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下) 第十四章 恣展

書名︰晨曦(下)|作者︰|本書類別︰言情小說

鷹搏九天迎風恣展龍騰四海乘浪耀采雲破曙曦誰與爭鋒

再睜眼,已是滿室的黑漆,睡了個飽的男人心滿意足地伸了伸懶腰,然而這一拉臂弓腰……殺千刀的!嘴角一陣顫搐險些抽筋,半睡半醒間的男人這回是完完全全醒了,而越是清醒也就越想把身後的禍首給踹下床去好好反省,偏是腰酸腿軟地沒半點力氣。

說得好听什麼擔心他的傷?根本說一套做一套!結果還不是害他現在連伸個懶腰都像八十歲老嫗,一個動作過大就等著骨架子全散。

嘀嘀咕咕埋怨著,徐晨曦顯然忘了論起肇禍自己也月兌不了干系,很多時候……一個巴掌真的很難拍得響,尤其此類極需密切配合的情事。

「還好吧?」微啞的語聲溢著份濃郁關懷也有著份抑忍,早在懷里人有所動靜時古天溟就醒了,眼一張看到的就是某人極為別扭的滑稽模樣。

好在夜色朦朧又沒臉貼臉看得真切,勉強還能裝出一本正經的模樣,否則時值非常,哪怕只是一絲無傷大雅的笑意,下場保證是叫人不忍听聞的慘烈,他還不想跟自家門板或地板太過親近。

你看我像還好嗎!?沒好氣地一個肘拐,卻是只敢小力地撞著後頭大肉墊,就怕運勁過當又得好一番齜牙咧嘴。

借著肘靠的這點支撐慢慢放軟腰,直到背脊重新貼穩床板,徐晨曦才敢放松緊屏的氣息好好吸上一口沁涼。

慘!被人砍上一二十刀的也好過眼前這款。

老實說,他已經很久不曾有這種牽一發動全身的殘疾感受了,自從不再在那烈日艷陽下揮汗練武,不再在巨瀑濤浪間搏命習泳,不再……好久好久,久到他快忘了這酸疼下的雜陳百味。那每熬一關過一天活著後,慶幸卻也悲哀的滋味。

「怎麼了?」緩緩將人圈進臂彎里,古天溟敏感察覺到懷中人安靜得有些異樣,不像是生氣也不像因為身體不適,倒似……又沉浸在過往的傷痛里。

眉微擰,不一會兒復又平展,一抹黠色悄悄染上笑紋隱現的眼角邊。

「還很痛嗎?明天該會好些。我『仔細』『看』了下,里頭幸好沒傷著,就是穴口有點裂,已經幫你擦了藥。」

看、看了下?還……仔細!再多悵然也不敵這一句驚人之語,徐晨曦忍不住唇角連顫又是一陣抽搐,外加雙頰轟地一片火燒。

直到被人出言提醒,他才發現自己從頭到腳都被打理過,干淨的床褥、干淨的里衣,頭上臉上身上全清清爽爽地沒留一絲粘膩,就連傷處綁帶都似換了遍,然而即使這樣被人翻來挪去地大半天,他卻也依舊睡如死豬般一無所覺?

正確來說,他根本連怎麼回到床上都沒半分印象。

「……大門主屬貓的?」皮笑肉不笑地涼語調侃,惱著人更惱著自己,對于這身越來越如豢畜般的嗜睡本領,徐晨曦是敬謝不敏卻又莫可奈何。

自從被這姓古的當抱枕用後,他這做人抱枕的就一天比一天恪職盡守,先是陪著賴床再是一覺三桿竿,現在更已修煉到雷劈不醒的境界,這門功夫再這麼一日千里地精進下去,哪天直接睡到閻王殿上他也不會覺得意外。

「接近,條紋那種個頭再大點。不過不是我這只貓故意躡手躡腳裝輕盈,是你太累了。」溫柔地將人側摟在懷里,古天溟怎會不知道忽而紅臉忽而又冷顏的家伙在鬧什麼,不就是對自己失了武人應有的警覺心感到喪氣罷了。

只不過有必要這麼在意嗎?他又不真是吃人猛虎,再說這里可是他山大王的老窩欸,應該毋需時刻都打著十二萬分精神備戰吧?

「關于這點,我很抱歉,美食當前實在很難忍得住,我早說過對你的『胃口』不錯。」覆掌在人酸疼的腰際腿股間輕輕按揉著,墨瞳里帶了點寵溺。

對于眼前人,古天溟承認自制力是差了點,明知人傷勢未愈還虛弱著,偏是止不住一次次想要的念頭,結果就是讓人累到厥過去,害他一陣手忙腳亂才得以平息高昂「性」致。

「……」

什麼意思?敢情「太可口」還是他的錯?頭微仰瞪了眼人,徐晨曦索性嘴一張再次朝人肩頭落下,看在不費力就能解氣的份上,他就不計較這行為是否有失身份了。

「光啃我充不了饑的,要不要我去弄點吃的?」沒在意肩上的那點微疼,古天溟反是關心起人似乎已經餓昏頭的五髒廟,若不然,哪來這麼孩子氣的舉動。

沒記錯的話,午時那一頓這家伙動牙咀嚼的次數屈指可數,肚子里填的全是那壺陳年女兒紅。

「……什麼時辰了?」咕噥一聲,徐晨曦松了牙懶得再計較,四肢百骸全懶洋洋地連根指都不想動,除了累得夠嗆外,八成也因為睡了不少時候,至少窗紙外都已經黑得不見點微光。)

「三更剛過。」

「三更?」遠在意料外的答案,漆眸怔愣地微張後復又伴著呵欠聲慵懶半闔,「哈嗯~看來我還真的很能睡。」

還以為頂多掌燈時分而已,誰知道閉眼張眼的居然就已半夜更鼓響?這下子不用懷疑,他真被這姓古的養得白白肥肥成了頭豬。

唇揚,漾著又是那種叫人毛骨悚然的笑。

「不好嗎?累了就該好好休息,別勉強自己。」

唇弧驟斂,片刻前的盈盈笑臉倏地變得無情漠然,然而就算擺出生人勿近的凜冷面孔,咫尺前的人影也還是不為所動,星眸粼粼蕩漾的依舊是片令人難以自拔的濃情溫暖。

忍,再忍,繼續……忍……

大眼瞪小眼,最後一臉晚娘相的男人率先忍不住破了功。

麼還會妄以為單一張冷臉就能對眼前這更為純正的古家人有用?

事到如今他終于確定當初冤枉了姓莫的臭紅發,擎雲不是近墨者黑被帶懷,根本就是骨子里的古家血在作祟!

「姓古的,滿月復大道理干嘛不到外頭『恩澤四方德披眾生』?在家里頭發威叫紙老虎懂不懂?還有,听過什麼叫對牛彈琴吧,就算敝人在下不屬牛,也听不懂閣下的弦歌雅意,麻煩大門主日後口水收收少往我這兒灑!」

討厭的家伙,老是話中有話繞得人意亂心煩,偏偏他耳朵好脖上的玩意也不笨,裝不了聾也扮不成傻,結果就是老一口氣如梗在喉不上不下,多來個幾回,他不是惱羞成怒先把人剁了就是遲早讓這份悶給噎死。

「沒辦法哪,還不是怕某人記性太差,哪天又忘了答應我的半途落跑,到時候血本無歸我找誰討去?整日擔驚受怕,只好學老嬤嬤嘮叨點耳提面命。」

擔驚受怕?听人說得委屈,徐晨曦嗤之以鼻地撇撇唇。

天底下還有這位大門主怕蝕本的?那家伙不吃人不吐骨頭就已是天下庶民萬幸。

悻悻然地才想揶揄兩句,頭一抬見那雙墨瞳深處真印染著抹懼色,若有似無般淺杳卻又不容易忽視地存在,叫人看得不由得呼吸一窒險些喘不過氣。

抿唇無語,徐晨曦有些難以承受地將眼緊緊閉起。

這算什麼,宿願得償嗎?

一直以來,他總想看看那張臉失去自信光彩時會是什麼慘澹模樣,看著被眾人捧在手的天之驕子被人戳著軟肋跌得鼻青臉腫時又是什麼糗樣,並不真是又什麼過節,就只因為這家伙實在耀眼得……太叫人妒羨。

世家出身,天資聰穎又瀟灑過人,平步青雲一帆風順,年紀輕輕就已是江湖一方之霸,家里頭還父慈母愛一家子和樂融融,這甚得老天眷寵的男人擁有他所沒有的一切,激起的除了不服輸的相較之心外還有的就是滿腔子不平妒意了,所以他一直很想看看那張意氣風發的臉抹上點俗世泥塵後有多大快人心。

但如果早知道答案是這麼回事,他寧可永遠不要看到。

不要看到那雙眼里原來自己的影已烙得那麼深,更不要知道那懼那痛那失了從容的慌……全都是為了自己。

甜言蜜語他可以當是過耳東風,糾纏他也可以當是春夢一場,不諱言,即使拋卻所有顧慮,對于這段得之不易的真情他也只打算消極相陪。

靜靜陪著默默守著,不爭不盼,無冀無求,別愛得……太多。

就因為,他太了解自己,了解自己的情太狂太貪,如果再如以往不知收斂地一頭栽下,到頭來或許總有天他會怨會恨會寧為玉碎地傷己傷人。

擔驚受怕嗎?他何嘗不也畏懼著,怕一切重蹈覆轍,重演這半生的錯。

所以他躲、他逃、寧作懦夫拿上千百借口阻止自己沉淪,可一次次月兌序的意外卻叫他不得不承認——

他了解自己,卻似乎一點也不了解這個叫古天溟的男人。

那個跺腳震天足可在江湖翻雲覆雨的天之驕子,有著百副臉孔的善變,凡事總不上心的瀟灑,這樣一個雲般心性的人上之人究竟為什麼如此執著地非他不可?

他原以為,「執著」這愚昧的字眼壓根就不該和姓古的這類人牽上任何關系。

千想萬慮紛至沓來,最後終是化作一聲幽幽低喟,徐晨曦知道再怎麼努力地保持距離仍是功虧一簣,對著這樣一雙執著的眼他拒絕不了,無法拒絕也無法漠視,因為他太懂得那執著的苦,舍不得叫人也嘗遍那患得患失的不安、期待與失落的痛楚。

張開眼,心軟地正想說些什麼,卻發現片刻前還盛著脆弱的仁瞳精芒瞬燦,勢若帝臨般懾人,微愣會兒徐晨曦也馬上察覺到了不對,暗香浮移,一股極淡的花香味不知何時充溢房里。

兀自思索著,熟悉的氣息已悄然覆上唇,某樣苦澀的東西隨著吻被渡到了嘴里。

『吞下去。』

密語傳音,徐晨曦依言將東西落喉咽下,不用問也曉得八成是闢毒的玩意,畢竟這香來得詭異,驚訝倒不怎麼驚訝,他只是很好氣是何人膽大包天敢在太歲頭上動土,而且看來本事還挺不錯的,不但沒驚動任何戍衛還直接命中目標找對了地頭。

必于這點他就更好奇了,對方是怎麼知道這匪窩頭子在他房里?

抬眼朝「當家的」望去,只見人除了兩眼放光外和平常沒什麼太大不同,沒迎戰的意思也沒因為被人模進老窩顏面大損的氣惱,反是一臉摩拳霍霍興致盎然地朝著自己露齒笑。

把頭埋進面前溫暖的胸膛里忍笑,徐晨曦不禁替這位可憐的不速之客致上三分默哀之意,青邑大門主的這點脾性倒和一般江湖人很像,全是耐不住寂寞、專愛沒事找事的好事之徒。

花香漸郁,慢慢等待中無聊地又開始犯困,嘴才張開呵欠還來不及打上一個,耳里又是一陣密語急傳。

『喂喂,好歹給人家一點面子。』

『……要我給面子剛剛還叫我吃藥干嘛?』

『面子要給里子也要顧啊,總不好在自個兒窩里還翻船,不太好看。』

『呿,要求還真多,人是你請來的啊?』

『能模上這兒本事不算差,如果可以納為己用倒也不錯。』

『養虎為患。』

『曦,你是不是暗示如果不做禍害或不為患,就肯養我?』

以一記白眼作為仲介,徐晨曦索性閉目養神不再浪費寶貴內力在這毫無意義的無聊對話上,然而沒一會兒卻又想到什麼似地霍然睜眼。

『也許是極樂谷的殺手。』

不是也許,根本就應該是!罷睡醒的腦袋暈沉沉地才一時沒想到這上頭。

試想若非為了誘人的花紅或懼怕極樂谷的手段,誰人活膩了敢在虎窩里拈虎須,在青邑總舵里找姓古的碴?笨蛋或瘋子可沒這麼好本事進得了這龍潭虎穴。

「……」相較于徐晨曦面露戒慎的凝色,古天溟就顯得無謂許多。

對于人會猜到這份上他並不覺得意外,盡避這些日子他已嚴令封鎖了消息,但畢竟能勝任瀧幫四大堂堂主一職的不會只是個繡花枕頭,尤其又是專司黃白之物的碧水堂,那整日打著算盤的腦袋瓜子也許連雲弟都望塵莫及。

『「極樂令」重現江湖了對吧?』見人不語徐晨曦就知道自己猜得沒錯,黑白分明的眼珠轉了轉,突然似笑非笑地朝人挑眉瞅著,『這顆項上人頭值多少錢?價錢好的話我可以考慮考慮。』

『別考慮了,摘了賣了也不值幾個子兒,連老戚那兒半年的營收都抵不上。』顧著玩笑四兩撥千斤帶過,古天溟自是不想教人想太多,他可是連哄帶騙外加霸王硬上弓才好不容易把人拐出半個殼,若再讓人鑽回牛角尖里去……嘖,那恐怕得有盤古開天的本事才劈得開。

『唷,不愧為一門之主好闊氣,萬兩黃金還嫌……』

『休息會兒嗯?就算只看戲也得留著點精神張眼。』察覺到傳音漸弱氣力無以為繼,古天溟趕緊阻止人再耗費內力,原想閑聊兩句讓人放松的,卻忘了某人還是傷兵一員,經不起這種聊法。

不用人出言提醒,徐晨曦也知道自己今非昔比,別說傷猶未愈,就算結了傷疤掏罄的體力也一時補不回,大敵當前自己卻是這種狀況,惶論對敵了,能不拖累姓古的就該高頌聲阿彌陀佛感謝菩薩保佑,除非……

漆眸眯了眯,最後非常配合人所求地斂闔休息,連帶掩去那一點意味不明地低韻,徐晨曦徑自在心底細細估量著這副破銅爛鐵的身子還有多少本錢

老實說,還沒真落到黔驢技窮只能任人宰割的地步,只不過如果執意拿壓箱底的出來……下場大概不怎麼能看。

但若要他遇險時乖乖束手就擒也不可能,他可一點也不想被人拿來要脅古天溟什麼,那家伙的軟肋只能由他戳著玩,旁人想都別想。

左思右想一番掙扎,徐晨曦最後決定非到萬不得已時不作意氣之爭,畢竟現在身家底子不算豐厚,只希望古大門主的本事不負他如日中天的赫赫威名,別留了尾巴給人當辮子捉,否則後半輩子他可憐的兩只耳怕是更不得閑了。

相對于徐晨曦「殫精竭慮」想著應策,古天溟也不是真如面上談笑風生地不當回事,全副心神都留意著門外動靜,暗地里他可不敢小覷,不論是否是極樂令驅使的殺手,月半前那種魂出竅的死人感受他都不想再經歷一次。

鎊自盤算著心事,小廳外的門扉突然咯吱一聲發出細響,來人竟是正大光明地啟門入屋,顯然對之前的香毒極具信心。

借著懸于壁上的飾劍,面朝外的古天溟運足目力待將緩步靠近的敵人打量,然而當模糊卻不陌生的婀娜身形倒映在光可鑒人的劍鞘上時,甚少感到意外的男人這回確確實實叫疑惑擾了心神。

是她?怎麼回事?不解歸不解,一個稱不上正經的妙計霎時在腦里成型,古天溟掩在被下的雙手迅速地將懷里人的單衣向下拉了拉,連同薄被一起滑露出截脖頸,露出白皙中一點現眼的嫣紅。

察覺到古天溟的用意,雖然看不到背後情形如何,徐晨曦也配合地更向人懷里窩去,還火上加油地揪著人胸前地襟領大掀了角,將鼻唇親昵地湊上那片起伏的溫暖依偎。

這小子,連這種時候也不肯吃虧哪……對于胸前淺淺氣息的拂擾,古天溟只得哭笑不得地接受,任大好胸膛在人前盡泄春光。

這場景的效果該非常夠了,再不能將人一舉成擒也未免對不起這麼大的犧牲。

輕盈的腳步漸近,在人轉入門屏前古天溟迅速垂睫虛掩著眼,十步……八步……五步……明顯地,細微的足音頓了頓,抓著這須臾躍身而起,疾如電掣直襲床前黑影。

甚少在人前展露的擒拿巧技如影隨形,不出十招即逼得人手忙腳亂地直往外廳退去,古天溟挑了挑眉,來人本事出乎他意料外的高明,就算倉卒遇襲落居下風也未明顯露出敗相,這身好本領大概連羿小子也要咋舌三分,一點也不像他所知曉的那個「她」。

事情,似是超出他以為的復雜許多,有些什麼,不在他掌握之中。

心下一凜,一股莫名的焦躁感讓古天溟決意打消生擒來敵的念頭,一反平日處事的溫厚寬容,手下越發不予留情地迅速。

像是察覺到古天溟心境的轉換,蒙面人眼中露出種不能置信的錯愕,然而只消片刻又全轉成叫人不寒而栗的怨恨,狠絕目光對著卻是那擁被半坐的隱約身影。

拳腿相抵,交手中的人影以快打快舞起了陣疾風,狹窄的房里霎時勁流四溢斗氣滿布,門飛窗破木裂瓶碎轉眼一片狼藉,但無論這團風有多劇烈,始終越不過那道繪著壯麗山水的湘繡屏彩,不但好端端地一角不損,連絲風搖也沒有,屏內物事更是完全不受半點波及。

並指如劍嘯聲隱唳,正在古天溟打算下重手做個了斷時,一聲尖哨突然自蒙面人口中發出,瞬息間異變陡生,屋脊驟然嘩啦啦地垮了一大片,一股凌厲殺氣石破天驚地破頂而入。

「晨曦!」厲吼的同時,指劍毫不留情地斬落,古天溟看也不看結果便朝塵揚深處急掠。

別過來!咳咳……」

「站住!」

孱弱的咳聲夾雜著另個也算熟悉的粗嗓,飛奔的形影當機立斷一個疾旋又掠回了原處,速度之快就仿佛人從未離開腳下的那塊磚石,也因此佝僂著背正待發足的黑衣人措手不及地被雙溫暖卻無情的掌狠狠扼住了咽喉。

鱉譎的靜謐,漫塵間只有細碎的呼吸聲間或傳出,誰也沒進一步的動作,然而這樣的僵持不一會兒就讓獵獵風聲和漸近的火光給打破。

「嘖嘖,怎麼這麼好興致大半夜地掀梁拆頂?」摩挲著下顎,雷羿饒富興趣地看著自家老大在一片破瓦殘礫堆中老鷹捉小雞般掐著個少了條手臂的可憐家伙,更正,有胸有腰,是個可憐的「女人」。

看來昨兒個的滿月復怨氣已經有人幫他出頭討了。

「溟兒,怎麼回事?」這回開口是古閔澐,並肩而行的還有個邊打呵欠邊伸懶腰的白須老者,此外,兩隊巡夜的紅旗兒郎也已訓練有素地將屋子前後團團圍住。

「咦?小夜夜呢?他不是跟你在一塊?」左顧右盼沒瞧著人,雷羿心下已有幾分明白,原本悠閑抱臂的身子徐徐站得挺直,「要不要我幫你進里頭找找?」

「馮猶在里面。」簡短一語立即讓所有人明了了狀況,直到此刻古天溟才正眼朝手中俘虜望去,了無笑意的黑瞳漫沒著無盡霜寒。

「本事不錯,連我都沒發覺到你們還有這層身份,貴谷這回倒是大手筆,連伏隱這麼多年的暗棋都舍得出手?就這麼想要他的命!?」

「……」喉頭被緊鎖著發不出聲,而就算能夠,馮倩也不知道自己還能說什麼。

她從沒見過這男人如此冷漠的模樣,更沒見過他如此狠戾的手段,竟是那般毫不猶豫地斬落她一只手,如果不是急著想救人,如果再多那麼丁點余裕,她一點也不懷疑那指風劃過的會是他此刻雙指緊扣的地方。

斷臂的劇痛固然難忍,但更叫她難以接受的是向來對她多所忍讓的男人一夕間竟變得如此絕情,在猜著她的身份後居然還能下得了如此辣手?

她總以為青梅竹馬長大的他們就算沒有愛也該有些情,哪知那個素來讓她憐她的溟哥這回卻是鐵了心想要她的命,毫無猶豫,就為了……那該死的男人!

憶起片刻前那一幕令她心搖神動的曖昧,鳳眸含怨更添幾許濕意。

即使早知道終有東窗事發的一天,馮倩卻怎麼也沒想到對峙會是這般地殘酷,她甚至考慮過叛離極樂谷老老實實做個稱職的青邑女主人,哪怕因此招致嚴令狙殺的危險,更勝者牽連親族無人諒解,再深的羈絆她都曾想狠心拋卻腦後。

然而可笑的是她其實根本毋需如此掙扎為難,想得再多都不過是她自作多情庸人自擾,直到幕落,她才發現……從開始就只是自己的獨角戲,在那人眼里根本就不曾有過自己。

「『極樂令』出,就算是你古天溟也保不了他。」

迥異于以往俗鄙畏縮的油滑語調,偌大人影緩緩自漆黑中步出,同古天溟般手里也扣著個人,只不過是一手抓著人質肩頭另掌則抵著背心,那手,泛著妖異的淡青。

極樂令!?古閔澐同薛松迅速交換了個眼色,而後神色些許復雜地默默注視著前方的俊拔身影,片刻卻又仿佛不勝唏噓地閉了閉眼。

百感交集雜陳于心,古閔澐不由地皺起了眉,男人跟男人……別說自己對這種事尚無定見,單是該如何跟孩子的娘說去就是件難事。

他曉得人這回是認真的,光沖著這一點他就更是發愁,從小到大,這孩子看似隨心散漫,但凡是他認定的就再無轉圜的余地,年紀漸長那份認真與否的對比落差也就跟著越如天地魚鳥之別,到現在,別說轉圜了,大概押上他倆老的分量也勸不動人回心轉意。<

唉,都說做人難,誰人知道做人爹娘的……更難……

「老弟,兒孫自有兒孫福,眼下咱們還是先想法子解決老馮的事吧,再不折衷想點辦法,倩妞兒大概是很難見到等會兒的太陽了。」拍拍老戰友的肩膀,薛松捻須朝前努了努嘴,到了他這把年紀,實在很難在同年輕叱 江湖時硬得起心腸來,怎麼說畢竟都是從小看到大的。

「難。」

是難,不僅難在溟兒動了真火,更難在面前的馮猶已不是他們所熟悉的馮猶,就連小倩這孩子……搖搖頭,古閔沄也沒把握到底還有幾分他所熟知的在,而還沒琢磨出個頭緒來,那頭就又下了道催命急符。

「放了倩兒,我可以看在這人情上讓這小子死得痛快點,否則照令行事,他可要折磨個好幾天才死得了。」

轉頭朝薛松無奈地一瞥,就見另頭的雷羿也已受不了地兩眼朝天翻了個大白眼,古閔澐不無感慨地嘆了口氣,馮倩這條命怕就要斷在他老子手里。

「結果都一樣我又何必多費功夫?」指隨語落,一聲輕微的喀嚓後,就見娉婷人影脖一歪閉了眼,隨著縴頸上的指頭徐放便同軟泥一般攤跌于地,自始至終一句話也來不及出口。

「倩兒?古天溟你!」眼見親生女兒的死,馮猶霎時失了鎮定,連按在人背心上的手都忍不住巍巍抖著。

「別太激動馮猶,現在我們換來談談你。」盯著那不停顫抖的掌,古天溟的心也直跟著不斷發怵,面上卻猶作一副蠻不在乎的模樣。

他賭,知道徐晨曦對他何等重要的人只有馮倩,浦交上手的瞬間,他的的確確看到了馮倩眼里的錯愕和驚駭,那該代表馮猶他們並無預期他也在房里,更不會清楚知曉他倆的關系。

只要馮猶不知道自己手里的籌碼有多大,他就還有機會。

「你都把倩兒殺了還有什麼好談?老夫、老夫殺了這小子給倩兒陪葬!」

「唉呀呀,意思是馮老頭你也打算陪他們兩個下地府一游?兩條命換一條,我們好象賺了欸,老大。」趕緊續著話尾接上,雷羿多少猜著幾分古天溟的打算,故意唱雙簧般嚷嚷著引人注意。

「嗯,是不虧。」

「什麼不虧而已,讓這笨老頭幫忙解決了燙手山芋,老大你就不用整天煩著該拿這小子怎麼辦,留著麻煩,又沒法開口趕,怎麼說人家都是瀧幫的大堂主,一個怠慢可傷你們兄弟的和氣哪。」

「……」沒想到雷羿扯到這上頭,古天溟一時詞窮地不知該怎麼接話,作戲歸作戲他可不想太過火讓人又逮著機會胡思亂想,尤其當那家伙本就存了不欲成為自己麻煩的棄離之心。

「別不好意思了老大,在場都是自己人,死人不會告狀的。」湊上前朝人眨了眨眼,幾分真實只有當事人意會得到,雷羿兩手叉腰對著前頭顯出幾分困惑的馮猶再加了把勁推︰「喂,要宰就快還猶豫半天干嘛?老頭你放心,我們不會找你麻煩的,總得流點事兒給瀧幫那票人忙,反正有個馮倩就能交……」

「等等!你該不是也想拿馮倩較差吧?」像是想起什麼般怪叫了聲,雷羿頗為懊惱似的皺眉猛搖頭,「也是,都已經賠了個女兒,極樂谷那伙人大概也不會懷疑你放水……怎麼辦,你不殺可換我們傷腦筋了。」

「老大,我看還是干脆我們動手把兩個都宰了,反正一來死無對證,二來極樂令也是真有其事,諒封擎雲再精也挑不出什麼錯來。」摩拳擦掌擺出一副餓虎撲狼的狠樣,雷羿悄悄同人遞了個眼色,就待馮猶動搖的瞬間將人搶下。

漫不經心般步步進逼,古天溟和雷羿一面施壓一面屏息等待著良機,那曉得就在馮猶已離掌寸許眼看就要放手逃逸時,一聲銳喊破壞了一切。

「不能放!」只見先前倒地的馮倩竟搖搖晃晃地爬了起來,蒙面布已落,大口大口的鮮血正自唇間泉涌而出。

「想騙我爹……好救他嗎?我偏不……不讓你稱心如意,溟哥。」

「小倩,你不該勉強的。」袖袍下的五指緊握成拳,古天溟不禁後悔自己一時的心軟,他沒想到馮倩會拼著命不要,悍不畏死地沖開他所制的重穴。

木已成舟,古天溟再也毫無顧忌地將目光投向那自始就不敢好好打量的孱弱身影。

「呵呵……勉強?我一點也不勉強哪。」血染滿身的女人詭異地咯咯笑著,模樣既愉悅又滿溢著傷悲,「我很高興……能帶著溟哥你……最在意的人一道走……不寂寞的,一點也不。」

「倩兒……」似是感染了馮倩的絕望,馮猶也陡然意識到自己已不可能全身而退,喚語中盡是淒涼。

「瓦罐不離……井邊破……做這行本就……有這天。」長吸了口氣入月復,馮倩知道自己的時間無多,闔眼前她得確保能得到她要的結果,哪怕賠上的還有馮猶一條命。

「您不該以為逃得過的,接了令……就沒有後悔路。何況還有阿揚……你不該忘了他。」

「……」肥碩的身子猛然一震,而後仿佛下定決心般整個人靜了下來,手不再抖,卻是綠意更盛三分,「爹知道了。」

「女兒拜別爹爹,先走一步。」嫣然一笑,馮倩緩緩向四周掃了圈,最後停在須臾間臉色蒼白許多的男人臉上,「溟哥,你放心,人我會在下頭好好幫你顧著,等著……你來領……」

語音漸逝終沒了聲息,馮倩緩緩垂下頭倒下,芳魂一縷從此幽冥兩隔。

心如鼓擂,古天溟死死盯著那只越來越不似人應有的魍魎怪掌,再一次,慌亂如泉漫淹,心,再也禁不住恐懼侵蝕地……覆傾。

「天溟。」沉默許久的人兒終于輕啟朱唇,柔柔喚著從未出口的親昵稱語,白衣勝雪襯著單薄的身影更給人一種弱不禁風的嬴弱感。

「我好象還沒跟你說我的答案,想听嗎?」

「不想。」斷然拒絕,拒絕那換作平時怕不早拉長了耳等待的誓諾愛語,此時此刻古天溟一點也不想听見那人清潤又帶了點情事後微啞的嗓音,哪怕只是只字片語,都會叫他覺得像是在交待遺言。

「要說就在我耳邊說,離得那麼遠,說什麼我也不听!」

難得地任性,難得將一身的霸氣表露無疑,漆眸如鷹銳利緊鎖著人一瞬不眨,面前人迥異于常的溫柔不但無法讓他感到半點欣喜,反而叫他更加地惶惶不安。

一點真實感也沒有,就好象在做著一場夢,一場結局已知終將幻滅的噩夢。

「……」聞言,夜風中的人影仿佛不勝負荷地晃了晃,最後似是靠著背後馮猶的那只手才能勉強站著。

「馮老頭!」眼看情況越來越不樂觀,雷羿也如熱鍋螞蟻急得快淌汗,「我雷羿以這顆腦袋跟你保證門里決不追究今晚的事,瀧幫那邊也保證替你說項,甚至要我們配合你演戲詐死什麼都行,只要你放了小夜,一切都好談。」

「哈哈!你們就當真以為老夫怕死?」仰天長笑,馮猶微帶著血絲的兩眼突然精光大盛,正待將劇毒的掌力吐出時,耳邊卻傳來嘆息般的弱弱低語。

「再給我點時間……就一句,當是話別可好?」

哀語淒淒宛如杜鵑泣血,是人,都難不動惻隱之心,尤其是剛經歷過生死離別的人,馮猶不由地將掌力稍撤了些,打算成全身前男子這最後的遺願。

察覺到身後人的默許,徐晨曦緩緩將頭抬起,對著面前全神貫注蓄勢待發的男人揚唇笑得燦爛。

「古天溟……你實在是……」

低語漸微,聞者莫不個個跟著屏氣凝神,正覺得連名帶姓的似乎和眼前生死離別的淒楚場景有些違和時,一聲霹靂爆吼霎時如雷貫耳響徹雲際。

「臭強盜!」

趁著眾人微愣的空隙,素色人影鬼魅似地一閃,霎時甩月兌了肩上五指,緊接著足踵一旋疾轉而出,而幾乎同時,察覺不對的馮猶再無猶豫地推掌吐勁,瞬息間掌風大作塵揚漫天。

前後不過僅只眨眼的功夫,待塵埃散去場上形勢已大不相同,就見原本要脅和受制的人影相隔不過數尺,然而就這短短數尺的距離,區隔了生與死界。

「你……」音未吐全聲已黯啞,漸無生氣的兩只眼猶寫著驚恐與不信,直至龐燃身軀轟然倒下眼皮也不曾稍斂。

微晃的火光照映下,只見馮猶垂攤于側的掌心和後頭各透著一個拇指般大小的模糊血洞。

「咳咳……」撫胸輕咳,徐晨曦臉上也是片駭人的死白,對眼前馮猶死也無法瞑目的不甘,雪色雙唇不由帶了點憐憫地微微輕扯。

「你不該忘了,我跟『她』的關系,十數寒暑……封擎雲能偷上手的,我也不會差太多。」

強撐著一口氣說完話,耗力過劇的身子已是撐不住地頹然軟倒,而一如預期地,迎接他的不是腳下的冰冷硬土。

「……」四目相凝,言語已是多余,好半晌古天溟才像找回力氣般將人緊緊嵌在懷里死摟著。

「……調皮鬼,嚇得我的心都快從嘴里蹦出來!」

「我都已經暗示那麼明顯了,還不懂?」埋首汲取著熟悉的溫暖,鬼門關前走了一回,徐晨曦也不由得軟了語氣露出些許撒嬌意味。

「那個叫暗示?陰陽怪氣的,我簡直以為你在交待遺言了。」

「呸呸,烏鴉!要死我還用得著嗲生嗲氣地犧牲那麼大?」

無言,古天溟無奈地笑了笑,全天下大概也只有眼前這個不解風情地家伙會當儂言軟語是種犧牲,他大概可以想象那個想听的字有多遙遙無期了。

「剛才的是『指禁煞』?潯陽那次你也是用了這招對吧?」盡避和上次所見封擎雲使的不完全一個樣,但是那霸道的運勁方式卻如出一轍,就見懷中人遲疑了會兒後頭微點,霎時才稍霽的心情不由得又沉凝了三分。

「答應我,以後能不用就別用。」誠摯請求著,古天溟毫不掩飾眼底的心疼,別說兩回親見這招式反噬的厲害,光是莫磊曾對雲弟氣急敗壞吼出口的那句「不要命」他就忘不了,出自神醫之口,嚴重性可見一斑。

「雖然的卻是速能傷敵的殺招,但傷已過甚,尤其你和雲弟又都學得不全,拿自己的身體作本,這買賣未免太虧。」

「……沒那麼嚴重啦,休息個幾天就好。」無力地擺擺手粉飾太平,骨子里徐晨曦可是哀怨到想吐血。

誰想拿自個兒地老本逞英雄耍威風啊?又不是木頭無知無覺,遑論那帖要命的大補方子可還巨細靡遺地烙在青邑眾大夫的心坎上。

「明天我讓人帶個消息給雲弟,請他帶莫磊來再幫你瞧瞧。」指觸的脈震甚為虛紊,在輸了好些真氣後也不見太大起色,幾經思索,古天溟最後還是決定把本事大的請回來坐鎮比較妥當。

「不要!」拾起殘存的力氣猛搖頭,徐晨曦已顧不上腦袋里還有幾分清醒可供這般揮霍,他真懷疑這姓古的是打算讓他傷上加傷早登西天極樂。

找那個紅毛野人?那豈不叫雪上加霜,更慘!都已經搞得全身上下沒處舒坦了,他才沒興趣再搬石頭砸腳自找罪受。

「放心,我想雲弟該有辦法讓那些湯湯水水的好喝些。」揚唇笑了笑,古天溟緩緩摩挲著微曲的背脊安撫,好半晌,

盡避頭不搖了也依舊埋在他懷里不依。

須臾間,滿悅之情暖溢于心,微挑的唇弧又盛綻了幾分。

這家伙,難得這麼依賴他呢,這是不是也代表著——終于敢相信他了?

「咳咳咳咳咳!」

款款情深蜜意正濃,偏是有人悍不畏死地橫插一嘴,而且還似怕沒人理地咳得宛若肺癆患者。

被這麼一打擾,徐晨曦才猛然省起在場的不光只古天溟一個,好象……這家伙的老頭也在吧?

……

……這下和姓古的關系真是跳黃河也洗不清了……

自暴自棄、慢吞如蝸地從人懷里探出頭,就見雷羿正一臉尷尬地扭著腳趾尖,而除了這個還杵在面前的大活人外,放眼所及又是一片的模糊黑漆,就連片刻前魂赴陰曹的馮猶父女也已沒了蹤影,只剩淡淡的血味在夜風中飄蕩。

「有事?」毫無起伏的音調,平板又簡短,若不是看著人唇蠕而動,實在很難想象這是出自古天溟那張可比蘇秦的舌燦金口。

「咳咳,古老爹……老爹要我傳句話,他、他說……」看著自家老大一口越發耀眼的白牙,雷羿就越沒法把話說得干脆。

「小羿,不知道你有沒有發現我今天的耐性不太好?」

比起前句不冷不暖叫人模不著腦的簡潔,這回問語不但多了幾許緩頰字眼也多了份閑適,听得人卻更是垮了張巴掌小臉,旁人也許還听不明白其中玄機,他這個已受十余載荼毒的若再听不懂,就干脆出門直接沉湖算了。

吸了口長氣壯膽,雷羿努力說服著自己伸頭一刀縮頭也一刀,大不了明兒個就卷鋪蓋投奔在潯陽掏賊底的小,拐人混個三年五載地再探風頭,屆時就算那只狐狸月復里綿針一肚子鬼,千百個日子該也懶得跟他計較了。

「老爹說︰讓人驚擾到貴客本門難辭其咎,改日定備薄酒一席權充壓驚賠禮,還有,折騰一晚徐公子想必也想盡早覓個靜處歇息,然門里余房一時難以整頓妥適,所以看公子是否願意屈就……要命,不玩了,再照老爹那文縐縐的背下去不累死舌頭也打結,反正意思就是問小夜夜要不要跟我回去窩一晚啦。」

「你那麻雀窩也能叫『靜處』?」

發話的語聲依舊不急不徐甚至猶帶著點笑意,雷羿卻是突地又一個冷顫頭皮開始發麻。

就知道這活兒是件苦差接不得,難怪剛才薛老頭自告奮勇攬了死人的差事走,他不過也只慢了那麼一點點,奈何在場的也就他們兩個講得上說話的分量,早知道扛也要把耿子那老實頭從崗上抓下來擋箭。

「冤枉啊老大,話是老爹說的,我只是九官一只負責傳話而已,不過我是非常樂意照顧小夜夜啦。」竭力澄清著自己的無辜,雷羿只差沒指天畫地咒誓,只要能確保他的麻雀窩別變成空空如也的和尚廟,別說委屈當只鳥了,要他每天少睡兩個時辰學晨雞報曉都行。

「真心話?」

「我發誓!」

唇挑,又是一個意味不明的恐怖笑容,雞蛋里挑骨頭的男人顯然不怎麼想就此作罷。

正當想找個替死鬼解悶一個想安然鞠躬下台,兩造雙方使出全勁準備舌槍唇劍一番大戰時,一句困意十足的咕噥恰如盆冷水當頭澆下。

「哈嗯~你們到底還要吵多久?給不給睡啊?」懶懶打個呵欠,話題的當事人已是睫簾半掩快要睜不開眼了。

舊傷未愈又讓人在床上纏了一個下午,加上那記「指禁煞」幾乎耗盡所有內力,他現在還能醒著沒昏死就已實屬不易,再沒精神听這兩只吵人的閑話家常。

「……跟我回房?」低低輕問了聲,古天溟難能確定人定是听懂了那番嘮叨里不言可喻的含意,卻無法確定人是否介意,哪知話才出口,倚在胸前的腦袋便伴著瞌睡蟲大力點下。

「……不怕沒給我爹個好印象?」半開玩笑的語氣,琢磨片刻,古天溟最後還是決定把話挑明,不久前那句「都不是弱者」不單是說予人听的花言巧語,也是從承認這份情起時他時刻提醒自己的對等……

誰也不是誰的附屬,誰也不能替誰決定,他倆可以將後背向與地信賴、可以疲累時地暫倚,卻誰也毋需斂翅收翼在誰的臂膀下棲息。

就因為自己已立于太多人望其項背的頂峰,所以對這滿心坎坷傷痕的男人他更戒慎提醒著自己時時謹記,記著初識時的瀟瀟秋雨里,那抹即使泥濘滿身也依舊挺拔不屈的傲然形影。

「怕有什麼用?」嗜睡地又是一個無聲呵欠出口,徐晨曦努力撐開眼皮睨了眼頭上兀自喋喋不休的吵人蒼蠅,嘀咕聲里俱是不耐︰「又不是第一天跟你擠一張床,哪間房有差嗎?再說該做不該做的都……還裝什麼鬼純情?」

重新把頭朝面前的溫暖埋去,模糊的語聲漸如蚊蚋︰「管它的,反正你爹娘不早就知道我打哪坑哪谷出來的?猴穿了衣也還是猴,難不成還指望多了層皮就真能變成人……丑話先說在前,我可沒擎雲的本事討人歡心,你自個兒看著辦。」

「這麼想得開?」

即使人滿臉倦色話答的似是漫不經心,卻多少仍看得出墨瞳里的那份落寞,唇微抿,古天溟心底立即有了決定。

不管有多難,他都誓將這份常人皆有的親情關懷捧到這人兒手里。

如果爹娘知道晨曦會比任何人子女的都更加珍惜他們的心意,該不會舍得就為了世俗偏見而摒棄這麼個「半子」吧,怕的是到時候,在這個家里頭他就只剩忝居末位的份。

「……想不開也沒用,又不是我說了算……反正你的爹娘你搞定……」就在古天溟以為人睡著了打橫抱起朝自己房里走時,呢喃般的低語卻突然自胸前幽幽傳出,令他更加確定了人並非如所說的不在意。

「那不成,各頂各的天,好歹你得分一半盡點力。」唇稜微勾漾著幾分狡黠,古天溟開始盤算轍把頂上的兩尊菩薩全「轉讓」出去,剛好一人分一個。

至于自己,最後就最後倒也無妨,做人兄長的本就該大方點,再說他缺的還可以向懷里人討去。

「……我?我能……哈嗯~做什麼?」忍不住好奇地微睜眼,卻是一句話還沒說全呵欠就又管不住地溜出嘴,半張的眼皮也跟著撐不住地掉下來。

「累了就睡吧。放心,絕對是你最擅長的。」伸手覆上睡眼惺忪的臉,古天溟將人重新按回胸前安枕,微挑的薄唇越見算計地高揚。

「……擅……長……」難敵睡意地入夢漸沉,呢喃聲猶鍥而不舍地自唇間斷續逸出。

「乖,先睡,本山人自有妙計就是了。」

是妙計哪,笑眼彎彎微瞇了瞇,古天溟復朝著自己的院居緩步徐行。

論真格的,他們這一家子名頭雖大其實也不太難搞,同常人般各有所好,而趨吉避凶知人善用恰恰正是自己這「當家的」強項。

諸葛女俠的罩門自是他這個獨子無疑,而古大俠功夫再好也拗不過的,除了前述女俠外就是那位名為拜把實則敬尊為長的薛大長老是也,至于這把年近古稀卻心如赤子的「宗斧」……一個酒字再無其它。

老人家嗜酒如命,在門里已是打遍天下無敵手,總是長吁短嘆著「曲高和寡知音難尋」,若叫人曉得了他懷里這小子既有酒膽又有酒量,怕不整日捧著酒壇巴著不放,如果這樣還做不成忘年好友……

呵呵,他就教唆人喝光那一窖的美酒。

清風徐拂天光微亮,漫步在晨曦間男人算謀著的其實還有份私心。

那一夜懷里人兒微醺的醉酒風情實叫人難忘,偏是那無底洞的海量也同樣叫人難以不記得,害他想著念著卻望門怯步,如今難得的好機會一石二鳥,他可是萬分期待等著坐收漁人之利。

破曉晨光中,疊影的身形漸行漸遠終于消失在樓閣亭檐間,偌大庭園里就只余一抹拉長的人形的暗影在斷垣殘壁間搖頭擺腦。

什麼叫該做不該做都……欸,沒說完的應該是「做了」,問題是什麼是該做、什麼又是不該做?到底都做了什麼啊~~

苦惱地又是搔頭又是蹙眉,叫好奇給攪得心癢難忍的少年最後猛眨了下大眼,剎那迸出的神采直叫那剛冒出頭的朝陽也失了顏色。

他決定了!握拳擊掌,雷羿咬唇痛下著決心——

就算前途多災多難,沒理出個水落石出前他絕不出洞庭一步,就不信還搞不清這些個該做不該做的,再說天天粘在小夜夜身邊,他也不信還看不到某人的好戲。

杏眼微眯流彩粼粼,稚氣未月兌的小臉上盡是百折不撓的旦旦信誓.

總有那麼天,他絕對絕對要讓那張狐狸臉對著他笑不出來!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