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璟玉和蕭景峰是性情迥異的兩個人,一個擁有七竅玲瓏心,事事想得清、想得明,還能多轉幾個彎,一個是實事求是,講求眼見為憑,不會多想,但求無愧于心。
男人的情義也挺離奇的,加上陳達生,看似沒有一處相同的三個人居然能彼此相融,發展出近兄弟似朋友的情誼,沒什麼話不能說,也不傷和氣,即使語傷人了些,但是沒人在意,因為他們都曉得惡語的背後是關心。
「鎮撫大人,我沒那麼遲鈍,花和作物還是分得清楚的。」別說得他好像是沒見過世面的鄉下小子,雖然他的確是地里的一把好手。
「不遲鈍怎麼還說服不了山上那個女人,反而來跟我要假,女人在想什麼你知道嗎?」他給假給得自己都心虛,哪有人當兵當到三天曬網兩天捕魚,盡想著家里的婆娘。
陳達生這話說得有點火氣,他假公濟私容易嗎?什麼涼差、閑差都派給他了,還讓他帶隊上山采野生三七,七天能采完硬是延到十五天。
這樣還不夠寬厚嗎?為了人家夫妻再續前緣,他費了多大的勁,欺上瞞下才成全這點私心,若是兩人能鴛鴦同行,他便是最大的功臣,真的為兄弟做到兩肋插刀的地步。
「蕭景峰,去問問那女人要不要和你在宅子里生活,如果她點頭,你要多少銀子我都給。」面有諷色的周璟玉不缺銀子,他只想瞧瞧蕭二郎到底有多蠢。
女人心思細如發,一開始就設計要和離,更是以一紙斷親書順利將女兒帶走,可見此女不簡單,頗有手段。
去年江南大鬧災,一個大男人都不見得活得下去,一名帶著孩子的獨身女子不僅一路平安抵達北方,還能找到對她最有利的安置處,這樣的女子會听從「前夫」的安排?
想必是另有想法,而且與蕭二郎所想的背道而馳。
「嘖!周璟玉,你腦子也被驢子踢了嗎?幾時變得這麼慷慨,兄弟我也缺錢,不如借些周轉周轉。」見者有分,不能厚此薄彼,衛所鎮撫也是窮官,撈不到多少油水。
陳戎將軍生性耿直,從不貪百姓的一針一線,因此他帶出來的兵也如他一般正直,不該拿的銀子絕對不會拿,貪贓枉法之事沾都不沾,所以這些兵都很窮。
「等你娶個不給你戴綠帽的,我包個大紅包給你。」反正銀子多到花不完,不介意施舍。
周璟玉是哪里痛戳哪里,陳達生的元配妻子便是與人通奸被捉奸在床,因為妻子出身望族,此事不宜張揚,奸夫被打斷腿,其妻被送往家廟修行,三個月後暴斃身亡。
之後的陳達生就有點玩世不恭,對什麼事都不上心,就算無後也無妨,除了軍隊上的兄弟外,不再與人交心。
「你哪壺不開提哪壺,我都快忘了自己娶過老婆你還提醒我,我和你哪輩子有仇,今生來相討。」交朋友一定要睜大眼楮,一失足成千古恨。「罷了,喝酒去,你請客。」
「我請客?」周璟玉挑眉。
「哈哈……誰叫你的兄弟都是窮人,你不掏銀子要我們典馬賣刀嗎?」他豁達的大笑。
周璟玉露出。「玉梨春如何,陳年的,誰先醉了誰一年不許再沾酒。」
「好,爽快。」他的酒量是千杯不醉。
說得痛快的兩人同時看向一臉苦笑的蕭景峰,他是有名的三杯倒,不論烈酒、運酒,三杯過後必倒。
「娘,城里人好多,好熱鬧,他們為什麼走來走去都不停,腳不酸嗎?我看得眼楮都花了……」
鮮少話這麼多的霜真非常興奮,從一進城就嘰嘰喳喳的說個沒完,像只放出籠子的鳥兒那般快活。
年關將至,路上的行人也比往常多出好多倍,大家你來我往的準備年貨,大包小包的干貨,年糕、糖果等買得兩手都提不動,還大呼少了這個、少了那個,沒個齊全。
去年的這個時候,李景兒的手頭並不寬裕,而且孩子都還小,月姐兒才學會坐而已,因此她將三個孩子托給胡婆子代為照料,一個人背著竹簍獨自進城,應景的買些過年的東西,剁幾根肉骨頭回去熬湯。
所以孩子們雖然到過縣城很多回,但還沒見識過年節前的景象,猛然一見個個覺得稀奇,大大的笑容掛在臉上。
不過人越多的地方越要小心扒手和拍花的,李景兒用布包著月姐兒,露出手腳和頭部,束縛在胸前,一手拉著一個孩子往路邊走,不往人潮里擠,一看到形跡可疑的人靠近便立刻走開,遠離所有的危險性。
孩子越大,她越感到帶孩子的辛苦,不時時刻刻叮著都不放心,疑鄰盜斧,看誰都是要拐小孩子走的壞蛋,居心不良。
此時的她有點後悔帶孩子進城,因為人實在太多了,人山人海,她怕一個看顧不過來,孩子少了一個,那才是欲哭無淚。
在逢年過節丟失的孩子大多找不回來,不知早被賣到哪個陰暗角落。
「霜真,好好看路,不要東張西望,記得千萬不要因一時好奇而放開娘的手,這里有很多拐賣孩子的壞人,你一放手娘就再也找不到你了。」霜真個性較為散慢,對什麼事都不太上心,總是左耳進,右耳出,叫她沒法安心。
曾經被爹娘拋棄過,造成霜真現在的不安全感,一听到有拍花的會拐騙小孩,她臉上的笑容倏地不見,神色慌張的抱住娘的手,黏得像娘腿上的一塊肉,要半拖半拉著走才行。
「霜明……」
「娘,你不用擔心我,我不會隨便跟人走,要是有人踫我就大叫,誰偷抱我就咬他耳朵、鼻子、脖子,踹他的下巴和胸,娘說的我都記住了。」壞人也怕疼,咬他就對了。
不等李景兒叮囑,霜明已經倒背如流的說完她交代過的,對付人販子的各種應對方式。
從有人貼近到被人抱起,以及遭人帶走後的解決方法,李景兒都一一說明,她還在每個孩子的衣服內里繡上一行小字——楊柳縣,水源村,只要衣服還在,萬一被人賣了,還是有跡可尋。
她想得很多,做得也多,不怕草木皆兵,就怕一時疏忽,做好準備好過事發突然。
「好,乖,娘知道你最懂事了,從不讓人操心。」就是太急著長大了,老說自己是家里唯一的男人。
听到娘親的稱贊,霜明得意的仰起小臉。「我幫娘照顧妹妹,還幫娘提年貨,還有貼春聯。」
「貼春聯、貼春聯,月月要貼春聯。」好玩,貼貼,月月能做事,長大了,跟鍋鍋一樣。
貼春聯?
听到這話李景兒開始苦惱了,他們住的石屋原本是個山洞,沒有方正的門框,門聯要貼哪兒?
「好,貼,貼月姐兒臉上好不好?」一想到粉女敕小臉貼上福字,她忍不住笑出聲。
不知春聯長什麼樣子的月姐兒拍手喊好,還指著哥哥姊姊,叫他們也貼,咯咯地自笑自樂。
沒買東西的李景兒先帶孩子到皮貨鋪子,取出硝制好的皮毛交給老扳。
「李娘子,你男人這回沒跟你來呀!」
一听見「你男人』,李景兒眼皮抽跳了一下。「他不是我男人,是孩子的爹。」
蕭景峰那家伙真是陰魂不散,只跟她出門一回,幾乎和所有認識她的人都套上交情,還囑咐人家多照顧她,說什麼她男人回來了,不再是孤伶伶的一個人,他是她的依靠。
「孩子的爹和你男人有什麼不一樣,李娘子就甭難為情了,你男人看起來很好,對你也呵護有加。」女人最大的歸宿不就嫁人,她男人都找上門,還鬧什麼別扭。
是很好,好到她想著就他吧!將就著用用看,可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人面獸心也長得人模人樣。
李景兒一想到蕭景峰之外的蕭家人,她就忍不住打退堂鼓,和那一家子做親戚跟割肉喂虎沒兩樣,早晚被吃得連骨頭也不剩一根。
「是嗎?」老板心有疑惑的干笑,拿起皮毛瞧瞧是否完整。「照以前的價錢算,兔皮一件八百文,一共十件是八兩,狐狸皮兩張,一張一兩半,共三兩,松鼠皮十二件,一共是……」
算盤一撥,老板給出雙方都滿意的價錢。
「李娘子,你下次幾時再來?你去年帶來的雪兔皮很搶手,希望今年能多幾件。」他賣得不錯。
「大概要明年開春了,到年底不會再進城,今兒是最後一次,家里也得打拍打掃,而且雪兔要下過雪後才會出來,今年的冬雪至今還未下,可能雪兔的數量要減少……」
山上有一種灰兔子為了適應環境的變化,天上一飄起雪花,皮毛的顏色也跟著轉變,原本灰撲撲的毛變成和雪一樣白,一出來覓食便和雪地融成一色,叫人分辨不出哪里是雪,哪個是兔子。
李景兒不找兔子,她尋兔跡,在雪地中十分明顯,然後把雪挖開,放入一只竹簍,放置在免子經過的路徑,竹簍蓋蓋上,掩上一點雪,再把干草覆蓋其中。
冬天的雪兔很肥,竹簍蓋盛受不住雪兔的重量,雪兔一來吃草便會掉入竹簍里,竹簍蓋彈回原來的位置,雪兔就跳不出來。
去年她就用這個方式捉了一百多只雪兔,一半賣了,一半留著自用,石屋內那張皮毛床墊便是兔毛縫制的,還有兔毛拖鞋,兔毛短祆,兔皮短靴,用途甚多。
因為那些兔子,他們度過嚴寒的冬天。
「還要那麼久呀!」真可惜,不能在年前撈一筆,過個年大家都會得花錢,皮毛供不應求。
「沒那麼缺錢。」她說的是實話,今年和去年一比,手頭上真的寬松了許多,手邊有銀,有糧心就不慌。
老板自以為了然的「喔」了一聲。「你男人來了嘛。」
必她男人什麼事,真是莫名其妙,她手里的銀子都是自己賺的,沒花過男人一文錢。氣悶在心的李景兒也不多作解釋,誤會就誤會吧!她自己心知肚明就好,只是下一次進城絕不與蕭景峰同行。
接著她到了藥鋪,因為入冬蛇都冬眠了,她拾了五張蛇月兌,這也是藥材之一,撿拾不易,長兩尺的蛇月兌一張二兩,五張得銀十兩。
會做人的掌櫃還給了孩子們一人一包山楂片,酸酸甜甜的,生津止渴;孩子們都很歡喜。
「你男人沒來呀?」
又是這句話,听到已經沒腦氣的李景兒故作落寞的說︰「我男人跟別的女人跑了。」
「啊!這個……呃,看起來挺實在的人,怎麼就這般沒定性……」面上一訕的掌櫃笑不出來了,也想不出安慰的話。
「表里不一的人太多了,信別人的真心還不如信銀子實際,明年我來賣蜈蚣、蠍子,你得給我個好價錢,不能坑我,我還得養孩子……」她充分表現出沒男人的淒苦。
「好,一定一定,不貪你銀子,對了,要活蠍才值錢,死了就掉價了,蜈蚣死活都成,我們有藥師炮制。」可憐呀!郎心似鐵,以為是個像樣的,誰知是負心漢。
敗壞完蕭景峰的名聲後,李景兒神情愉悅的走向雜貨鋪子,買了五斤白糕,三斤糯米條、瓜子、麻花卷,油炸花生也買了一些,還有紅糖和明年的菜籽……
「娘,糖葫蘆,可不可以吃一顆?」霜明嘴饞的添著唇。
此時賣糖葫蘆的小販正扛著稻草架子走過雜貨鋪門口,高聲的叫賣,不少小孩子圍了過去,垂誕的望著鮮艷欲滴的糖葫蘆。
「一人一串,娘給你們買。」孩子的童年很短,一下子就長大了,能寵一時是一時。「哇!有糖葫蘆吃了。」
「娘真好,我最喜歡娘了……」
「月月吃糖葫蘆,吃,吃,吃……」
看著三張小臉上歡喜的笑容,李景兒覺得一切的辛苦都值得了,他們最純真的情感便是最好的回報。
三個孩子一人手拿一串鮮紅的糖葫蘆,掉了一顆牙的霜明「卡滋卡滋」地整顆咬,很快地一顆糖葫蘆就沒了,而霜真比較秀氣,她先舌忝掉外面的糖衣再吃里面的果子。
月姐兒什麼也吃不著,她還太小了,咬不開硬硬的糖,但她一次含半顆也樂得歡。
想到霜明和霜真好像有長高一點點,李景兒便順道進了布莊,扯了一塊天青色的布,一塊梨花黃和胭脂色的布料,她想這些布夠她和孩子們做幾身的衣服……
驀地,一道精壯的身形閃過腦海,她臉皮有些發熱的又扯了一塊藏青色的細布,藏在三塊布的下方。
「啊!我的裙子……娘,你快來看,我這條杭綢做的裙子毀了,嗚嗚——我不要!我不要……這是我最喜歡的裙子,毀了、毀了,都毀了……嗚……」
一道幾乎要穿破人耳膜的可怕尖叫聲驟然響起,伴隨著撕扯喉嚨般的淒厲哭喊,布莊里挑布的客人眉頭一皺,看向那粉綠色的身影。
那是一位年約十歲左右的小泵娘,長得還算標致,櫻桃小口柳葉眉,鼻子小巧,膚色偏白,眼楮是細長的鳳眼。
可是這驕蠻的小性子呀!叫人不敢領教,一點點小事居然在眾目睽暌之下,又抹淚又號啕地哭得不管不顧。
小泵娘一哭,穿著暗底撒紅繡如意紋衣裙的女子怒氣沖沖的走來,手里牽著個和小泵娘長相神似的七歲男童,女子身後跟著一臉無奈的小婢和臉色鄙夷的婆子。
「誰?是誰弄的,誰家的賤骨頭,敗家貨,天殺的老狗娘養的狗雜種,給本夫人站出來,毀了我女兒的裙子,我非把他撕成碎片不可……」哎喲!這件裙子很貴,是一尺要價二兩的杭綢,她求了大哥老半天才買下幾尺布而已。
她不心疼女兒,心疼的是布。
「娘,是他,你看證據還在他手上。」小泵娘滿臉怒色的指著呆立一旁,神情茫然的小男孩。
「好呀!你這有娘生沒爹養的小雜種,我家昭華的裙子是你能踫的嗎?也不看看你的手有多髒,天生一張乞丐臉,前額克父,後腦克母,生來八字不祥,左腳踩糞,右腳踩屎,一輩子衰運衰到誰踫了你都會倒大霉。」
「我不是……」小男孩明顯嚇壞了,小臉白如紙。
「還敢狡辯,看來是沒出息的賤種,你爹娘不教我來教,把你打疼了就知道規矩了,今天不打到你見血,本夫人這口氣消不了……」打死這小賤種更省事。
蠻不講理的女子根本不瞧孩子有多小,舉起手臂就要狠狠地往驚懼不已的小臉打去,突地,一只蜜色的手伸出,握住她的手往旁邊使勁一摔。
女子沒料到會有人出手,一個沒站穩倒向一旁放置布料的架子,人倒,架子也倒,精美的布料散落一地。
「夠了吧!我不出聲就當我死了不成,我家的孩子還輪不到你來教訓,一口含糞、一口噴屎的滿嘴臭,你爹娘知道你腦子有洞嗎?有病要快醫,把你的黑心和爛腸也順便治一治冶,華陀剖月復治病,你也把肚子剖開,好洗洗你的心和腸子,太臭了……」吵架她沒輸人過,以前可是辯論社社長。
「娘……」被誣賴的霜明抖著唇,眼眶含淚。
「乖,有娘在,娘會保護你們。」李景兒將兒子、女兒推到身後,面容沉靜的面對無理取鬧的母女。
布包里的月姐兒也氣憤的伸出小拳頭一握,像要幫哥哥出氣。
「你……你敢推我?!」哪來的賤民,連她也敢推?
「打你都敢,你要不要試試?」她不是男人,不介意打女人,該打的人不打是對不起自己。
女子聞言倒抽了一口氣,更加怒火中燒的挽起油子。「你們是死人呀!還不給本夫人打,打得她爹娘都認不出來,有事我擔著,你們快上,打輕了扣你們月銀……」
一旁的小嬸和婆子無力的互視一眼,做做樣子走上前。
「無辜者站旁邊,我不想打錯了人,天有天理,人講道理,有什麼話不能好好說,非要逞凶斗狠,把自己的臉面丟在地上踩才過痛。」辱她,她能忍,欺她孩子不行。
「你……你知道我是誰嗎?本夫人是堂堂鎮撫的……」她態度張狂,一副「你得罪不起來」的高傲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