緊趕慢趕,這一日,車隊終于進了塞安城,周家院牆外,任家的攤子已經是許久不曾擺出來,不時有熟識的食客詢問周家的門房,也有膽子大些的攤販,笑嘻嘻上門懇求取代任家,霸佔那處福穴。
不必說,都被周福拒絕了。
這些時日,周福的眼皮一直跳個不停,特別是听說流民南下京城的時候,他就更是連覺都睡不好了,心里後悔得恨不得撞牆。
當初只想著有車隊結伴,不怕路上遇到禍事,哪里料到還有流民攔路這事啊,萬一任瑤瑤出了什麼事,不說自家少爺要如何責怪,就是他自己的良心也不好過。
好不容易,听說主子回來了,而且還帶了任家父女,周福心頭的大石頭瞬間飛得無影無蹤,幾乎是光著腳就跑了出去。
任瑤瑤心急回去探看娘親和弟妹,同隋風舟說了一句,遠遠沖著周福擺擺手就趕緊回城南去了。
隋風舟望著她的背影消失在街角,這才慢悠悠進門。
慕容子瀾笑得一臉促狹,「既然舍不得,就早些把人娶回來啊。」
隋風舟落坐,淡淡掃了周福一眼,點頭道︰「過些時日,侯爺會從京城趕來提親。」
周福本來正要給主子倒茶,听到這話,差點摔了手里的茶壺,簡直悔青了腸子。
他雖然對任家很周到,但一直猜測著主子是要納任姑娘為妾,哪里想得到居然是娶妻?當家夫人,他居然慢待了以後的衣食父母……
不說周福滿腦子如何想著補救,只說任瑤瑤同任大山這會兒也是進了城南自家。
「娘,娘,您在哪兒?您快看看,我爹回來了!」
任瑤瑤惦記著劉氏,畢竟她走時她娘還病著,如今還不知道什麼情況呢。
她的話音不等落地,屋子里就有了動靜,兩扇門板猛然被推開來,劉氏跌跌撞撞跑了出來,比之前些日子,她明顯又枯瘦了很多,臉色白得怕人,眼角眉梢都帶了那麼一絲死氣。
但這會兒,她兩眼車車瞪著站在院門口不知如何是好的任大山,尖聲哭了出來。「大山!嗚嗚,大山!」
任大山搶上前幾步,抱住了幾乎只剩下一把骨頭的媳婦兒。「荷花,我回來了,我沒死!」
劉氏瘋狂在他身上模著,待得發現他確實沒少胳膊也沒少腿,看起來沒受什麼苦,于是又惱怒起來。「你怎麼不死在外邊算了,不讓你去京城,你非要去!如今好了,害得家里差點兒散架,你要是死了,嗚嗚,我也不活了!」說著又大哭起來。
「我再也不走,再也不走了!」任大山也是眼淚流成了河,早知道去趟京城會是這般結果,他死活也不會出門,就在家里守著妻兒,過太平日子多好。
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親生兄長會如此狠毒……
「好了、好了,爹娘別哭了,咱們一家團聚,以後不分開就好了。」
任瑤瑤心疼爹娘,特別是劉氏,方才還看得不明顯,這會兒太陽照才發現,她的頭發居然花白了大半,定然是傷心太過。
劉氏听到閨女說話,這才想起閨女也是獨自進京,于是趕緊又問道︰「瑤瑤,你路上可吃苦了?」
任大山開口想說什麼,卻被任瑤瑤扯了袖子。在她看來,事情已經過了,這個時候再說給劉氏听,無非惹她自責,沒有半點好處。
丙然听見閨女說不曾吃苦,男人又平安回來,劉氏提在心頭的一口氣終于落了下來,沒想到身體迅速軟倒,竟昏死過去。
任瑤瑤嚇了一跳,瞧著娘親呼吸還算平緩,這才稍稍放心,招呼著老爹把她娘背回屋子去躺好。
她剛要去灶間燒些熱水的時候,七嫂子就帶著任月月和輝哥兒回來了。家里發生這許多事,劉氏生著病,便請了七嫂子在家里照料著,七嫂子上街買些肉菜等,便帶了雙胞胎一起去,順便散散兒,兩個孩子都快悶壞了。
不必說,兩個孩子抱著爹爹和姊姊又是哭成一團。
七嫂子勸了幾句,之後也不管任瑤瑤怎麼挽留,都不肯留下吃飯明天再走,踩著西斜的落日回村去了。
任瑤瑤想到嘴硬的大伯,很是仔細的囑咐了七嫂子幾句。
遠路疲憊,任家的團聚晚飯,任瑤瑤沒有準備什麼豐盛的菜色,只是下了一盆面條,炸了肉醬,舀上兩樣小咸菜,一家人吃得熱鬧。
就連昏過去醒來的劉氏都吃了一大碗,之後雖然又睡下了,但顯見神色好了很多。
晚上,任瑤瑤躺在自己的閨房里,原本還想要琢磨一下她同隋風舟之間理還亂的情絲,但實在太過疲憊,又帶著一種回家的安心,居然很快就睡了過去。
棒天早起,不等她起身,劉氏已神采突奕的闖了進來。
「閨女,快起來,我昨晚听你爹說了在京城的事!走,咱們去找你那個畜生大伯好好算帳!」
「啊……好!」
任瑤瑤也實在是恨極了任大義,若不是他闖禍賴到自家老爹身上,老爹怎麼會下獄,隋風舟又怎麼會為了救老爹而丟了爵位?
輝哥兒也想要跟隨父母姊姊去任家村,卻被無情的拒絕了,直接扔去了學堂讀書。倒是任月月喜滋滋的趴在老爹背上,一同去街上雇了馬車。
一家四口殺到任家村的時候,村人剛剛早起干完一輪活計回來,正是準備吃早飯,見到任家四人,特別是傳說中已經死在京城的任大山,自然都是驚喜好奇的上前打招呼。
任大山領了眾人到了老宅門前,卻是懇請他們不要說話,接著,抬手解開腰上的羊皮口袋,倒了一些豬血,抹得滿頭滿臉,甚至半舊的粗布衣衫上都淋了很多。
「閨女,你看這樣成嗎?」他們一家人在車上商量,直接問要是人家不承認,他們也沒轍,這才想到使出裝神弄鬼這一招,好逼出任大義的實話,馬車又駛回城里買了豬血等物。
「成。」任瑤瑤又幫著老爹抹了兩把,囑咐道︰「爹,您進去不要多說話,就把那人嚇唬出來就成。」
「好。」任大山深深吸了一口氣,死死握緊了拳頭。他這一輩子都活在老娘和兄長的喝罵聲中,想要反抗一次,實在是需要太多的勇氣。
但就像媳婦兒說的那樣,若是不趁著這個機會徹底月兌離老宅,以後這樣的事還會發生,下一次還會有貴人相救嗎?萬一來不及,他去見了閻王,媳婦兒隨後也去了,留下三個孩子怕是也要被老娘和兄長賣了換銀子……
「我進去了!」
任大山邁步進了大門,他雙拳緊握,額頭青筋暴起,加上那些血,簡直不必故意渲染也足夠嚇死人了。
馮氏正好從屋子里出來,一見篤定死在京城大牢的小叔子滿頭是血的走進來,直接就嚇得兩眼一翻,倒在門口了。
任大義正在屋里等著媳婦兒打洗臉水,听到動靜就走出來罵道︰「讓你干點兒活就像要命一樣,不就是嫌棄老子沒有中舉嗎?等下次大考……」
他的話說到一半,突然瞧見石階下站著一身血的弟弟,雙腿一軟就跪了下去。「啊,救命啊,鬼啊!」
任大山即便脾氣再憨厚木訥,這會兒想起京城的凶險,也是恨得雙眼紅透,「大哥,你還我命來!還我命來!」
「不,不,老二啊,饒命啊,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任大義根本也不管昏死過去的妻子,連滾帶爬的找尋躲藏之處。
任大山越發湊近他,嘴里間得急促又憤恨,「大哥,我恨啊,你為什麼害我,為什麼害我?」
「嗚嗚,我不是故意的,我還要考狀元,我不能死啊!我……我給你燒紙,我給你上香超度!」
任大義這會兒恨不得有個地縫鑽進去躲起來,這般連滾帶爬居然讓他模到了院門,一把推開卻是直接跌到了村人面前。
他倒好似找到了主心骨,狂喜至極,「啊,救命啊,有鬼啊,老二回來報仇來了!救命啊!」
「大伯,你害死我爹,他找你報仇正應該。」
「對,你是活該!」劉氏也是恨恨罵出口。
任大義趕緊跪倒,雙手合十的乞求,「求你們讓老二快回地府去吧,我再也不敢了,以後你們一家……呃!」他說到一半,到底沒有被嚇到徹底傻掉,再抬頭看見村人眼里的戲謔和鄙夷,猛然間反應過來。
他回過頭來,正好見到任大山到井邊舀水洗去頭臉上的血跡,那陽光下的身影,絕對不可能是鬼魂能有的。
「任大山,你這個畜生,居然敢嚇我?」
「嚇你,我還要撓死你呢!」劉氏想起這些日子一家人的擔憂焦慮,哪里還忍得住,撲過去往任大義的頭臉就撓了起來。
任大義躲避不及,臉上當即就見了幾道血痕,「哎呀,潑婦,你快放開我!」
他慌忙躲藏,有村人實在不齒他陷害自家親弟弟的德行,假意幫忙,實際卻困住他的手腳,讓劉氏撓個痛快。
「哎呀,娘啊,救命啊,救命啊!」
陳氏本來听見外邊吵鬧,還以為是兒子攆了媳婦兒起來做飯,正是歡喜兒子開竅,但越听越不對勁,待得起身穿衣跑出來一看,頓時大吃一驚。
「老二,你怎麼還活著?」
任大山原本對親娘還剩下的最後一絲期盼,被這句話徹底澆滅了。
都說可憐天下父母心,但他前世一定是老娘的仇人,沒有一個娘親見到死而復生的兒子會這般問出口的……
他也不回答,悶頭走出了院子。
任大義搶了個空子,趕緊鑽回了院子里,如今知道老二不是鬼魂,他也重新找回了秀才老爺的「威嚴」,破口大罵,「老二,你居然敢裝鬼!」
「裝鬼怎麼了,我爹若不是命大,這會兒就真成鬼了,還是被親大哥害死的冤死鬼!」任瑤瑤嘴巴快,生怕老爹吃虧,罵得毫不客氣。
任大義眼珠子滴 轉了幾圈兒,卻是開始狡辯了,「誰說我害你爹了,明明是他自己踢翻了爐子,這才著了大火。」
「不是,是你從青樓回來,找我要銀子,我說沒有,你惱了才踢翻了爐子!」任大山氣極了,直接喊出了事實。
馮氏剛剛醒轉,听到這話還有什麼不明白的,跑上前扯了任大義的耳朵就鬧開了。
陳氏還要再罵的時候,村里幾位族老也到了,方才早有村人把前因後果說了一遍,這會兒剛要開口,任瑤瑤卻是搶先道——
「二爺爺,三爺爺,幾位長輩,各位鄉親,大家今日也看到了,不是我們一家不認親,實在是祖母一家多次想要害我們一家性命。雖然聖人教導世人要孝順,但還有一句卻是長者要慈和,如今這個樣子,我們一家為了保命,決定徹底月兌離老宅,從此以後老宅之人,不論生死富貴,再同我們沒有半點干系,當然,我們一家餓死或者發達,老宅也別想再沾染一分。」
雖然事實就在眼前,但月兌離本家這事就同夫妻吵架一般,外人都是勸和不勸離的,幾個族老有些猶豫,卻听得任瑤瑤又說——
「我們一家雖然自絕家門,同老宅再無絲毫瓜葛,但依舊是任氏族人。京城太學已經來人了,新式演算法在京城也傳揚開來,任氏必定要被記入大越史冊,這是任家的榮耀!」
「真的?京城太學真來人了?」村人們听了都是驚喜莫名,特別是幾個族老。
任瑤瑤干脆點頭,「當然,過幾日我請那位先生來村里學堂走動,到時候還望二爺爺招待一二。」
「這是自然。」村人紛紛迎合。
二爺爺到底是老姜一塊,想了想道︰「瑤丫頭放心,任氏還懂得待客之禮。另外,今日你們一家所求之事,大伙兒都清楚,他日若有紛爭,村人都能為你們作證。」
「那就好,謝謝各位叔伯鄉鄰仗義執言。」
任瑤瑤一家謝過村人,上了馬車就走了,村人也是一邊指點議論著任大義,一邊笑嘻嘻散了,留下任大義被媳婦兒又撓了個滿臉花,至于陳氏,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方才到底失去了什麼。
當然即便知道,她也不會在意,直到某一日徹底清楚,就是吃後悔藥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