彎腰提起竹簍背至身後,野風邊走邊撿拾著柴火邊在心里想,打從她自淮南那邊救災回來後,她就窩在自宅中呼呼大睡了三日,待她一覺一來她才發現,家中米缸空空,屋檐下吊著的臘腸也半條不剩,她扳著手指算算,這好像是她第三十次搬空了自家的存糧草去救人,然後又把自個兒給餓得頗無語問蒼天?
她煩躁地搔著發,愈想愈覺得胡涂,怎麼這兩年來,她的情況是愈來愈嚴重?她自認從不是個好人,也不覺得自個兒有什麼悲天憫人的高貴情懷,可約莫在五年前左右,她隱約的發現,自己的行為似乎開始有些反常。
但凡看到受傷病苦之人,她會走不動路、挪不開眼,一股強烈想要救治的使命感,總會驅使著她前去治療或幫助,待到她做完一切後,她總會滿心郁悶地看著自己的雙手,不明白自己怎會又莫名做了這些。
隨著她的年紀漸長,救死扶傷簡直就成了她的本能行為,只習過幾年醫術的她,醫術隨著她救治的人愈多,也變得益加高明,而她也在不知不覺間,成為了一個四處行走的游醫。
拾起一根微濕的枯柴扔進背後的竹簍里,野風在心底盤算著,她今日或許該進鎮一趟領些銀錢,然後去老周的藥鋪再囤些藥材。這一回淮南水患受災百姓是前年的兩倍之多,加之地方官又不積極救治,她想,災後疫疾發生肯定是避不過的,到時那些受災的百姓就算沒有死于水患,早晚也會死于疫疾之中。
只是光憑她一人的努力,她又救得了多少人?
滿滿的挫折感再次浮上她的心頭,她沮喪地停下腳步,靠在林間的一棵大樹上,怔怔地看著頂上無垠的穹蒼。
自從葬了趙元廣之後,她就孤身一人四處流浪著,她本沒有什麼目的地,只想走到哪兒算哪兒,但在前年八月,她在听說鄰國的東歧縣發了瘟疫後,便收集好足夠的藥材帶上了金針,雇了輛車便一路往東歧急趕。
在災地里耗費了數月的時間去救百姓的她,于災情稍緩之時才離開了那兒沒多久,一听說遼東那邊初冬就發了場大雪,屋垮棚塌壓死壓傷了不少百姓,她腦中一熱,就又不管不顧地急急往遼東的方向趕去。
一兩年下來,四處奔波救災治療的她也發現了,冥冥中,似乎有著一股神秘的力量,總在暗地里支配著她的心神意緒,使得她無法對那些人的苦痛視而不見,也無法做到置身事外。
那種感覺,她說不清道不明,初時她還笑笑的告訴自個兒,就當作是鬼上身吧,反正不過就是一時迷了心竅而已。可到後來,當她已走火入魔到了幾乎要以治療醫民為人生己任時,她再也笑不出來了。
最要命的是,隨著她的使命感愈來愈重,她總覺得似是遺忘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可卻怎麼也想不起來,且就在這時,她開始變得多夢。
倘若只是尋常作個夢,她或許不會放在心上,偏偏她的夢永遠都是同一個,而夢中那一張模糊得看不清的面容,好像,也一直都是同樣的那一張。
夜夜陌生人于夢中相會,她從一開始的百思不得其解,到後來則是麻木到一夜沒夢到那人反而覺得奇怪,久而久之,她便也習以為常。
對于那名總藏身在她夢中的男子,他的身形再熟悉不過,他的一舉一動、他迎風舞劍的英姿、不太低沉的嗓音,都深深烙印在她的腦海中,就算是看不清他的面容,她相信,只要他存在世上,她定能自人海中將他認出來……一聲嘹亮的鳥嗚聲,驚醒望著天際發呆的野風,當她發現自己在想些什麼時,她忽然很想來個掩面哀號。
「青天白日的,我居然在想男人……」算她求求那位夢中的仁兄了,拜托他高抬貴手,別再同她玩夜半私會了好不?再這樣下去,她不瘋也快差不多了。
「野風姐姐!」一個蹦蹦跳跳的聲音,在野風額頭去撞樹身的這個當頭,自遠處枯黃的草叢中冒了出來。
與此同時,黃栗鎮的鎮長黃梁敞開了黃氏家族的祠堂中門,滿面欣喜地迎來了千里迢迢趕來此地的神宮一行人。
早在三日前,神宮一行人就已來到小鎮上,據那位負責出面交際一切事誼的神捕朔方所言,此回神官大人會攜他們來此,是為了尋找神宮第十六世轉世宮主,鎮上凡二十四歲以下男女,于三日後齊聚于黃氏祠堂中庭,屆時神官大人將親自主持神宮尋主儀式。
雖然小鎮上大多數人皆不知鎮長口中的神宮是什麼來歷,但這並不有所妨礙所謂的神宮尋主儀式,相反的,這徹徹底底激起了全鎮人們前所未有的熱情,因凡是有眼楮之人,皆可清楚瞧見神宮一行人,衣著打扮、吃穿住行,是多麼的高端貴氣,若是能有機緣攀上那些看起來就是大富大貴之人,誰還願意讓自家的孩子窩在這不富裕的小鎮上,繼續為了生活落拓奔波?
站在祠堂中庭里的朔方,見時辰已至,鎮上符合資格的男女也都已聚集在庭中,他回首看了坐在祠堂門前大椅上的葉慈一眼,見葉慈微微頷首,他隨即讓松崗打開準備好的三間廂房的門扇。
庭中排好隊的年輕男女與孩童們,個個緊張興奮地依次上前,以十人為一組,依次踏進第一間廂房中,房中幾名負責的神捕讓他們一一上前,來到準備好的數張置滿了雜物的方桌前,讓他們挑選他們所看中的物品。
小鎮上人口並不算多,轉眼間五十名受測之人已分批進入過第一間廂房,其中兩名男女被松崗給留了下來,其余受測者則是請黃鎮長請回家,而後那兩名通過者又再進入第二間廂房,再次挑選物品,只是這一回的結果,卻十分不如人意。
端坐在椅上的葉慈緊斂著劍眉,站在一旁的鎮長黃梁則是拿著一張汗巾將額上的大汗擦了又攛。
「大人……」朔方不明白,為何鎮上竟沒有一人能通過最簡單的宮主檢測,難道說,就連清罡真人也算不出轉世宮主的下落?
就在葉慈渾身散放而出的冷意,幾乎就要將周遭的人都給凍上一層冰霜時,祠堂外,一陣听來還有些稚女敕的聲音已遠遠響起。
「等等……等會兒,還有一個人沒測!」
多少有些灰心喪氣的眾人,紛紛被轉移了注意力看向祠堂大門外,聞聲的葉慈也緩緩抬起頭,一雙秀美的鳳目微眯,片刻後,他驀地瞠大了雙眼,甚至有些張皇失措的站起身。
「野風姐姐,你走快點……」牛家的小女兒妞妞,兩掌置在野風的身後奮力推著她,深怕錯過時辰她們就要趕不上了。
「已經在快了啊。」野風掩著嘴又再打了個呵欠,照樣踩著不疾不徐的步伐慢慢的往前走。
沐浴在眾人目光下懶懶走來的女子,腦袋上頂了個書生的儒誓,身上則是一襲樵夫或獵戶常見的短打,不過怕冷的她又在短打的外頭罩了件長衫……簡單來講,就是一整個的東拼西湊、不倫不類,而最招人注目的,則是她臉上那一道由她左眉眉尾,一路劃過她的臉龐直抵她下頷處的白色傷疤。
「妞妞啊,你拖我來這到底是要做什麼?」野風一路享受著眾人詭譎的目光,在妞妞推著她走進其中一間廂房時,終于想起了要問。
「姐姐你別管,等會兒你只要挑你看中的東西就可以了。」早就打探清楚尋主儀式流程的妞妞,邊推著她跨過門檻邊道。
「挑東西?」走進房中的野風定眼一看,前頭三張方桌上布置了大大小小、各種各樣的物品,琳目什麼都有。
「快挑。」妞妞使勁地再推她一把。
野風可有可無地走上前,左右看了兩眼,便隨意自中間的桌上挑起一只看似陳舊的小小藥忤。
得到房中神捕的認可後,妞妞又再推著她前往第二間廂房命她再挑一一樣,野風配合地又再挑中一本破破爛爛的醫書,緊接著就被拖至最後一間廂房中,再挑了一只 金又帶銀的酒壺。
在看到野風拿起那只酒壺時,不只是跑過來爭先搶看的神捕們,都激動得漲紅了臉,就連一直站在遠處的葉慈,也都快壓不下胸臆間那狂奔不受拘束的心跳。松崗反復深喘了幾口大氣,難掩情緒顫顫地問。
「你……你可知,這些人中何人是神官?」
野風抬首看了忤在中庭里的人們一眼,目光掃至葉慈時,她的頭皮頓時感到陣陣發麻,原本平順的呼吸一窒,她忙穩下情緒裝作不動聲色。
「他吧。」她看似不經意的指向葉慈。
「可敢驗證?」就連朔方也忍不住沖上前緊張的問。
她柳眉一繞,「驗證?」
大步走來的葉慈,排開人群來至她的面前,她在歪著頭看向他時,他朝她伸出手。
「失禮了。」
野風不語地看著他慎重萬分地執起她的右手,與他的左手輕輕交握,一股古怪的暖意與寒意就像是秋原上被點燃的野火,恣意且不受控制地在他倆交握的掌心中蓄起,並在下一刻化為摧枯拉朽的內勁,硬生生將葉慈整個震飛出去。
就在那眨眼一間,葉慈整個人騰飛起來狠狠撞斷幾根梁柱,再跌撞至院牆旁才停止。野風錯愕地微張著嘴,眨眨眼看清葉慈的慘狀後,她納悶地低首看著自己平凡無奇的掌心。她好像……沒做什麼吧?
她再以指戳戳掌心,不明白啥時她這麼天生神力了?
「你……沒事吧?」她面帶歉意地問向那個被撞飛了,居然還可以在下一刻就站起,拍拍衣袖就又朝她走過來的男子。
「無事。」葉慈緊握著猶帶著她手心溫度的掌心,兩眼一瞬也不瞬地看著她仰起的臉龐,目光最終停頓在她臉上的那道傷疤上。
「那就好。」見他無恙,松了口氣的野風朝他點了個頭後便轉身要走。
「等等。」朔方忙上前去攔下她,「你這就要走了?」她應得很理所當然,「是啊。」
「你不知道我們是來這兒做什麼的嗎?」朔方在她要繞過他時趕緊再問。
「不知道。」她就是撿柴撿到一半,莫名被拖來這湊熱鬧的而已。
「那你還來?」
「這不是讓人推著來的嗎?」野風懶得在這點小事上糾纏,「若無他事,我回去了。」
「慢著,我們是神宮的人!」松崗忙大聲地對完全就在狀況外的她道。
她一頓,「神宮?」
「雲取爆可曾听過?」松崗兩眼飽含希冀地問。
遺憾的是,她非常不賞面,「不曾。」
「藥神呢?」這個听也該听過吧?
「在下行醫,自是听過祖師爺大名。」這下子,對什麼事都憊懶的野風,總算是被他們勾起了點興趣。
「我們是奉藥神之命來此尋找轉世宮主的。」怕她又要走,松崗連忙一鼓作氣把話說完。
「這與我何干?」她有些不耐煩地問,照樣抬起腳跟往外頭走。
松崗死死攔住她,「自然有關,因我們的大神官剛剛確定了,你就是雲取爆的新一任轉世宮主!」野風剛抬起的腳跟雲時又重新黏回原地,她訝然的轉過眼眸,與近在咫尺的松崗大眼瞠小眼。
「你沒搞錯?」她沉默了一會兒,以看瘋子的目光看著他。
「絕對沒有!」她都可以從數百樣物品中,確確實實地挑中第六世宮主生前所愛用的物品,就一如當年葉慈也是這般挑中第六世神官的隨身之物一樣,他怎麼可能會搞錯?不給野風絲毫反駿余地,葉慈已大步上前,將衣袍一掀,單膝及地跪至她的面前。
「宮主,我終于找到您了。」
野風俯身看著葉慈的臉龐,午夜夢回間,那一張總是不讓她看清的容顏,練緩地自她的記憶最深的底處浮上,再默默貼合至眼前的這張俊容之上,令她在怔忡之間,忍不住伸出手以指輕觸他的面頰。
「我沒作夢?」
「並沒有。」感受到她指尖的溫度,葉慈再也忍抑不住,他迅即抬手反握住她欲離的指尖,站起身將她的掌心貼至他的面頰上。
野風僵直著身軀,「這麼說你是真的了?」
「如假包換。」
她想也不想地抽開她的手,轉身就走,腳下的步子踩得又急又快,待到繞過街角再看不到祠堂時,她幾乎是落荒而逃地快跑起來。
「這、這……大人?」朔方模不著頭緒地問著站在原地,既不上前追去,也無任何動靜的葉慈。
大步跑過鎮上的大街,一股源自胸月復間難耐的燥意,令野風不禁使出士級初階的內力蓄于雙腳之上,點踏之間她已飛過街上民宅的房檐、跳過鎮牆,她最後轉向地疾奔向鎮外私宅的方向,聆听著耳際傳來陣陣有如擂鼓的心跳聲,令她幾乎就要喘不過氣。
奔至離家不遠處的林子里,野風放緩了步伐,一掌攆按在樹身上,大口大口地喘息,感覺她泛熱的腦袋一回憶起那個被稱作神官之人的臉龐時,她的整顆腦袋似就要燃燒起來。
身為行醫者,她其實……不是不知道那座雲取爆的。
她知道天下醫者之所以能夠習醫,皆是源于藥神的恩典,而藥神又將所有的寵愛全都給了這世間唯一的代言人……那個承襲了藥神法典,代藥神在世間行醫的雲取爆宮主。
她更知道,那個傳說中擁有藥神無上法力的宮主,代代皆是轉世投生的。
可……那等傳說中之人,又怎會是她?
呵呵,開玩笑的吧?哪可能會有這種事?
但就在她極力想否認這來得太突然的消息時,于她心中,又隱隱約約的有種篤定,正一點一滴地消融著她的自欺,並提醒著她想要遺忘的心虛。
早在當年趙元廣老是動不動就買醫書給她時,她亦發覺了,平常背起四五書經,一直都不怎麼勤奮也沒什麼天賦的她,只要一翻到醫書或藥典,她便過目不忘,就像是前世早已看過千百回似的,且她從不懼怕血腥,亦不會不耐煩那些龐雜難記的藥理。
或許趙元廣早就察覺了這一點吧,故而在他回今之前,他總是帶著她四處行醫治病,甚至是在臨終前告訴她,若是日後在維生的百業中她不知該擇哪一項,那她就不妨選擇行醫濟世,因她的天分著實太過奇特。
腦際一片紛亂,野風推開掌下的樹身,轉身朝家門走去。沿路上,浮映在她腦海間的,全是那張她以往在夢中怎麼都看不清,卻在今日將她給嚇得心不知該怎麼跳的面龐。
不知不覺間,她已回到家門前,正打算掏出鑰匙打開外門時,已有人自里頭替她開啟。
她愣愣地看著那些個神捕笑得過于熱情的笑顏,然後往後退了兩步,再次打量起自家家門和院牆。
嗯,這是她家沒錯。
她再轉過頭盯著這一大票不請自來的不速之客。
「宮主。」不知何時已出現在她身後的葉慈,恭謹地站在她的身後拱手對她輕喚。
一听到他那溫潤中又帶點低啞的嗓音,野風的心跳險些又再次漏了一拍,她艱難地慢慢轉過身,猶不知該如何處理這位不但自她的夢中走出來,還在今日莫名奉她為主的男子時,她突然注意到他微微輕顫的雙手,以及他的眼眸。
那是一雙帶著不可得的傷痛,無法訴諸于言語的眼眸,即使它不會說話,可她卻能感到它那難以言喻的悲傷。
野風莫可奈何地閉上雙眼,將那會楸扯著她心房,令她心房隱隱感到鈍痛的眼眸隔絕在外。
「給我點時間。」
不只是葉慈,擠在大宅門里的神捕們,此刻都屏氣凝神地看著野風。
「我得好好想想。」她抬手以指揉著作疼的額際,「在你們突然跑來這兒給了我一個青天霹靂之後,我想,我這要求應該不算過分。」
「是。」眼見她並不是全然拒絕,葉慈的眼底又再燃起希望。
野風頗無奈地轉身走向自家家門,繞過那票礙路的神捕穿過廳堂來到後院,正準備打開自個兒的房間門扇時,她注意到了在眼前的門扇之上,除了倒映著她的影子外,還另有一人。
「跟著我做什麼?」她回過身,皺眉地看著身後的跟屁蟲。
葉慈不慌不忙地對她道︰「我名喚葉慈,乃是您的神官。」
「所以?」他一副再理所當然不過的模樣,「我得跟著您。」
「無時不刻?」野風的肩頭一歪,有氣無力地問。
「是的。」
「理由?」他都已在夢中騷擾她那麼久了,現下他連現實生活也不肯放過?
「為了保護您。」他找到她的消息,相信很快就會借由各方之手傳回神宮之中,亦傳至司徒霜的耳里,又或者,一直都在暗地里監看著他一舉一動的那些魂役,早已將她視為眼中之釘,隨時都可能對她下手。
野風沒好氣的瞠著他,「貼身保護?」
「是的。」她是沒見過那些魂役的厲害,眼下此處可不是有著藥神恩典的神宮,他可沒有讓她毫發無損的把握。
「不分男女與晝夜?」都土匪似的闖進她家來了,還想得寸進尺,要不要這麼沒臉沒皮啊?
「是。」葉慈仍是一派義正辭嚴,仿佛此舉再天經地義不過。
野風對他款款一笑,猶如三月春風拂面,接著她推開門走進房里,在他的面前不客氣地合上門扇。
「你想得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