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點多鐘,外面灰藍色的天空已經被墨黑的顏色所籠罩,大片恍如銀河星數的璀璨燈火也逐漸亮了起來,將這黑沉沉的底色襯托得美輪美奐。
小泵娘關掉了電視,一個人趴在寬大的窗戶上看著外面的景色。
她的背影孤單而細小,林哲走到她的身後,手放在了她瘦弱的肩上。
「你其實想回家去,是吧?」
「不想!」小泵娘說得很決絕。
但是林哲知道她在說謊。
「那為什麼不回去呢?你媽媽專門讓人來接你了。」
「接我?」小泵娘冷笑,「她又不是親自來,我干嗎要回去?」
「你這孩子……」
小泵娘忽然刷地拉開了窗戶,巨大的風夾著雨點呼地一聲灌了進來,林哲忙壓住了帽子,以防被風吹走。
「你這是干什麼!?」
她爬上了寬闊的窗台,半個身子都探出去往下看。
林哲捉住她的腳踝,厲聲道︰「快回來!不要掉下去!」
小泵娘一手扶著窗子,一手指著不遠處另外一棟燈火輝煌的高大建築。
「看見沒?那就是我媽媽工作的地方。她把她一輩子都給了那里,把我和爸爸也給了那里。」
林哲用力地撫模著她的頭,她拉住了他的腕骨。
「骨頭叔叔,你知道不?我一直沒告訴你。其實我媽媽有錢!她可有錢了!我爸爸說她的錢能養我們一家子三百年吃喝不愁!可她從來都不回家,我見著她的時候老是在她工作的地方!爸爸老和她吵,問她要這麼多錢干啥,連家都不要了!可她根本不理,每天在外面忙她的工作,連我的生日都想不起來!我問她……我問她我生日是哪天,她就給我錢,給我信用卡,讓我別打擾她工作!堡作!堡作比我還重要嗎!比爸爸還重要嗎!」
「很危險!不要再往前了!」林哲緊緊地抓住她的腳,防止她掉下去。小泵娘的裙子已經濕了,也許有很大一部分是眼淚,只有很小一部分才是雨水。
「所以爸爸和她離婚了,我想跟著爸爸,可她卻怎麼也不讓我和爸爸走,嚇唬我說爸爸要給我娶後媽,剪我的手指頭。可是我真的跟了她又怎麼樣?她還是和以前一樣!一點都沒變!以前還有爸爸在家里陪我,現在家里只剩下我一個人,我害怕呀!我好害怕呀!我有朋友,但總不能讓她們每天都到我家里來呀!我就一個人……我就一個人……」
很大很大的家里,一個很小很孤單的孩子,縮在沙發深處,縮在牆角里,為不知名的恐懼而驚怕著,卻沒有人拯救她。
林哲的心中溢滿了對這孩子的母親的憤怒,他真的很想緊緊抱住這個孤單的孩子,但是他不敢,因為他的身體一定會嚇著她。
「我再也受不了每天都那樣,小學三年級的時候就開始離家出走。我第一次不見的時候媽媽是真的很擔心,她跑了很多地方,最後在一個派出所里找到我,她狠狠打了我一頓,我們兩個都哭了,但是我很高興,因為她來找我了。可是回去以後她根本就沒變!還是整天整天看不到她人影。我受不了一個人在家,就又跑出來,她又來找我回去……」
然而任何事也是有限度的,在母女兩人三年的拉鋸戰中,母親也慢慢麻木了,到後來甚至告訴她叛逆討厭的女兒「我會給你的卡里打錢的,你愛到哪兒去就到哪兒去吧!」,于是女兒和母親比賽起了「誰能更加冷漠」的游戲,在一次次出走的戲碼中,母女兩人的心越走越遠。
「我就想讓她多注意我一點!多看我一點也行!為什麼她不管我!我真的是她的女兒嗎?她花在任何人身上的時間都比我多!我恨死她了!」
林哲想象著這個孩子一次次被迫離家出走的情景,立時心痛如絞。怎麼會有人如此對待自己的親生骨肉?為什麼已經擁有的人不珍惜,無法擁有的人卻想求也求不到?
他的心忽然動了一下。
如果……她來當他們的女兒?他一定不會像那個女人一樣對待她!他一定會讓她過得很開心!很幸福!
是的,如果上天可以給他一個機會的話——
***
接完林哲報告他和小泵娘都在外面的電話之後,楚紅一直覺得心慌不已。
那是一種很不好的預感,雖然她不知道究竟這個預感是怎麼來的,但她感覺得到,一定和林哲有關。
她急匆匆地穿上剛月兌下的鞋,連包都來不及拿,抓起鑰匙就沖出了門去。
溫樂灃听到隔壁關門的巨響以及女子慌慌張張的腳步聲便開門去看究竟,正巧和楚紅對了個臉對臉。
「怎麼了?」
「林哲……我覺得林哲一定出事了!」
溫樂灃向屋里叫了一聲︰「哥!」
正在看電視的溫樂源像彈簧一般跳了起來,換上鞋子,三個人一起跑出了公寓。
***
小泵娘跪在窗台上的膝蓋猛地打了個滑,她驚叫一聲向前栽倒。她的腳踝從林哲的掌骨中滑月兌了出去,林哲用力一抓,卻只抓到了她一只鞋。
大風卷著更加猛烈的雨灌入了房間里,林哲早已將帽子的問題拋到了九霄雲外,他為手中的小鞋子微微一愣之後,毫不猶豫地縱身躍出了窗戶。
小泵娘尖叫著不斷下墜,但她的身體仍然受著風的阻力,而隨後落下的林哲全身沒有半絲肌肉,風從他骨骼的間隙中呼嘯而過,他很快追上了她的速度,猛地伸手一撈,抓住了她的另一只腳。
隨即,他另一只手骨喀嚓一聲插入了牆壁之中,暫時阻住了他們下墜的勢子。
「骨頭叔——」小泵娘努力看向抓住她腳的人,卻忽然愣住了。
林哲知道為什麼。
因為在開始墜落的那一瞬間,他的帽子已經飛走了,現在的模樣,是他的真身。
「你听著!」他在風中用力地大聲喊,「現在你不要管我是什麼樣子!閉上眼楮!叔叔一定會把你平安地送回家去!」
小泵娘有極短時間的沉默,但是很快就接上了他的話︰「我相信你!鼻頭叔叔!」
鼻頭叔叔……
林哲自嘲地笑笑。現在……真的是骨頭叔叔了吧。
希望以後他別變成這個孩子的惡夢就好。
前臂骨支撐不住小泵娘的體重,啪喳一聲斷裂了。兩人又開始飛快地下墜,小泵娘不斷尖叫。
林哲將剩余的斷臂再次猛插,又插入牆壁之中,兩人又停住了。
***
楚紅的頭發和衣服已經全濕了,可是她全顧不得這些,一邊抹著臉上的雨水一邊四處尋找著林哲在電話里所說的那家酒店。
「真的是紅杉酒店嗎!?」溫樂源手放在額前擋住流入眼楮里的瓢潑似的雨,身上冷得直發抖。
「沒錯!林哲這麼跟我說的!」
溫樂灃從遠處跑過來,指著自己身後大叫道︰「是那里!紅杉酒店在那里!」
***
雨水,是驅魔除惡的東西。
不知為何,這句應該是從來沒听過的話在林哲耳邊悄悄響起。那是「衣服」對他說的話,他後來才想起來。
原來如此,所以他身上的力量才會流泄得這麼快,現在甚至連骨骼之間的連接也很難保持了。
現在唯一支持他的只有一個信念,那就是手中的小孩。他一定要救她,讓她安全落地。
可是現在他們距離地面還有十多層的距離,這麼跳下去,小泵娘必死無疑!
能有什麼辦法?
還能有什麼辦法?
一定要想出來!
一定要!
一定……
對了!
他對小泵娘叫道︰「你听著!我馬上就要跳下去了!在掉到地上之前我會盡量把你往上扔!你要保持住平衡,讓腳先落地!你行嗎?」
小泵娘猶豫了一下︰「那你怎麼辦?」
林哲笑起來︰「我沒有問題!你看我這樣還怕什麼呢!」
「可是——」
「沒時間了,我支撐不了多久的!你準備好了嗎?」
小泵娘用力點了點頭︰「準備好了!」
林哲正想放棄已經開始斷裂的臂骨,忽然想起了什麼,又對小泵娘叫道︰「要答應叔叔!以後不要再離家出走了!外面很危險!你媽媽一定很擔心你!」
「叔叔你干嗎現在說這個!」
「你答不答應叔叔!」
小泵娘沉默了一下,再次用力點頭︰「我答應!我發誓!我再也不離家出走了!」
林哲呼了一口氣,看向墨黑的雨滴降落的天際,又低頭看看手中的小泵娘。
如果你是我的女兒……我一定會給你一個幸福的人生,決不讓你遭受半點痛苦。
「還有……最後一個問題……」
「什麼?」
「你,叫什麼名字?」
「萌萌!」小泵娘用很大很大的聲音說,「我叫張萌萌!張——萌——萌!」
「好名字……」
如果是我的女兒,一定也會擁有這麼可愛的名字。
啪喳一聲,上臂骨也斷裂了。
兩人像風里兩匹輕飄飄的白布,向地面飛去。
在落地之前的那一秒鐘,林哲腦海里只回旋著一句話——連一句道別都沒有對你講,對不起,楚紅。
***
當你失去一個重要的人的時候,那種痛必定是撕心的,慘烈的。
那麼,如果你第二次又失去了那個人呢?尤其是在你,還沒有做好再次失去的準備之前?
那種痛,是否會變成十倍?百倍?千倍!
楚紅听到了骨骼散亂地掉落到地上的聲音,之後才是小泵娘摔落在地的痛呼。
然後她回頭,用似乎是慢鏡頭的動作,看著林哲的頭骨滾落台階的模樣,看著他的腿骨一路蹦跳著躍至街道正中,被滿是泥水的汽車一輾而過,听到了它折斷的慘叫。
在以後的很多很多年里,她在想,一直在想,從來沒有放棄過地在想——林哲,你為什麼要回來?
你這麼做其實是不對的,難道你不明白嗎?
我愛你,可我無法原諒你。
因為你回來,因為你又走了。走得干干淨淨,什麼也沒有給我剩下。
如果你那時候就離開不再回來,那我必定不會像現在這麼痛苦。你讓我把最錐心的疼痛品嘗了兩次,一次比一次深,一次比一次痛。
她追上了他的頭骨,在泥水中發瘋地尋找他身體的其他部分,但是他已經被摔碎了,她怎麼也找不到那些殘缺的骨塊,她只能拼起一副殘缺不全的尸骨,卻再也找不回林哲。
溫樂灃抱起了小泵娘,她緊緊地抓著溫樂灃已經濕透的衣服,看著林哲已經摔碎的骨骼尖聲號啕。
溫樂源抓住了徒勞地拼裝著林哲的楚紅,她拼死掙扎,在他身上又踢又咬。他把她的手腕擰到身後去,在她的面前一遍一遍地嘶吼著「林哲已經不存在了!他已經沒有了!他再也回不來了!」。
楚紅尖叫,好像听不懂他在說什麼。
在林哲的手中,楚紅也許的確曾抓住餅某些重要的事情,但是她忘了,林哲早已開始腐朽,從他手中,她不可能再得到更多的東西。
——我們應當珍惜——我們當然應當珍惜。但是當你發現你手中緊抓的東西已經腐爛的時候,為何還要繼續緊抓不放?
——請放手。然後你才會明白這個決定會有多正確。
立冬的雨水落到人的身上,冷得人全身發顫。
從今以後,也不會有比今天更冷的雨了。
楚紅望著深黑色的雨滴降落的天空,持續不斷地尖叫。
***
第二天,雨停了。可是天依然灰蒙蒙地,好像隨時都會有雨水從那里掉落下來。
小泵娘的媽媽親自來接她回去了,母女兩人的重逢冷淡卻心酸。溫樂灃看得出來,她的母親很痛苦,之前那種冷淡的表現只是職業化外表所給予她的、在一個陌生人面前的偽裝罷了。
她很愛自己的女兒,但是她不知道拿她怎麼辦才好。
臨走的時候,小泵娘忽然提出要讓媽媽等一等,她有點事要辦。
溫樂灃、溫樂源和她的媽媽愕然地看著她跑上樓的身影,不明白她還有什麼事情。
小泵娘迅速地跑上了二樓,走到了楚紅的房門前。
從昨晚到現在,楚紅的房門連一個縫隙都沒有開過,無論誰對里面說什麼,她的回答都只是一片寂靜。
小泵娘將一只小手放在門上,推了推,發現仍然無法打開,她低下了頭。
「阿姨,我要走了,這段時間謝謝你和骨頭叔叔,我太任性了,對不起。」
寂靜。
「阿姨,骨頭叔叔的最後一句話是對我說的。你知道他最後和我說了什麼話嗎?」
仍然是一片寂靜。
「他問我我叫什麼名字,我告訴他了。然後他說,‘好名字’。」
那是林哲在這個世界上留下的最後一句話,他說,萌萌真是個好名字。
「阿姨,我很喜歡你,我也很喜歡骨頭叔叔,如果我是你們的女兒,就好了。」
楚紅靠在門板上听著她的聲音,心痛如絞,肝腸寸斷。
小泵娘開始掉眼淚,但是她努力地抑制著自己帶哭的聲音,斷斷續續地說︰「但是……是我害死了骨頭叔叔,對不起。我想你也不會喜歡我當你們的女兒……對不起……阿姨……我知道,從昨晚到現在你根本沒出過門,因為你一眼都不想看我,可是我還是要向你道歉,我喜歡骨頭叔叔……也喜歡阿姨……真的很喜歡……我不知道怎麼辦才能讓骨頭叔叔回來……對不起……」
房中始終沒有動靜,就好像那里面連一個人都沒有一樣。
小泵娘哭著說完自己想說的話,用力抹抹眼淚,轉身往樓下走去。
她決定了,不管阿姨是不是原諒她,她一定會再回來,她要向阿姨道歉,一定要等到她原諒為止!
楚紅的門忽然 噠一聲開了一條縫。
「你不用這麼難受。」
小泵娘站住了。
「林哲早就死了。在好幾年前就死了。」
小泵娘猛然回頭︰「阿姨——」
門,又被重重地關上了。
「所以有沒有你結果都一樣,你走吧。」
「阿姨!」
「你回家去吧,別再離家出走了。」
「阿……」
「別讓你的骨頭叔叔……擔心。」
小泵娘的眼淚又嘩啦啦地落了下來,但是她努力地咬住牙,不讓哭聲泄漏出去。
「阿姨……阿姨……再見……阿姨……」
楚紅坐在地上,看著手心中被拔下的幾縷頭發,痛苦地閉上了眼楮。
這也是你的希望對吧……林哲。
祝你幸福,我們的「女兒」。
***
……
抱著你啊
總想哭啊
你不說話
還有一句話沒說
我把它埋在山谷
沉默開滿的旅途
它卻陪著我說了一路
……
還有一句話……
還有一句話沒說。
我想和你結婚,林哲。
——鬼怪公寓第七個故事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