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爺許是多年未見兒孫,很是惦記,第二日接了消息就催著任家去府衙辦理文書,交銀錢。
任瑤瑤同任大山一起,拿了家里所有存銀,最後換了一張薄薄的房契回來,但那份心情卻是沉甸甸的。
再次踏進家里,劉氏已經把院子徹底拾掇了一遍,連青石地板都用水刷洗得像鏡子一樣。
一家人都是好久沒有說話,抱在一起抹了眼淚。
這個半舊院子,從此就是一家五口真正的家了,不是任家老宅的牛棚,不是二女乃女乃家的豬圈,也不是村口的草棚,不是祠堂的廂房,是他們可以隨意跑跳,隨意吵鬧,隨意生活的地方。
晚上,任瑤瑤親自下廚,劉氏打下手,做了滿滿一桌子好菜。
任大山倒了兩碗酒,端起來敬了跟著他受苦受累多少年的劉氏,直接把劉氏哭成了淚人一般。
任瑤瑤難得調皮一次,偷偷也倒了半碗喝掉,結果沒一會兒就發現家里人都長了兩個腦袋……
劉氏哭笑不得的背了閨女進屋安歇,心疼的給閨女擦臉擦手,一下下的拍著,心頭萬分感謝上天沒有收去閨女的命,否則家里怎麼會有如今的好日子?
任瑤瑤朦朧間,好似又回到了前世,感受到了父母眼里的憐愛,兄姊的心疼,還有無力抵抗病魔的頹廢,一滴淚從她的眼里流了出來,「爸媽,哥姊,我過得很好,你們放心……我想你們……」
劉氏听不清閨女嘴里嘟嚷什麼,還以為她白日里累到了,手下拍得越發溫柔。
周福可是得了主子囑咐的,對任家買院子這般的大事自然也是一清二楚,第二日親自帶人送了賀禮過來,依舊是以實用為主,大到裝米面的大缸,小到繡線針頭,張羅得齊全至極。
任家上下歡喜又覺得受寵若驚,任瑤瑤也是猶豫著要不要拒絕,倒是周福人老成精,低聲說了一句,「這是我們少爺吩咐的。」
任瑤瑤也就紅著臉收下了,想要問問隋風舟的歸期,終究羞澀的不好出口。
周福暗自偷笑,出門的時候還是補了一句,「我們少爺來信說一切順利,若是不出意外,再有一月就能回來了,讓姑娘照顧好自己,有事盡避吩咐老奴。」
「好,謝謝周叔。」
任瑤瑤臉上熱得幾乎都能煎雞蛋了,好不容易送走了周福,扭頭又對上了父母弟妹狐疑的目光,只好扯了個借口躲去了屋里。
不說任家五口買了新院子,千般歡喜,萬般自在,只說任家老宅里,馮氏的老爹就在衙門當差,踫巧那日看到任大山父女買院子,這樣的大事怎麼可能不告訴閿女一聲,這事便在任家材里傳了開來。
這些時日任瑤瑤也不再經常回村了,她早就把新演算法教給村里新請的年輕先生。
孩子們早起讀書,午後學演算法,雖然不是任瑤瑤親自教的,但能學這些也都是托她的福氣,村人們多少還是有些感激的。
而對于任家老宅那幾口人,眾人就都沒有好話了,任大義借口苦讀,不肯教村童,任全又因為喝花酒欠債被打得下不了床,若不是他們這般樣子,村里也不會還要每月多花幾百文請新先生,特別是幾個把隋風舟送來的銀錢當做自家所有的族老們,簡直看他們是極不順眼。
所以,听說任家五口買新院子的消息,村人不過是感慨幾句,任家五口得了自由,如今越發活得有個人樣了。
但任家老宅卻是炸開了鍋,多少年來,馮氏就攛掇著婆母去縣城里買院子,一來是回娘家方便,二來也是惦記城里繁華,誰知道她兒女都養得馬上要嫁娶了,卻依舊窩在任家村,反倒是當牛做馬一般的老二一家進城買院子。
狂猛燃燒的嫉妒之火,幾乎燒紅了她的眼楮。
「嗚嗚,娘啊,這事您可得做主啊,先前全哥兒被人欺負,要老二一家幫忙墊幾兩銀子,他們死活說沒有,這才把全哥兒打得多少日子都不能下床,如今呢?人家一出手就花了幾十兩買院子,這簡直是沒把咱們當一家人啊!我們還好,老二一家不理也就算了,可您是老二的親娘啊,把屎把尿的把他拉扯大,他怎麼能這麼不孝?」
任大義緊皺了眉頭,有心說幾句,到底還惦記著肚子里那少得可憐的聖賢教導。
馮氏恨得咬牙,又添了一把猛藥,「過幾日,老爺就要進京大考了,出門在外,怎麼也要多拿點銀子傍身吧,萬一路上短缺了吃食用物,壞了身子,耽誤了前程,那可如何是好?」
這話可是說到關鍵之處了,陳氏手里雖說還有一些銀子,但終究有些舍不得拿出來,否則任大義這時候早就在京城花天酒地了,哪里還會留在家里。
「是啊,娘,您若是手里銀錢不夠,不如去老二那里看看,他既然有銀錢買院子,想來手頭應該也寬綽。」任大義終于開了口。
陳氏本就是把兒女都當財產的人,所以二兒子一家的院子自然也是她的院子,銀子是她的銀子,若是能拿到銀子給老大去京城大考,她手里不多的銀錢便不用動了。
這簡直是兩全其美的事,于是,第二日一早踩著剛剛露出地平線的太陽,陳氏就帶著老大夫妻進城了。
輝哥兒咬著姊姊蒸的包子,背著背包正往門外沖,沒想到迎面就見到祖母和大伯大伯母,嚇得傻愣在門口,半晌不知道如何是好。
陳氏氣不打一處來,上前去就是一巴掌,「小畜生,見了長輩不知道磕頭啊,誰教的規矩?簡直一家子下三濫!」
輝哥兒自小就被打罵長大,剛過了幾日好日子,這般突然又挨了打,之前累積了無數的恐懼瞬間涌上心頭,再也忍耐不住,放聲大哭起來。
任家所住的巷子多半都是些做小生意的人家,平日忙碌,但也都是熱心腸,常互相幫把手,特別是任家來了以後,不說當日就送了點心給鄰居們,生意上也是不少幫襯,旁邊的柳家,一日總要送到攤子上兩桶豆花,前邊賣雜貨的劉家也同劉氏認了干姊妹,附近的孩子同任月月和輝哥兒也都玩得好。
人心都是肉長的,誰也不傻,眾人自然待任家五口更好了。
如今早起忙碌的時候,突然听得輝哥兒的哭聲,就有幾家開了院門來看。
陳氏本就打著大鬧一場的主意,見此便掄起了巴掌,越發打得輝哥兒抱著頭慘叫,「小畜生,讓你沒規矩,打死你這個下三濫!」
棒壁柳家大嫂看不下去,上前護著輝哥兒,罵道︰「哪里來的老不死,怎麼隨便打人家的孩子?」
陳氏怎麼可能吃虧,杈著腰就罵起來,「我是他女乃女乃,我打死他都是應該!你是哪里來的多嘴驢,放什麼閑屁!」
柳家大嫂氣個半死,眾人猶豫著要不要幫忙,忽然任家門里一盆髒水潑了出來。
陳氏等三人因為站在石階下,正好被潑了個正著。
任瑤瑤皮笑肉不笑的端著盆,居高臨下瞧著祖母他們,「驚訝」嚷道︰「哎呀,女乃女乃,大伯,大伯母,你們怎麼來了?當初把我們一家淨身出戶趕出來的時候,不是說讓我們餓死在外邊嗎?如今你們怎麼自己上門了?」
「你……」陳氏半濕了衣衫,發髻掛了兩片菜葉,狼狽至極,惱得想罵卻沒有任瑤瑤嘴巴利,一時張著嘴不知道怎麼反駁才好。
任瑤瑤趁機趕著輝哥兒道︰「還不去學堂,等什麼呢,小心一會兒先生點名。」
輝哥兒听到姊姊這般說,立刻也不哭了,兔子一般竄起來就跑遠了。
任瑤瑤又笑嘻嘻沖著眾人道︰「嬸子,大嫂,大哥,你們也回去忙吧,今日天氣好,該是比往日都能多賣幾百文呢。」
小本生意,一日有個幾十文收入就不錯了,她這般說卻是好听,眾人雖然好奇這來人的目的,可也嘻嘻哈哈回應幾句就回去忙了。
見眾人散了,任瑤瑤立刻冷下臉,回身進去一把關了院門。
瞬間,院門前就只剩下陳氏三人大眼瞪小眼,被晨風吹得渾身哆嗦了。
「反了,反了,沒天理了!」陳氏惱得跳起來去拍門,嘴里的咒罵如潮水一般涌了出來。
任大義也是指著大門一個勁的說︰「太沒規矩了,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馮氏被這沒出息的娘倆氣得半死,但也不好這會兒窩里反,于是上前幫著拍門。
陳氏唱念做打,倒是忙了個全套兒,可惜,就是有人想要看熱鬧,總要顧著生計,沒片刻巷子里就徹底安靜了,她的戲也演不下去。
任大義頓覺沒了臉面,很是惱火,「這一家子定然是藏到攤子上去了,我倒是知道書院那里,走,咱們過去!」
三人一路詢問,毫不困難的找到任家的燒餅攤子前邊,任大山同劉氏早早就來擺攤,倒是不知道老宅有人來鬧的事,這會兒突然見三人過來,都是驚得跳了起來。
任瑤瑤帶著妹妹從後門出來,比他們早一步到,見到人不禁皺了眉頭,沒想到這三人這麼不要臉皮。
陳氏照舊是唱念做打那一套,在這個鬧市,可是比在城南巷子的效果好太多了,旁觀者無數,馮氏再幫腔幾句,任大義嘆氣幾聲,不到片刻,任家五口就成了標準的不孝白眼狼。
任瑤瑤實在沒辦法,趕緊跑去尋了周家門房小五,讓他雇車回任家村接了二爺爺幾個族老來。
和陳氏三人正吵得不可開交時,任家村的人到了。
二爺爺幾人氣得不行,本來還等著任氏演算法的名頭傳開來,為任氏塑造一個知禮博學形象,哪里想到牌子都還沒立起來,就被人家一腳踹飛好遠。
「陳氏,你還不給我閉嘴!」
二爺爺跳下車就指著陳氏的鼻子,直接喚了她的娘家姓氏,接著同眾人歷數了任家那點恩怨情仇,惱道︰「老二一家已經對你們仁至義盡了,你也保證過不再鬧事,今日到底又是為了什麼?任家的臉都被你們丟光了!」
陳氏見眾人對她指指點點,今日顯見丟臉是丟定了,索性也就破罐子破摔,直接躺倒在地上打滾。
「嗚嗚,我這老太婆該死啊,實在是沒臉活著了,老二一家吃香喝辣買院子,眼看老大進京考舉人沒有盤纏,我當娘的來要點銀子都不成嗎?我不如不活了,兒子不孝啊,分家不認娘啊!」
二爺爺幾個一听說任大義是進京沒有盤纏,也是有些猶豫了,畢竟任家若是能出個舉人也是好事。
任瑤瑤實在厭煩任家這麼鬧下去了,索性拉了爸娘商量一下,末了劉氏代表一家人出面開了口——
「我們分家出來的時候,幾乎是淨身出戶,娘連一雙筷子都沒給。如今娘要銀子,我們不給就是不孝,不如娘說一個數目吧,算是買斷之後娘在世之年我們一家的孝敬。娘覺得如何?」
「好。」陳氏想也沒想一口就答應了下來,在她看來,只要她活著,老二一家就別想跑出她手掌心,如今先要了銀子,以後有事再來鬧就是了。「一百兩!跋緊拿一百兩出來,你們大哥等著上京呢。」
這可真是獅子大開口,別說任家五口,看熱鬧的人都是撇了撇嘴,就是小盎之家,一年孝敬老人也不過一二兩銀子,貧苦人家更是幾斗包谷就算孝順了,這陳氏一張口就是一百兩,難道她那個肚子是金子鑄的,生出來的孩子都是金女圭女圭?
「娘這是逼我們一家去死!不用說了,我們死就是了。」
劉氏極冷靜,但眼里的絕望卻是誰都能看得出。她轉身拉了兩個女兒就要走,卻是被二爺爺幾人攔了下來。
眾人一番好說歹說,總算留住了任大山一家,任大義被二爺爺幾個指著鼻子罵,眾人也是嘲諷的吐口水,到底讓他覺得臉上掛不住,主動「勸說」母親把銀子降到五十兩。
但劉氏還是一口咬定就是沒有,最後降到了二十兩。
任瑤瑤立刻去請了周福,直接要二爺爺幾人作證立字據,陳氏三人也都按了手印,這才把從周家借到的四錠五兩銀錁子放到了任大義手里。
陳氏拿了銀子立刻就走了,馮氏緊追其後,任大義倒是沒忘了叮囑弟弟,「我去京城大考,還缺一個挑擔子打雜的,你收拾一下,後日跟我一起走。」
說罷,他就拍拍走人了,留下眾人都翻了個白眼,再看向任大山一家,眼中滿滿全是同情,有這樣的老娘和兄長,這運氣也是太差了。
任瑤瑤謝過了周福,再回來不見了老爹,才知道老爹居然當真回去抬掇行李,預備後日同大伯一起上京。
她就是用頭發絲想也猜得出,大伯一路上定然把老爹當牛做馬,但這個世界尊長愚孝,這事也擋不住,沒辦法,只能給老爹多備些吃食用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