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夜漫漫,漏雨的破屋里,一燈如豆,她拖來長板凳坐著,與他閑聊起來,「欸,你叫什麼名字?」
「在下魏遐之,不知姑娘怎麼稱呼?」
「我叫向和安,向來和氣又平安的向和安,怎麼樣,是不是很好記?我爺爺給我取這個名字,就是希望我做人和氣,一輩子平平安安,不要像我那早死的爸媽一樣脾氣暴躁,天天打打鬧鬧,最後在車上吵著吵著,出了車禍,兩個人一塊到地府去當夫妻了。」
她兩手撐在下顎,兩條腿晃了晃,笑了笑接著又道︰「還好養大我的爺爺兩年前過世了,否則我突然失蹤這麼多天,他老人家怕是要急死了。」
說完,她看向他,隨口問道︰「你呢,你是哪里人?」
他簡單回道︰「我是京城人氏,由于自幼身虛體弱,前兩年被我父親送到別莊靜養,這趟回京,是要參加春闈。」
「喲,你想考狀元哪。」
「不敢,只是勉力一試。」
「我以前听一個朋友根過,會試都要關在一間小房間里,考試的那幾天吃喝和睡覺都在里頭,不能出去,直到考完才能放出來,你這身子能撐得住嗎?」她半是好奇半是關心的問道。
他淡然表示,「十年苦讀,不下場試一試,我這輩子都會有遺憾。」
她頷首,「也對,有想做的事,無論怎麼樣也要努力去做,盡力去試了,即使失敗了,也不會有遺憾。」
她燦笑著道︰「我支持你,盡避放手去考吧,就算考完後死在考場里,也算死得其所了。」
她這是在咒他還是鼓勵他?他啼笑皆非,但對性子坦率的她並無惡感,反倒漸生好感。
雨夜里,兩人聊著聊著,不知不覺睡著了……
十來年前與妻子邂逅的情景歷歷在目,清晰得宛如昨日。
李耀平見主子神色怔然的佇立在雨中,有些擔心的輕喊一聲,「大人。」
魏遐之的思緒這才從遙遠的回憶里被拉了回來,他暗自深吸一口氣,將縈繞在心間的痴戀再度深埋,舉步走向書齋。
這晚的深夜,金多福躺在床榻上,翻來覆去,有些難以入眠。
她滿腦子都在想著要怎麼除掉魏遐之,是要在茶水里下毒毒死他?還是要用毒煙先迷昏他,再一刀殺了他?或是趁他不備直接一刀捅死他?抑或是要向那天的侍衛借來弓箭,埋伏在暗處射殺他?
毒藥和毒煙都要出去買,不太方便,而目前沏茶倒水的事還輪不到她來做;要一刀捅死他,得先去弄把刀來,倒是可以去廚房備好把菜刀,但菜刀不好捅人,只能用砍的,一刀砍下去萬一沒砍死他,就麻煩了。
一樣一樣的排除後,看來最好的辦法是去向那些侍衛借來弓箭一用。
打定主意後,她陡然又想到今日在雨中撞上他的事,他沒怪罪她,還將自己的傘借給她。
自打她住進丞相府以來,他對她雖算不得多好,但也沒虧待過她,想到要親手殺了他,她心中掠過一抹歉疚,可是她真的別無他法了。
在她成為老鴇那次,她曾處心積慮想辦法提醒常來青樓的三皇子,讓他別只顧著和自家的兄弟爭斗,而讓魏遐之漁翁得剎,白撿了便宜。
這種話她當然不能明說,只能用各種方法暗示魏遐之意圖篡位,可三皇子壓根不信魏遐之有這樣的野心,不僅斥責她胡言亂語,還懷疑她是收了哪位皇子的好處,想挑撥他與丞相。
而後不久,在一次上門尋歡的客人爭風吃醋的斗毆中,一把不知從哪里飛來的椅子砸中她,她就這麼一命嗚呼。
她若記得沒錯,書里是寫年底,魏遐之便將登基,倘若她屆時還未能阻止他,她都不敢想象會有什麼後果,她會不會就這麼留在這里,再也不能回到原本的世界?
惶然不安中,金多福闔上眠,恍恍惚惚間,像是睡著了又像是醒著。
她似乎正飄在空中,她看見一間像是書房的地方,有個挽著發髻的少婦走進來,瞧見書房里的男子坐在案桌後方專注的看著書,她沒出聲打擾他,自個兒坐在椅子上,托著腮,一臉痴迷的注視著看書的男子。
兩人臉上彷佛籠罩著一層淡淡的光芒,她瞧不清他們的五官,卻奇異的能感覺到他們的表情。
看書的男子察覺少婦的目光,擱下手里的書,看向她,語氣里透著抹寵溺,含笑問道︰「怎麼這麼看著我?」
「我家夫君長得真好看,讓我百看不膩,越看越喜歡,哎呀,要是有一天看不見了,那可怎麼辦?」她清的嗓音透著濃濃的笑意,逗弄著自家丈夫。
「娘子又貪為夫說笑了。」他起身走過去,執起她的手,「為夫會一直陪在娘子身邊,不會讓娘子看不見的。」
「騙人,你現在身子越來越好,也開始替皇上外出辦差,上次一出門,幾天才回來,留我一人獨守空閨,夜里沒人替我暖床,我只能躲在被窩里,獨自思念著夫君,一邊哭。」說著,她裝模作樣的抹著沒有半滴淚的雙眼。
男子拿妻子沒轍,抱她入懷,溫言軟語的哄道︰「那下回我不出遠門替皇上辦事了。」
「真的,皇上的話你敢不听?」
「娘子的話比皇上的話來得重要,我縱使抗旨,也不能違抗娘子,讓娘子傷心失望。」
「喲,都會說花言巧語了。」
「你若真不想我做官,我辭了便是,陪你走遍大江南北,看遍大雅的每一處風光。」
「算了算了,我知道你現在身子好了起來,正想有一番作為呢,要你年紀輕輕就辭官,整日陪著我,沒過多久,只怕就會開始埋怨我了。你還是好好做你的官吧,我在家里閑著沒事,可以教教采霏和紫瑛她們讀書識字,還有你那繼母和兩個弟弟時不時來找碴,這日子過得倒也不寂寞,熱鬧得很呢!」
「母親和兩個弟弟的事委屈你了。」
「我沒覺得委屈,你沒見他們每次來招惹我,都被我罵得吞了一肚子氣回去嗎?上回老三還想當眾羞辱我,被我狠狠修理一頓,出了個大糗呢,這兩天見到我就絡路走。」
提起這事,她笑得一臉得意,「對了,我想剪指甲,你這兒有沒有剪刀,我屋里的剪刀不知擱哪兒去了,一時找不到。」
「我來幫你剪吧。」他從一旁櫃子的抽屜里拿了一柄小剪刀和一把扁平的修甲刀,坐到她身旁,拉起她的手,低頭替她修剪指甲。
她垂眸注視著丈夫,嘴里像摻了蜜似的,連聲夸贊道︰「想不到夫君真是多才多藝,連修指甲都會,真是賢慧,能嫁給夫君,真是我燒了三輩子的好香,前世我一定沒少做好事,才能有這麼大的福氣。」
他被妻子的話給逗得笑容滿面,對妻子真是又愛又寵,「哪有人用賢慧來說男人的。」
「難道要說夫君英明神武?」
「你呀,這張嘴真是半點不饒人。」
「你不是愛死了我的這張嘴嗎?」說完,她嘟起嘴,毫不羞怯的親了他的唇一下。
他耳根泛紅,眼里那繾綣的情意,密密的纏繞在妻子身上,但又忍不住笑斥道︰「坐好別動,萬一被剪刀弄傷了可不好。」
「這全怪我家夫君太迷人了,才讓我這般情不自禁。」她笑咪咪的調戲著自家丈夫。
午後的春光下,兩人言笑晏晏,親密的依偎在一塊兒……
清晨的晨曦照進房里,金多福睜開眼,意識還沉浸在先前那甜得快讓人蛀牙的夢境里,有些渾渾噩噩。
沒多久,等她的神智逐漸清醒過來,她不禁納悶的喃喃自語,「奇怪,怎麼昨天上會作那樣的夢?」
賴了一會兒床,她不再去想那怪異的夢,起身,揉揉眼皮,換上湖綠色的侍婢衣裳,洗漱一番後,把頭發隨意挽了個發髻,接著在房間里練了遍太極拳,再到書齋去上工。
打掃完書齋,她和其它幾個侍婢輪流去吃早飯。
吃完朝食,再回到書齋門前,瞥見不遠處有人走來,她望去一眼,競是蔣疏靜,她心下一驚,這家伙怎麼一大早就過來?!她連忙躲到柱子後,避開他。
「噫,是蔣世子。」同她一塊過來的兩個侍婢瞧見蔣疏靜,臉上紛紛漾開笑。
其中一名侍婢發現她不見了,回頭去找,見她靠在柱子後,納悶的問道︰「紅柿,你怎麼啦?」
「我的肚子忽然有些疼,我去一下茅廁。」金多福按著肚子,露出疼痛的表情,說完,躬著身趕緊溜之大吉。
蔣疏靜這時已來到門前,刺下的兩名侍婢福身向他行禮,「奴婢見過世子。」
蔣疏靜風度翩翩,優雅地道︰「免禮,我記得今兒個你們大人休沐,他可在書房里?」
兩名侍婢剛用完飯回來,並不知曉主子在不在,守門的侍衛答腔道︰「大人方才來了書齋,小的這就進去幫世子通傳一聲。」說完,他進去稟告,須臾,便出來請蔣疏靜進去。
丞相府的門房見看蔣疏靜,都是直接讓他進府,不過也不是什麼地方都能由得他自由進出,內院和書齋便是,他也不會自恃著與魏遐之感情親厚,就不顧魏遐之的規矩。
蔣疏靜走進書齋,見前頭花廳里沒人,熟門熟路地直接來到書房。
「怎麼一早就過來了?」坐在案桌後方看奏折的魏遐之抬頭覷他一眼,皇上病重無法理事,如今六部的奏折都往他這里送,即使休沐也不得閑。
蔣疏靜一見到他便嗔嗔道︰「出大事了!」
「出了什麼事,讓你這般大驚小敝?」他身為丞相,京里若真出了大事,他不可能不知道。
「金二小姐死了!」說出這件事,蔣疏靜的表情有喜有憐,喜的是,他用不著娶她為妻了;憐的是,她年紀輕輕便香消玉殞。
聞言,魏遐之有些訝異,「金二小姐死了?這消息你從哪兒听來的?」
「是金家的人傳出來的,據說她先前去城外的別院,不小心失足摔進荷塘里,溺水死了。」
魏遐之擱下手里的毛筆,陷入思親,既是金家傳出來的消息,八成不會有假,但倘若金二小姐真死了,府里那叫紅柿的丫頭又是誰?她先前又為何刻意避開蔣疏靜不見他?
壓下心中疑惑,他看向蔣疏靜,說道︰「既然她死了,你也無須再為娶她的事煩惱了。」
蔣疏靜喟嘆了聲,「話是如此,不過我雖不想娶她,卻也沒想她這麼年輕就紅顏早逝。」
魏遐之輕描淡寫的回道︰「各人有各人的福分。」
「是呀,只能說我同她無緣,她沒有嫁我為妻的福分。」為未婚妻的早夭惋惜一句後,蔣疏靜轉而提起另一件事,「對了,我過來還有一件事,我最近又結識了一位方士,你可要見他?」
這些年來,他暗中幫著魏遐之尋找法力高強的奇人異士,前前後後找了不下數十個,可惜泰半都是徒有虛名的騙徒,始終無人能完成魏遐之的心願,這次他也不敢有太大的期待。
聞言,魏遐之頷首,「一樣在老地方,你安排一下,我明天日落時分過去。」
「好。」蔣疏靜答應了聲,瞟見對面牆上掛著的那幅栩栩如生的肖像畫,在心中微微嘆息,「都這麼多年了,你還是不願意忘了嫂子嗎?」
他不是沒見過恩愛的夫妻,但人死如燈滅,再深的情愛,都禁不起歲月的侵蝕,就像一滴墨融入水中,遲早會一點一點的淡去,縱使還會有些情意存留心間,也不復原來的濃厚。
但魏遐之卻緊抓著這份回憶不願意忘卻,他將逝去的妻子刻在自個兒的心版上,日日夜夜提醒著自己不要忘了她。
魏遐之反問道︰「我為何要忘了她?此生此世,我再也遇不到像她那般的女子,我這一生所有的歡喜全都是她帶給我的,讓我忘了她,不就等于要我將那些曾擁有的歡欣喜悅也一並拔除?如此一來,我這一生豈不貧乏得可憐?」
蔣疏靜思及魏遐之娶向和安前的生活,靜默了一會兒,接著擺擺手,「哎,我說不過遐之哥,隨你吧。對了,我听說南江巡撫死了,這是怎麼回事?」
「三皇子去查南江那樁私鹽案,二皇子不願他查到太多,兩方人馬暗地里較勁,不只南江巡撫被犧牲掉,二皇子和三皇子也折了不少人手進去,元氣大損。」魏遐之簡單說道。
「皇上一病倒,幾個皇子勾心斗角,就沒個安生的。」
蔣疏靜不喜攙和這些事,然而他此次過來,卻是身負父親囑托,于是他傾身向前,神色嚴肅了幾分,「依遐之哥看,幾個皇子里,誰最有可能月兌穎而出?」
太子死後,幾位皇子早已明里暗里開始拉攏朝臣,他家也在皇子們籠絡的對象之列,原本他爹還在觀望,但近來幾個皇子越逼越緊,他家不得不選邊站,不過要選總得選一個最有可能奪得大位之人,否則押錯寶,說不得連隨安侯府都保不住。
「奪嫡之爭最好別插手,方能明哲保身。」魏遐之告誡道。
「可近來幾個皇子頻繁派人來找我爹,我爸實在煩不勝煩。」如今看似平靜的京城,其實已暗湖洶涌,各方勢力互相競逐那寶座。
「我記得你祖母年事已高,身子大不如前。」魏遐之神色淡然的提點他一句。
這沒頭沒腦的一句話讓蔣疏靜先是一愣,尋思須臾後,霍然明白他的意思。「你是要我爹以要在祖母跟前盡孝的名義,暫時離開京城,避開這場奪嫡之爭?」接著他又問道︰「那得回避多久?」
「不出一年就會有結查。」皇上的病體已撐不到一年。
聞言,蔣疏靜驚訝得瞠大雙眼,「你的意思是,皇上他……」
魏遐之沒再透露更多,抬手拿起墨條研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