。
不知過了多久,突听一旁有人細細申吟了一聲,幾人一起回頭,卻是地上那老頭不知何時已醒了,正坐在地上四處張望,茫然問道︰「這是什麼地方?我怎麼在這里?」
馬有泰一個箭步沖過去,拽住那老頭領口,喝問道︰「你是什麼人?是不是你把我們弄到這兒來的?」
那人見了馬有泰,卻陡地瞪大了眼,一雙渾濁老眼像是要從眼眶里掉出來,用手指著馬有泰,卻全身都在發抖,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馬有泰一怔,手上力道不由松了︰「你指著我干什麼?」
那人只是不住發抖,半晌道︰「我……我這是在什麼地方?你、你怎麼會在這里?」
馬有泰怔道︰「你認識我?」
他話才出口,那老頭已直直跳了出來,如離弦之箭,直撲向店門口,竟敏捷得不象個老人。
眾人皆是一愣,也不知該不該攔他。
便見他拉開門,直奔到雪地里,也不知看到了什麼,突然就全身篩糠似的顫抖起來,腳下一軟,跪倒在雪地里,喘息良久,緩緩回頭望向屋里眾人,又猛地躍起,「砰」地一聲關上了大門,跌跌撞撞地奔了進來。一進屋,不言不語,蜷著身子就地坐下了,臉色煞白,不住發抖,眼神又是呆滯又是絕望,明明白白寫著「驚駭欲絕「四個字。
王隨風和馬有泰對望一眼,沉聲問道︰「閣下是什麼人?」
那人像是沒听到,只是不住大口喘氣,嘶聲道︰「是來歸客棧!是來歸客棧!我怎麼會在這里……我怎麼會在這里……」
王隨風皺了皺眉,道︰「怎麼?你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到這里來的?」
老頭目光陡地直射向他。
王隨風不由自主,竟倒退了一步。
良久,那老頭深吸了一口氣,目光在他臉上繞了一圈,又看一眼馬有泰,埋頭慘笑道︰「張大俠,李大俠,多年不見,別來無恙?」
便听一聲巨響,卻是馬有泰踉蹌著倒退了幾步,倉惶中,用力過猛,竟把身後一口棺材的棺蓋撞到了地上,發出砰然一響。
韋長歌不動聲色瞄向王隨風。
那王隨風竟也是一臉的震驚,猝然起身,躍到馬有泰身旁和他並肩而立。
馬有泰臉色發青,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半晌顫聲道︰「你……你叫我什麼……」
那人苦笑道︰「李大俠,真是貴人多忘事,莫不是忘了我這老朋友了嗎?唉,你和張大俠好吃好喝,二十年了,樣子還一點沒變,我第一眼,就認出你們了。哪像我趙老實,天生的窮命!這麼多年,就沒有過一天的好日子,也難怪你們認不出我……」
他說到「張大俠「時,王隨風肩頭一震,竟也止不住地發起抖來。
馬有泰突地躍前,伸手扼住趙老實脖子,陰森森地道︰「你這該死的老家伙,胡說些什麼!我知道了,必是你做的手腳!說!你把我們弄到這里來,到底想干什麼?」
趙老實被他扼得呼吸艱難,面紅耳赤,兩手不斷在地上亂抓,掙扎不已。
韋長歌皺起眉頭,正要上前制止,旁邊早有一人沖出來拉住了馬有泰。王隨風拉開了馬有泰,卻只是臉色發白,顫抖著聲音問道︰「你告訴我,這里……這里……到底是什麼地方?」
趙老實伏在地上,咳了半天才緩過來。
他用手撐著身體慢慢坐起,喘著氣,慘笑道︰「原來你們還不曉得這是什麼地方?你們竟不曉得這是什麼地方?哈,哈,張大俠,二十年前,你就是在這地方跟我說‘趙老板,我是來給你送銀子的’!張大俠,你現在可知道,這是什麼地方了?!」說到末尾幾個字,聲音淒厲無比。
王隨風呆若木雞,好半天,才申吟也似地喃喃問道︰「來歸客棧?這里、這里是長樂鎮、來歸客棧!?」
滕六郎訝然笑道︰「不錯,正是長樂鎮來歸客棧。區區小店,王大先生是如何知道的,莫非以前也曾在這里住餅店嗎?」
便見王隨風額上冷汗涔涔而下,面上神情,竟如遭雷擊一般,一轉頭,卻看向馬有泰——他二人從被韋長歌蘇妄言救醒一直不肯正視對方,此時,卻默契似的對視了好一會兒。
馬有泰目光閃動,幾不可見地點了點頭。
就在那一瞬間,兩人幾乎同時奮起身形,撲向門口。
韋長歌和蘇妄言若有所悟,便只是靜觀其變。
丙然,但見眼前一花,一道青影掠過,眨眼間已站到了馬有泰和王隨風面前——身法之快,令人瞠目;身形優美,若回風舞雪。
馬、王二人也不商量,一個飛快地右跨一步,一個往左一閃,分別從那人兩側穿過,又撲向門口。那人面帶笑意,腳下微動,不管他們怎麼騰轉挪移,始終擋在二人身面,馬王兩人竟是一步不能向前。三人來來去去,直看得人眼花繚亂。
馬有泰和王隨風又驚又怒,又同時往後躍開丈許。
馬有泰喝道︰「滕老板,這是做什麼?」
滕六郎當門而立,森然一笑︰「王大先生、馬總鏢頭,二位忘了嗎?這鎮上有殺人的鬼,天黑之後,可不好出門。」
馬有泰厲聲道︰「腳在我身上,我要出去,與你何干?!」
滕六郎森森道︰「既要住店,就得守我的規矩。」
馬有泰怒道︰「好,我不住便罷了!」
滕六郎這次竟不阻攔,往旁讓了一步︰「規矩說清了,客人要走,那我也就不留了。不過二位記住,出了這門,可就不興回頭了。」一邊說,一邊自顧自走了回來坐下。馬、王二人皆是一愣,腳下便慢了一步。
便听一旁有人頹然嘆息,道︰「李大俠,這道門確實出不得。」——說話的,卻是趙老實。
馬有泰厲喝道︰「為何出不得?!馬某今日偏要出這道門,倒要看看,誰敢攔我!」
趙老實疲憊一笑,伸手抹了把臉,低聲道︰「你不怕活人,難道連死人也不怕嗎……」
馬有泰一震,不由反問道︰「什麼意思?」
趙老實飛快地看了滕六郎一眼,深深吸了口氣︰「他、他沒騙你……這鎮上,真有沒頭的尸體四處殺人……你若遇上他,就走不了了……」
馬有泰冷笑一聲︰「什麼活人死人的,人沒了頭,就是死了。死了的人還能做什麼?!你們當我馬有泰是三歲孩子,這般好騙嗎?」
趙老實默然片刻,長嘆一聲,道︰「李大俠,你當真不知道你為什麼被帶到這里嗎?」
他此言一出,馬有泰便是一愣,片刻方道︰「我什麼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總之我現在就要出去。王大哥,你走不走?」
他既已認了與王隨風是舊識,便連稱呼也變了。
「我可是清楚得很哪,「趙老實澀澀一笑,他聲音本來蒼老,此時刻意壓低了嗓子,听來更是陰森森的可怖︰「我雖然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來的,卻知道自己為什麼在這里……我一見你們,就全明白了……」
馬有泰、王隨風只是默然不應。
滕六郎正襟危坐,冷眼看著他們三人,眼中淡淡露出點嘲意。
趙老實慘然道︰「張大俠,李大俠,你們要走,是要走去哪里?你們既然已經到了長樂鎮,還當真以為自己能活著回去麼嗎「
好半天,王隨風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終于慢慢走了回來。
馬有泰站在門口,像是一時間不知進退,只呆呆看著王隨風和趙老實。
王隨風走至趙老實身前,席地坐了,頃刻間像是已老了好幾歲,澀聲道︰「趙老板,好久不見了。」——卻是認了剛才趙老實說的話。
韋蘇二人交換了個眼色,不聲不響,只听他幾人說話。
王隨風嘆道︰「我現下可總算明白了……原來如此……真沒想到,事隔二十年,我們居然還有再見的一天……」模了把臉,抬頭道︰「韋堡主,我想請教你一件事——你和蘇大公子,當真是偶然路過這里的?」
蘇妄言眨了眨眼,不等韋長歌回答,正色道︰「實不相瞞,我們並非路過,乃是特地從錦城趕來的。這其中的來龍去脈,我想王大先生、馬總鏢頭還有趙老板,一定都很有興趣知道。不過,我倒是想先听听看,你們幾位為什麼會在這里。」
那三人不約而同都是一陣沉默,誰也不肯先開口。
好一會兒,還是趙老實撓了撓頭,苦笑道︰「這件事,要從二十年前說起。」
馬有泰猛地轉頭看著趙老實。
王隨風卻擺了擺手,嘆道︰「事已至此,馬老弟,你就讓他說吧!」
趙老實凝神想了好半天,才慢慢道︰「二十年前,我是這間來歸客棧的老板。那時候,這大堂里擺著的可不是棺材。那時候,這里前面擺著桌椅,中間用一道牆隔開,後面是伙計們住的大通鋪,樓上還有整整十間客房。這間客棧是我爺爺留給我爹,我爹留給我的,到我手上的時候,已經整整經營了四十年了。」
想起當時的情形,嘆了口氣,神色黯然,微微一頓,低聲道︰「事情一開始,是客棧里來了一對夫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