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叔叔,下雨,冷……」
山里的雨來得急,去得也快,通常半個時辰,最多一個時辰,雨勢便會漸漸轉小,慢慢停了。
雨後的山里瞬間放晴,被雨水洗過的葉子油油亮亮的,看起來像剛長的女敕葉,十分鮮綠。
鳥兒會出來覓食,松鼠在枝杻間跳躍,渾身是刺的豪豬在豬爹爹的帶領下,一家子在樹底下刨呀刨,挖出躲在底下的蟲子和草根,「啊嗚」一聲一口吃掉,鼻子拱呀拱的。
可是這一次的雨下得有點反常,連下了兩個時辰多還未見停點的跡象,而且越下越大,雷聲隆隆。
李景兒並非鐵石心腸,曾是冒火救人的消防人員,她心里根深蒂固的觀念是以人為先,听著大雨聲,她的心也咚咚咚的敲著,憂心屋外那個人是否無恙。
「月姐兒,你冷嗎?被子蓋上就不冷了。」有些魂不守舍的李景兒拿起自己的外衣給女兒蓋住,渾然不覺衣服和棉被的重量有所差異。
「娘,小妹妹是說外面在下雨,蕭叔叔會淋雨,我們可以讓他進來躲雨。」霜明撲上完整的說明。
「對,娘,讓叔叔躲雨,外面冷,很可憐。」月姐兒裝出很可憐的表情,兩道彎彎的眉毛往下垂。
「你們要讓叔叔進來嗎?」李景兒看著孩子們。
月姐兒重重的點頭,小手一直指向門外,霜日月遲疑了一下才稍微點了點頭,見哥哥妹妹都點頭,霜真也頭一點。
三個小的無異議通過,倒是李景兒躊躇了老半天,在要與不要間游移,耳邊听著撒豆子般的雨聲,她坐立難安,在屋里來回走動。
最後,她過不了自己的良心,拿下一根根拴好的門閂,把門拉開,她才一扯喉,頎長的身影已立在身前。
「景娘……」
听著沙啞的聲音,她喉頭一緊,一股歉意涌了上來。「一身的水滴到我了,你剛從水里撈起來不成?」
「草棚里漏水……」雨水不斷地打進來,落在地上的水也往里面流,他當床的干草全濕透了。
「別想我同情你,你是打過仗的人,我就不信你沒在雨中行軍。」只是沒看見不心疼,瞅見了心里抽痛,沒法子自己喝著熱湯、熱茶,而那道孤伶伶的身影屈身抱膝。
他低笑,「我很可憐的,收留我吧!」
「你……哼!進來吧!先拿干布把自個兒擦一擦,那邊有火,烤干了再說。」這狼狽樣,像個人嗎?
李景兒隨手扔了一條給兒子淨身後擦拭身體的布巾,巾子下方繡了一只可愛的青蛙。
不過蕭景峰一往身上就顯得小了些,擦了頭發,衣服就干不了,提了前胸,後背滴水,抹了臉,全身濕。
實在看不下去的李景兒只好叫他衣服全月兌了,她買了一塊春色綠的布要給女兒和自己做明年的春衫衣裙,現在正好可以讓他拿來裹身,好過赤身……
傷眼楮。
「月兌光?」蕭景峰眉一挑。
「難道你要穿著一身濕衣服烤火?」她是不反對,個人意願無從評論,有人天生過不了好日子。
屋子里不用煤油,以防孩子玩火灼傷了自己,在灶台旁有個挖空的壁爐,柴火熊熊地往上竄燒,這是一室光亮的來源,能照亮屋里每個角落,石壁上掛了幾把備用火把,有事要到屋外或到儲放食物的洞里都可以使用。
其實屋內的擺設很簡單,原本就有的石桌,李景兒搬了幾個木墩子當椅子,一個用木頭釘成的簡陋衣櫃,放置母子四人的衣物,以及一些針線、碎布頭、束發的頭繩,棉被是不收的,一年到頭都擱在石床上,髒了、潮了,找一天風和日麗的好天氣拆洗、晾曬,曬上一天蓬松了再收回去,攤開再用。
角落邊有一排架子,是用來掛臘肉、咸豬肉的地方,陰干了才好儲存,平時也掛菜干。
練習寫字的沙盤,孩子的毽子,山里拾來的玩意兒,草編的炸臨,竹盒里的幗蟈兒……一目了然。
「我是怕你介意。」一說完,他開始月兌衣,先解腰帶,再月兌外衣……蕭景峰彎著笑意的嘴角微微勾起。
「等一等,我背過身後你再月兌。」看他月兌得果了上身,李景兒才回過神來,表情尷尬的叫停。
哎呀!者什麼時候了還發花痴,看男人的身體看到入迷,他也就背肌結實了些,倒三角腰,腰部緊實有力……
呃,好像看太多了。
「你又不是沒看過,我們新婚夜你還哭著喊疼……」他也是急了點,一沖動就闖了進去。
一想到當時被包裹的緊致,蕭景峰安分了兩、三年的小蕭動了一下,他腰部以下有股熱源往兩腿間沖。
「停——」他不羞人她都听得臊。「以前是以前,過去的事已經過去,誰也不許再提。」
提多了容易出紕漏。
要不然她怎會一走就離家千里,沒打算回頭投奔娘家,因為認識她的人越多,她被人發現性情大變、判若兩人的機會也越高,遠離所有的可能性才能確保萬無一失。
可是顯然她走得不夠遠,還與故人狹路相逢。
多麼可憎的墨菲定律呀!不論走到哪里,該踫上的還是會撞上,老天爺見不得人過得太順心。
「對我而言,猶如咋日。」閉上眼,他看見的是她含羞帶怯的樣子,神情僵硬的笑得雙唇發抖。
「不想被我丟出去就繼續回憶從前,昨日種種璧如咋日死,花謝了再開也不會是原來的那一朵。」她暗示該斷的就要斷,不要牽絲攀藤,世事不能重來,只能不回頭的往前走。
嘴邊的笑一淡,多了苦澀,追妻之路還很遙遠。「景娘,你嘴硬心軟的毛病還是改不了呢。」
她暗自嘀咕著,不同的人哪來相同的心性?「月兌好了沒,別嘮嘮叨叨的像個老太婆,我可沒閑功夫伺候你。」
看她拿著姜湯在一旁等著,蕭景峰笑了。「好了。」
他不是全身裹布,而是腰上系了一塊春日綠棉布,布上淺綠的花紋正好蓋住他微微抬頭的兄弟。
如果他蠻橫些,此時已將拜過堂的妻子推上床,用身體壓住她,肆意妄為的胡來一回。
可惜想歸想,他還做不出人面獸心的行徑,有孩子在,他什麼也做不了,只能干瞪眼想著怎麼上那張石床,如果和她秦得更近些,夫妻間的隔閡應該能慢慢修補起來。
他不急,一步一步來,就像行軍打仗,耐不住性子的人注定出師不利,兵敗如山倒。
「喏!拿去。」熱湯一塞。
「嗯,多謝。」他不怕燙的一口飲盡,不一會兒,身體熱了起來,額頭冒出細細的蒲汗。
「餓不餓?」李景兒若無其事的問。
「餓。」真餓了,不是假話。
「你等等,我給你弄吃的……蕭景峰,我看見你角揚起了,別以為我顧念舊情,我只是不想有人死在屋子里,拖具尸體出去很麻煩。」她是基于人道主義,死刑犯也能吃飽了再上路。
「我知道。」但他仍遏制不住心底的樂。
「知道個毛,綠頭烏龜。」她指著他身上的綠布。
李景兒也曉得心軟的毛病要不得,要不然她也不會在逃難的途中撿了七個孩子,搞得自己阮囊羞澀,差點淪為乞丐婆四處行乞。
只是要改得過來就不是她了,盡菅她不喜歡小孩,還是不忍心看到孩子受苦,極盡所能的幫助他們,人溺己溺,人饑己饑。
「我好久沒看到白米飯了,真香。」是故鄉的味道。
南方食米,北方食面,蕭景峰是南方人,不習慣北方人的大餅,但打了幾年仗,他什麼都吃。
因為餓呀!軍中伙食常常供應不及,他們是有什麼吃什麼,餓極了還捉過田鼠吃,能飽了肚子才有命回家見爹娘。
因此他一瞧見用大鍋子裝的香軟白米飯,眼眶熱辣辣的,心里激動得說不出話來。
「有得吃就吃,將就點,那是我們吃剩的剩菜剩飯,扔了喂雞很可惜。」原本她打算加點水,明早煮粥吃。
李景兒也太隨興了,找不到海碗盛飯,直接端起煮飯的鍋子,將半盤的炒大白菜連同菜汁倒進鍋子,又把剩半截的炸魚頭也擱上去,加上幾片炒肉、幾塊三杯兔肉和清炖豆子,這麼一鍋也夠一個大男人飽餐一頓了。
「不將就、不將就,很好吃,這魚頭炸得很酥,肉一點也不老……這是什麼?」
沒有筷子,蕭景峰用飯匙舀著吃,他一插好像頂到什麼,把白米飯拔開一看,是一顆白煮蛋。
沒能忍住的,他邊吃邊落淚,這顆蛋一看就曉得是特意為他留的,他的妻子、他的孩子,還是念著他的。
「飯飯很難吃嗎?」
暖暖的小手撫上蕭景峰面頰,他一僵,不敢動,內心激動得彷佛草原上有萬馬奔馳而過。
「好吃。」
「那你為什麼哭?」她幫他擦淚。
「因為太好吃了,我感動得哭了。」這小丫頭長得七分像她娘,彎彎的月牙眉,圓圓杏眼,小嘴巴。
「你別怕,不好吃就不好吃,娘說要說實話,我也不吃綠綠的菜菜,娘逼我吃,我哭了還是叫我吃……」娘壞,綠菜菜,苦,她都哭了,娘說不吃會生病,營養要均衡。
什麼是營養,會飛的螢火蟲親戚嗎?
听到自己被同情了,蕭景峰哭笑不得。「你不吃娘會打你嗎?」月姐兒脖子一縮,朝她娘偷看了一眼。「不打,但要吃更多更多的菜菜,有這麼多,月月怕。」
小手臂一畫,畫了個大圈圈,表示她要吃很多菜。
「要吃菜才會長大,你看爹吃好多的菜。」他月兌口而出,一口把白菜吃光。
小丫頭嘻嘻地捂嘴笑,小臉蛋宛若盛開的白玉蘭。「是叔叔,不是爹,月月沒有爹,爹死了,打仗,你說錯了。」
他一听,心酸死了,「你爹沒死,他在……」
「月姐兒,不早了,是不是該上床睡覺了。」
「人死不能復生」,他還是早日入土為安。
「娘,月月還不困,跟叔叔說話。」月姐兒頭一次沒听娘的話,她想多陪陪可憐的人。「不,你困了,眼皮都垂下來了,好困好困,要睡了。」李景兒先捂住女兒的雙眼,將她眼皮往下覆,以誘導的方式告訴她該休息了,孩子的心思很單純。
「月月不困呀!我……」說不困的當頭她打了個哈欠,小手揉揉發澀的眼,小腦袋瓜子往下一點。
「困了,小羊羊找你玩嘍!」
一說到小羊羊,月姐兒真的困了,在夢里數羊,很快就睡著了,她眼皮一直往下掉,一直往下掉……
「來,妹妹,哥哥帶你去睡覺。」怕妹妹被人搶走的霜明趕緊過來牽妹妹的手,陪她慢慢走向床。
「呢,謝謝鍋鍋。」她好困了,要睡覺。
「不客氣。」小辦膊、小細腿的奮力地將妹妹推上石床,擔心他把人擇著了的蕭景峰看得心口七下八上。
先上床的霜真把被子拉開一角,眼楮已經睜不開的月姐兒鑽進去,頭一沾枕,被子一蓋,酣然入眠。
她是標準的一秒睡,小孩子的通病,前一秒還嘻嘻哈哈的玩湯匙,再一看,沒聲音了,低垂著頭,已然入睡。
「我自己的女兒我還不能認……」蕭景峰說得委屈,化悲憤為食量的大口鏟飯吃。
「認了之後呢?你要帶她走嗎?」他在興頭上,想得不夠周全,女兒當然能認,但然後呢?
「我……」他忽地梗住,無話可說。
他自個兒就住衛所營區里,雖說有個獨立的小院,但是住上一家人太逼仄了,還不如這山里石屋。
「你是隨軍隊調防的,今日在三河衛所,誰知明日又要調派到哪個犄角疙瘩,你自己都不安定,又怎麼能給孩子一個安穩的家,女兒還小,不能跟著你東漂西流的遷徙。」當兵的就是這點不好,銀子少,風險大,居無定所。
「我可以買個宅子安置你們,我一得空就回來看你們……」他提出辦法。
「你是指三年五載,還是十年回來一次,如果你被調到邊關呢?以你的官職只怕要在那邊安家了。」有的將領一輩子也回不來,埋骨異鄉,若無異心,邊關守將少有調動。
他一僵,一口飯含著幾乎要吞不下。「最近在議和了,不打仗,若一、兩年內邊關戰火未起,我們這些被征調的民夫就會卸甲歸田,各自回到原籍地重操舊業。」
「可你自個兒也說過並不確定,也許會有突發變故,若是議和破局呢?眼前的平和便是假象,很快烽火又要再起。」人的眼光要看遠,不能局限在別人願意讓他看的這一塊。
「景娘,你想太多了,陳將軍已做好萬全準備,不打則已,一打便要他們退無可退。」直搗黃龍。
「好吧!那你銀子打哪來?我前些日子去縣里問過了,二進院子帶水井的最起碼要一百五十兩,三進院子約兩百兩,你手頭上有多少銀兩?」不是她要打擊他,這是現實問題。
「有十……十五兩。」他支支吾吾的,面皮漲紅。
在臥龍村,十五兩夠一家五口用上兩年了,但在楊柳縣,二進院子一年的租金是十二兩,這還不包括日常的開銷。
听到十五兩,李景兒都要嘆息了,想也知道他的銀子去了哪里。「你一個月的軍餉有多少?」
「十兩。」他認為很多了。
「所以你要不吃不喝存上兩年才能買上一間像樣的宅子,期間不能生病,不能請客,不能有額外的支出,否則你仍然買不起。」她一一細數,切斷他不切實際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