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復健室外,楊隔著透明玻璃窗看著里頭人步履蹣跚地揮汗練走。
二十多個日子又是轉眼即過,原本連站也不能的男人現在已經可以在無人扶持下支撐十來分鐘,甚至可以跌跌撞撞地走上四、五步。
對于這樣的成果楊不能說不滿意,更甚者,還有著點小小驚訝。
頭幾天,他幾乎是提心吊膽分秒注意著廣播,就怕會有驚天動地的慘劇發生,沒想到接下來的二十多天,讓他掛在心上的家伙卻是連吭也沒吭一聲,就連復健室的醫護人員也不曾向他抱怨過什麼,甚至還有人對他豎起大拇指稱贊的。
事情演變至此,令他不得不改變對所謂有錢少爺許多負面的觀感。
他原以為,不到兩天楚楓之就會沮喪的發脾氣,甚至哭哭啼啼的想放棄,照那小子在家里頭動不動就又哭又叫的精彩表現,他真的一點也不懷疑。
畢竟復健並不是三天兩頭就見成效的事,其中辛苦更是不可言喻,如果沒有極大的耐心與意志力,很難堅持得下去。
所以他從不認為含金湯匙出生的楚大少爺能夠受得了,沒想到結果卻大出他意料之外,而更令他跌破眼鏡的是——
對于陌生人的踫觸,這小子不但沒再像Jane那次莫名其妙地抓狂,居然還能操著一口流利的英語與人交談應答,就只差沒把和善的笑容常掛臉上裝良民。
眯了眯眼,對于這老不按牌理出牌的有錢大少,楊發現自己是越來越模不透他的怪異行徑……
「哈羅,Dr.楊,來接『楚』?」
听到那怪腔怪調的單音,楊就忍不住嘴角一抽險些掛不住笑。
那個怪里怪氣的大少爺明明英文能力不差,卻是怎麼也不肯入境隨俗取蚌John、Paul什麼的給人方便,又嫌「楓」跟phone發音太像,偏要選擇「楚」當名字。
這家伙難道不知道這些外國佬很難卷舌揚聲發好這個音嗎?
每次看人嘟著嘴努力區辯著「楚」跟ture,而後還一臉期盼他點頭認可地猛盯著他瞧,他就不知該擺笑臉還是哭臉給人看。
「嗯,他沒給你們添麻煩吧?」趕緊拿應酬話搪塞而歸,楊不留機會讓人詢問發音準確與否,省得還得滅著良心說假話。
「怎麼可能?楚是我們最合作的病人。」大動作地揮了揮手,中年女子揚聲笑的開心,「Dr.楊等會兒不是還有台刀?要不要我們幫你送楚回家?」
「哦,Maria,你真是好人!時間還早我沒問題,再說領薪水的工作,我可不能偷懶。」俏皮地眨眨眼,楊委婉地謝絕對方的好意,誰叫里頭那小子不好伺候,不躺平了車子可開不動。
對外他宣稱病患醒後,家里人希望能在原醫院進行後續療程,又因為他家離醫院不遠兼之曾是患中的主治,所以就委由他一並照顧日常起居。
對于這套社交辭令的解釋楚楓之本人並沒多大異議,反正離事實也沒差多少,他們兩個的確住在一塊,差別只在于都不是非常的心甘情願。
「啊,楚做完了,在跟你們招呼呢。」
隨著女聲提醒轉首朝里頭望去,果然就見那張汗水淋灕的年輕臉龐正充滿朝氣地對著他笑,推門步入,楊也還以一個由心的燦爛笑容。
這是這個月里另件叫他下巴闔不上的事——斗魚真的變金魚了。
不知仙女棒在什麼時候悄悄施了魔法,往昔劍拔弩張的沖突對立突然間通通不見了。
雖然偶爾毒舌交鋒依舊,但那個人好像很享受似地笑容不減半分,對著這樣的一張笑瞼火再大他也很難發的出來,頂多是沒好氣地動于敲敲那金魚腦袋,而詭異地是那家伙竟也不惱,反而偶爾會莫名其妙地紅了臉去。
敝事年年有,怎麼也沒這兩三個月和這位大少爺相處來得多……
「楊,你看!」
听到興奮的嗓音楊才醒神,只見人竟搖搖晃晃地朝自己撲來。
「喂喂~」趕緊張臂接住熱氣撲騰的年輕軀體,楊好氣又好笑地在人頭上輕敲了記,「你干脆直接學飛好了,還不會走就敢給我跑?」
「呼呼……我哪有跑?又沒雙腳同時離地。」倚在穩健的臂膀里平復著氣息,楚楓之不服氣地朝人抗議著,不一會兒又興奮地直扯著人手臂搖。
「看到沒?我已經可以走這麼遠了!」
看著人一臉企盼像孩子般討人贊許,楊不禁搖頭笑了笑。
「Dr.楊,楚很努力,進步很快,我估計再一個月就可以走的很穩,也許就不需要每天做了。」一旁的復健師笑著幫腔,即使沒听懂兩人間的異國語言,光看表情也可以猜到楚正在向主治醫師炫耀呢。
「真的?多謝你幫忙了。」
「別客氣,獎賞一下楚吧,他真的很听話很努力。先去吃飯了,回見~」
「拜~」揮手示意後,楊轉向臂攬的男人問道︰「既然大家都說你很有進步,想要什麼獎賞呢?」
「講中文,please.你是說真的?」聞言,濕漉漉的黑瞳瞬間更加變得閃閃發亮。
「嗯,說吧,別叫我爬樹摘星星就得了,我可不想坐在床上開自己的刀。」
「呵呵……」被楊無奈的逗趣語氣給惹得發笑,楚楓之好半晌才能說出自己寄望許久的事。
「我想畫畫。找天帶我去你家附邊視野開闊的丘頂就好。」
「畫畫?你會?」不可思議地瞅著人看了眼,楊微屈雙膝把人背上背。
這是他們兩人這段日子達成的共識,只要午休時沒什麼人在,楊就不必輪椅來輪椅回地兩頭來回跑。
「廢話!」這回換成楚楓之在楊肩上擂了記拳頭,「你當我無聊啊,不會畫干嘛還跟你提。」
「要準備什麼?水彩筆、炭筆還是……蠟筆?」習慣性地一損,楊承認自己有時候似乎是愛上跟這家伙對杠的感覺,果然背上馬上就換來一記更有力的拳捶。
「咳咳,大俠手下留情,會內傷的。」假意咳了兩下,楊故意跌步走的歪歪斜斜,立即就感到脖子上攀攬的雙臂快可以媲美麻繩。
「楚大俠楓之,麻煩對你的轎子溫柔點,再勒下去轎翻人亡可別怪我做轎子的不稱職。」
這一回,楚楓之索性直接拿頭磕向轎「頂」。
「喂~」齜才咧嘴叫了聲,楊卻是吃虧在無手可用,總不能學人拿頭撞回去吧?那結果可不像他隨口哀兩聲了事,誰叫鼻子怎麼樣也不比枕骨硬。
「……我喜歡畫畫很奇怪嗎?」猶豫再三最後還是別扭地問出口,楚楓之不安地抿了抿唇,底氣明顯不足。
當年為了這興趣就被老頭罵過不務正業玩物喪志,氣他浪費時間在這上頭,大學畢業想棄商從藝時老頭更是大發離霆,把他所有的畫具畫品拿去仍了不說,更讓人二十四小時盯哨,連經過櫥窗佇足多望眼回去都有得罵挨。
久而久之他也懶得再做爭論,干脆改上俱樂部、酒吧夜夜流連,玩得再瘋也可以推說應酬,反正既然老頭子期望他做個商人,就徹徹底底糜爛給他看。
「奇怪,怎麼不奇怪?」若有所思般眯了眯眼,楊沒忽略肩後的低氣壓,卻沒打算正面結人答案。
「我以為大俠手上應該拿劍的,莫非閣下正是丹青生?,不對,丹青生好畫卻拿劍,拿筆的是禿筆翁,可是閣下頭又沒禿……」
「你在胡說什麼?」被繞的七葷八素,楚楓之越發覺得半個小時前下肚的藥片開始發作,他開始想睡了。
「耶,中國人的Bible你沒讀過?」
「什麼東西?」
「金庸武俠啊。」
「……別告訴我你中文是這樣練來的。」真的暈了,楚楓之索性把臉埋進彎下楊的後窩里,隱約是記得男人好象說過他愛看武俠小說。
「要不然呢?我八歲就離開台灣了,難道你要我跟『阿斗阿』學?」
難怪,難怪這男人跟他說中文老是三不五時就會冒出成語俚語的,偶爾摻和著英文單子,呃,還有剛剛的破台語……
唇微揚,楚楓之不由為男人的語文天賦笑開了臉,一點淡愁就在嬉鬧中漸逝無蹤。
(注一︰丹青生、禿筆翁,詳見金庸「笑傲江湖」。注二︰阿斗阿,閩南話,外國仔的意思。)
***
凌晨一點,楚楓之強睜著迷蒙的雙眼對著床旁鬧鐘打瞌睡。
自從楊爽快地應允找天帶他出去寫生後,他就幾乎是數著指頭過日子,好不容易終于挨到了約定的日子,他卻患得患失地高興不起來。
原因無他,全因為楊最近忙的比只八爪章魚還缺只手。
常常載他回來後又匆匆趕回醫院,晚餐也越來越少在餐桌旁出現,通常都是只有他一人享用著看護帶來的料理,甚至在九點看護離開後也還是見不到人影。
雖然楊開放了書房任他看小說或上網看看台灣的消息,他卻提不起興致,就如同他已經能夠走到客廳電話旁了,卻也鼓不足勇氣拿起話簡拔鍵。
有些東西,放的越久就會變得越不敢觸踫,就怕攤在陽光下後由不得人朦朧看不清,而謎底一旦揭曉,日子只怕微再也無法像現在凡事不知的輕松愜意。
所以他最常做的還是當顆沙發馬鈴薯,看電視練英文,順便讓異國語言驅散一屋子難耐的寂靜。
要兩點了……再次睜眼掃過螢綠色的數字,楚楓之心底的失望越來越濃。
到現在都還沒回到家,明天怎麼可能帶他出去?要等下午嗎?還是那男人根本已經忘了和他的約定……
難過的情緒霎時洶涌如潮,和著累積的寂寞不住在心底翻騰,楚楓之逃避似地緊緊闔上眼,不再計較時間的流逝。
畢竟那是人家的工作,他不能要求這麼多。
這里不是台灣,而楊也不是……他的誰……
自我解嘲安慰著自己,漸漸地楚楓之意識飄忽起來,最後終于敵不過困意沉沉睡去。
***
再睜眠,楚楓之一時間還以為自己仍在做夢。
他居然看到了蔚藍的天空還有葉縫問灑下的金芒?
直到身旁一聲懶洋洋的招呼入耳,人才從迷茫中回過神來。
「終于醒啦?這麼能睡你昨天是幾點上床的?」
「楊?……這里哪里?」撐臂坐起,楚楓之茫然看著眼前的男人,男人身後盡是明信片般的如畫美景。
「視野不錯吧,喏,那邊是我家,醫院在那頭,不過被遮住了看不到。」指著綠野上的建築物一一解說著,楊朝一旁的畫具怒努了努嘴︰「東西在那,我不會弄,你自己看著辦吧,等會兒我倒瞧瞧你畫的像不像。」
「畫?」隨著男人的示意轉向另一頭望去,就見畫架畫盤染料的堆成了座小山。
「你真的帶我出來畫畫?!我沒在做夢?」
「喂~你到底是醒了沒?」揉著人未理的亂發,楊突然向前笑的一臉壞意,「要不要我幫你捏把大腿確定一下?」
作勢伸手朝人腿上模去,就見那雙黑眸瞬間褪去迷蒙,換上頭了紅彩爬滿雙頰。
「知道說蠢話了?」以為人是為了之前腦袋不清的渾話而臉紅,楊不甚在意地倚向樹干休憩,沒發覺楚楓之怕癢似地縮了縮腿。
「慢慢畫吧,我帶了三明治出來,你可以在這兒待一整天。」
「原來沒忘……」不自在地撇開臉開始組合畫架,楚楓之一邊嘀咕著。
這家伙難道不知道大腿是很敏感的嘛,害他差點起反應。
「嘿,別以為說小聲我就沒听到。又沒老年痴呆,跟你約定的事當然不會忘。」
「你很晚才回來?」
扁是看那雙眼紅絲滿布,就知道人沒睡幾個鐘頭,搞不好徹夜未眠也不一定,突然間,楚楓之有點小小的愧疚。
如果不是為了答應他的事,難得的休息日這男人該可以在家好好補眠的。
「錯,你該說很『早』回來才對,差不多六點,夠早了沒?」
「六點?!」抬頭瞄了眼頂上日陽,楚楓之很肯定這男人呢就算躺下也只一兩個鐘頭。
「有什麼好驚訝的?做這行就是這樣,病人可不會挑時間生病的。」張嘴打了個大哈欠,楊懶洋洋地滑在塑料布上躺平。
「所以說,你畫畫,我睡覺,早點在那,等中午肚子餓了再叫我。」
「嗯。」低應了聲,楚楓之不再開口擾人,拿起染料開始調色。
一筆一筆靜靜在畫布上揮灑著,作畫的人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殊不知身後有雙眼閉沒多久又睜了開。
睡不著……雖然很倦很乏昏昏沉沉的,可是不順的呼吸和熱漲的腦袋實在很難安穩入夢,楊有點後悔忘了多帶片安眠藥出來,總不能把預留給那家伙的給吞了。
迷蒙的視線栘往不遠處的安靜背影,幾秒後又轉了圈朝畫架上瞄去,本來楊只打算當名安靜的觀眾,可是當看到的盡是灰不拉幾的沉彩……
這小子眼楮沒問題吧?
「不該用藍色嗎?」
用手遙指著畫布上頭,卻見人像是被他嚇到般突然一震,一筆灰綠深彩霎時從底飆上了頂。
「呃,sorry。」尷尬地看人拿筆沾水稀釋開錯誤的畫痕,楊覺得臉上的熱度又更升起了幾分。
「……誰規定天空是藍的?」瞪著理應睡死的罪魁禍首,楚楓之眼里盡是對某人多管閑事的不滿。
不語,被埋怨的人只是挑眉望了望眼前的湛藍晴空。
「誰規定看見什麼就得畫什麼?你干脆拿照相機照好了。」
投降似地舉臂遮眼,楊放棄和面前的藝術家再作爭論,他這個學醫的只怕永遠也無法理解何為見山不是山的境界。
問題是這家伙不是從商的嗎?在金錢數字的世界難道也可以這般……模糊?
抱著滿肚子的懷疑,楊再次試著閉眼尋夢,總算老天爺看在他病員一名的份上沒太刁難,不一會兒神智就逐漸迷糊了起來。
「……睡著了?」奇怪地看著說沒兩句瞬息又無聲無息的男人,楚楓之只能把原因歸咎為這家伙熬夜太累了,回頭繼續拿畫筆。
日陽漸盛,沉浸在畫圖世界里的楚楓之終于放下畫盤動了動腿,因為還不能久站,所以他是坐著畫的,結果姿勢太久沒變,這一放松下來才發現腰酸腿麻地沒—處好受。
不是老了吧……揉了揉腰捍舒緩疼痛,等兩腿麻感退去後楚楓之扶著深厚的樹干慢慢站起,步履蹣跚卻還算穩健地朝另頭走去,打算叫人起床填飽肚子。
日頭有些偏西了,也許兩三點了也不一定,樹後的家伙倒是睡的香甜,醒都沒醒一次,看樣子真是累壞了。
算了,今天就畫到這兒吧……看著楊沉睡的身影,楚楓之暗自盤算著早點回去讓人好好休息。
禮尚往來,就當是回報對方百忙之中也沒忘記答應自己的事,他是真的很高興。
瞥了眼車子的位置,權衡會兒後楚楓之決定讓人再多睡會,先收拾好再挖人起來,蹣珊的步伐重新轉回畫架旁,著手整理起畫具,再拎著東西一步步慢慢地走向那台銀白色的休旅車。
等到楚楓之再轉回樹下時已是累的滿頭大汗,兩腳也抖的像篩糠般,一到楊身邊就再也撐不住地一坐倒。
「呼~」吁了口大氣,楚楓之揉了揉乏力的雙腿,他也知道自己太逞強了,差點沒癱在半路上,那可得用爬的才回得來。
看來等會兒只有讓楊扛著走了……抿唇微曬,楚楓之偏頭朝兀自好眠的男人看去。
不知這家伙會不會嫌他幫倒忙?畢竟那些畫具怎麼加也沒他的十分之一重。
望著眼前沉靜的優雅身形,楚楓之凝視的目光漸漸變得有些出神。
這家伙……最初真是巴不得把他扔到海里喂鯊魚,沒想到現在卻……
不知為何,最近見到這男人時心髒總是撲通撲通跳個不停,看到他的笑心情就會好的不得了,對上他的目光臉就忍不住發燙,甚至以往那些氣到半死的惡口毒舌也變得可以樂在其中訓練腦筋急轉彎。
很奇怪的感覺,就好象……情竇初開那般……
皺了皺眉,楚楓之實在很難信服這結論,任誰也不會相信一個風流情場的花叢老手會重溫十七、八的毛頭青澀,何況是當事人自己。
再說當年愛上陸晉桀時也不會,不曾這般的……快樂。
那時摻雜在絲絲甜蜜里的是患得患失的不安,是騙人騙己的傷悲,起起伏伏憂得他終日惶惶好似末日來臨般。
想逃,卻又像毒癮豬不能自己,只能一分分深陷一天天沉淪……
想到哪里去了?!猛然拍了拍自己的臉頰,楚楓之趕緊制止自己再胡思亂想下去。
那個陷在泥沼里爬不出來的楚楓之早已經是過去式了,現在的楚楓之不再為任何人而活,也不再依賴任何人而生。
隨心所欲地做自己,不再為了愛委曲求全。
「都是你害的,讓我又想起那些亂七八糟的……」報復似地戳了戳男人柔軟的瞼頰,楚楓之決定該叫人起床了,家里的彈簧床總比這硬草地舒服。
「楊,起來了。」伸手推了推,誰曉得男人卻賴皮地依然睡如死豬般。
「喂~天黑啦!」惡作劇地趴到人耳邊嚷著,楚楓之原以為馬上會看到貓被踩著尾巴蹦半天高的趣景,沒想到換來的只是一聲意味不明的濃濁嘟噥,人連眼皮都沒掀一下。
「楊?」
楚楓之覺得有些不對勁了,姓楊的這家伙向來律己甚嚴,跟他的隨性散漫完全是兩種極端,再嗜睡也不可能賴床到這地步。
「喂!」再次伸手推了拖人,這一次楚楓之感受到手下果臂傳來的高熱,剛剛隔著衣物他沒發覺。
發燒?樹蔭下又是初夏的十一月天,風吹都還有點涼哩,楚楓之可不認為那是太陽曬的,慌忙把手往男人的額頭上探,果然觸及的也是一片駭人的滾燙。
「楊?听得到我說話嗎?」輕拍著有些赤紅的面頰,楚楓之試著喚醒楊的意識,然而卻是除了模糊不清的囈語外什麼反映也無,連揮手屏除他騷擾的舉動也沒有。
怎麼會突然病的這麼嚴重?直到貼近楊身旁,楚楓之才留意到人顯得粗喘的喘息,連呼吸都那般費力,他不敢想再拖下去還會發生什麼。
怎麼辦?生平以來楚楓之第一次感到手足無措的慌亂,就連當初發現煞車失靈時他也不曾這般不知如何是好過。
極力定下心來細細思索著,楚楓之知道要快點送人到醫院,可是這附近景致雖美卻是寥寥無人跡,目力所及最近的房舍也在好幾里外,那根本不是他能夠求援的距離。
電話?突起的念頭轉眼有在須臾間幻滅,誰叫這里不是台灣而是該死的澳大利亞!而且還是鳥不生蛋的鄉間小城,大哥大的普及簡直低到他無法想象。
好比說,楊身上就只有樣早可以進博物館的東西叫call機,而就算現在天上掉下台手機給他,有沒有訊號也還是另個叫人翻白眼的問題,方圓百里內可沒困難到叫做基地台的東西。
電磁波有這麼可怕嘛?這些臭老外干嘛這麼怕死?!
現在可好,叫天不應叫地不靈。
煩躁地抓了抓發,里頭的東西儼然已亂成了團,當耀眼的銀白再次映入眼簾中,楚楓之喟然嘆了口大氣——
誰想得到昔日酷愛享受速度的自己竟也有見車腿軟的一天?可眼前卻由不得他不試……
努力把男人翻上背,楚楓之很明白自己絕不可能用兩只腳走得過去,多扛了個人站不站得起來都還是個問題。
白費力氣一向不是他做事的原則,所以他索性認命地直接馱著人匍伏前進,說是認命,心里頭卻還是忍不住有些抱怨,誰叫這家伙怎麼這麼重?!
手腳並用在草地上匍爬著,沒多久楚楓之就已氣喘吁叮地再也顧不得姿勢有多拙。
他終于能夠體會蝸牛的感覺了……
真他媽重的要死!難怪那可憐的小東西只能爬得那麼慢。
而且這不是草地嗎?怎麼碎石子還這麼多?扎得他在肚里直罵髒話。
「姓楊的……你這回……欠我可多了。」
齜牙咧嘴地邊罵邊爬,到後來楚楓之幾乎是只靠兩只手機械地移動著,尚未完全復原的兩條腿早罷工成了負累。
這下可好,他等于是拖著有一點五個人的重量在爬,想來蝸牛也沒那麼慘吧,它背上的房子可是空的。
天馬行空胡思亂想著,總算在連手都陣亡前爬到了車旁。
翻坐起身的男人面容慘白地不住粗喘,整個月復面已是慘不忍睹,草汁泥跡不說,間或地還有些紅痕隱現,尤其是手肘跟膝蓋災情更是慘重。
沒在意手腳傳來的隱痛,楚楓之歇息會兒拉開左前門,自己先爬上位子後再伸手扯門旁軟綿綿的軀體,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將人拽上車。
「哈~哈~」把自己摔向駕駛座位後,人已是手軟腳軟地只有閉眼喘氣的份,眼前都可以看見點點金星在轉了。
「呼~」深呼吸幾次,覺得好了些後楚楓之才睜開眼準備面對下個難題。
試著動動腳底板,總算這點力氣還有,也好在這輛車是自排,一腳煞車一腳油門勉強可以操控,若是手排……難保不熄火,他可沒力氣再把腿挪來挪去的。
不給自己猶豫的時間,楚楓之毅然扭動鑰匙發動引擎。
隨著隆隆入耳,毫無意外地,漸漸平復的心跳又開始逐步加劇。
「楊,希望你平常教堂跑得夠勤,別指望我的份能分你點,我可是五年一包香還用不完的……」喃喃自語著,楚楓之緊握方向盤踏下了油門,他不是賭徒,這回卻得賭一把自己的心髒有多強。
听人說心跳好象可以到二百的,應該撐得到有人煙的地方吧。
「別怕、別伯、別怕……」手冷腳也冷,片刻前才熱到不行的能量瞬間全不知跑哪去,渾身哆嗦地不能自己。
媽的!有什麼好怕的?!死咬著唇瓣,楚楓之惡狠狠地朝自己發飆——
大不了,再死一次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