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玉蓮,你在這里干什麼——」
如雷的吼聲響徹雲霄,幾乎要將人的耳朵震聾。
被雷吼聲一震的蠻橫女子先是臉色不安的一結肩,身子抖了抖,唇色微微發白,而後又恢復原來高高在上的姿態,架子擺得足——她就是官夫人的身分,你們這些賤民奈何得了她嗎?
不認為自己有錯還一副張狂樣,不把別人放在眼里,她下巴抬得很高,以睥睨的姿態人。
雖然她極力做出高嶺之花的高貴冷傲狀,可眼底的惶然仍泄露出她也不是那麼高不可攀,還是有怕的人。
眼前目露凶光的大胡子男便是她懼怕的對象,每一步向她走來的重步,都讓她覺得地面動了一下,強大的煞氣迎面而來。
「舅舅,你要幫我出氣,他欺負我……」
名叫昭華的小泵娘先一步惡人先告狀,紅腫的眼眶像是大哭一場餅,眼角還有沒擦拭的淚珠。
眉頭一皺的陳達生先看向哭得淅瀝嘩啦,臉都哭成小花貓的外甥女,再瞧瞧外甥女所指的「罪魁禍首」,他眉間的皺痕更深了,有些頭疼的覺得這件事不好善了。
那是個比外甥女年紀看來小一半的男娃兒,手里拿著吃得只剩下半顆的糖葫蘆,這麼小的孩子能欺負她?這話傳出去有幾人相信。
不用多想又是這對不知天高地厚的母女仗勢欺人,他前前後後不曉得為她們收拾幾回爛灘子,還真沒完沒了。
咦,那男娃兒的娘有點面熟,似乎似曾相識。
陳達生是個粗人,只會帶兵打仗,做些不用太費腦子的事,對于認人的本事跟他吃飯一樣快,吃過就忘了,除非三天兩頭的踫面,否則他真的記不得,忘得更快。
不過護著兒女的李景兒倒是一眼就認出他了,那把大胡子很好認,之前在仁心堂藥鋪見過面,印象深刻。
知道他是誰的同袍,也略知其性子,她的心倒是安了,等著看熱鬧,反正她不是理虧的一方。
「昭華,你先別開口,站一邊去,我直接和你娘談。」這個妹子一天不惹是生非就活不下上,從夫家到娘家,她哪兩個不鬧得天翻地覆、人仰馬翻,扯著陳家這張虎皮狐假虎威。
他口中的陳家可不是分出去系小門小戶,而是出了一位大人物陳戎將軍所在的本家,遠在京城的陳氏大族才是她有恃無恐的依憑,而陳達生則是不得不為她撐腰的靠山。
血濃于水,兄弟姊妹間有斷不了的親情,陳達生縱有再多的不滿也不能置妹妹于不顧。這也是她敢目中無人的原因之一,天高皇帝遠,在楊柳縣這種鳥不生蛋的小地方,最大的官兒不過是七品縣令,她大哥是鎮撫,比縣太爺品階還高,她偶爾張牙舞爪一下又如何,反正哥哥頂不住還有將軍大人,她何懼之有。
「大哥,你也別談了,就是這個有娘生沒爹養的小賤種弄髒我昭華的裙子,我找他們理論,賤種的娘推了我,還口出不遜,你快叫人把他們捉起來,用軍法處置……」
活活打死是最好,要不然她絕饒不了他們母子,敢當眾讓她難看,丟她的臉,這口氣不討回來她哪能甘心。
「賤種叫誰?」輕軟的嗓音一起。
「賤種叫你……」呃,好像不對,她被繞進去了。
大腦反應很自覺的回應,完全沒有任何思考,本就沒腦子的陳玉蓮被人一喊,她本能的回應,想先佔了上風,誰知開口後就覺得不對勁,她干麼應得那麼順,反而罵到自個兒。
這女人太陰險了,用話套她。
「果然是賤種,人賤則無敵,賤到最高處,自賤而不知,沾沾自喜是賤人,賤到渾身無一不賤。」李景兒話中未指名道姓,但明眼人一听便知所指何人,罵人罵得不帶髒字。
要過年了,過年前人人忙著采購過年用品,做幾件新衣,因此原本生意就不錯的布莊涌進不少看布、買布的百姓,眾人的耳朵都很尖,一听見這番流利的賤人論,紛紛露出會心一笑。
有的人還直接笑出來,扶著放置布料的架子捧月復大笑,指著陳玉蓮說是賤人,把她氣得倒仰。
「你才是賤人,賤人,賤人,賤人……我今天一定要把你的嘴巴撕爛,讓你再也說不出話來。」陳玉蓮罵人的字匯十分貧乏,除了不斷的重復「賤人」兩字,再也找不出新詞。
「你說說看我賤在哪里?最好說出個子丑寅卯來,我堂堂正正的做人,規規矩矩的討生活,你若是說得不能說服人便是誣告,我可以到衙門告你。」這女人的腦回路異常,不是對手。
听到要告她,仍然不當一回事的陳玉蓮照樣氣焰高張。「去告呀!小小的七品官本夫人還沒放在眼里,你就是賤人,我一根指頭就能捏死你,叫你永不翻身……」
「住口,你說夠了沒,在我面前你想捏死誰?還有沒有國法朝廷了,你這目無王法的狂妄打哪來的?」若不找個法子泊她,他遲早有一天會被她氣死。
向來自視高人一等的陳玉蓮一听見自家人的斥責,不快的情緒節節升高。「大哥,我是你親妹子,你不護著自己人還怪我,人家都欺負到你頭上了,你還不聞不問當烏龜嗎?」
陳達生眉頭深深皺起。「不要說我沒護著你,那你說自己干了什麼事,昭華都幾歲了,再過兩、三年也要議親,她不留下讓人贊揚的好名聲,反而跟個孩子計較,這像話嗎?」
「哪里不像話了,你自個兒瞧瞧,昭華這條裙子今兒個才穿第一回,你看紅紅的糖漬就沾在上頭,這才是不能看吧!她還能穿出去見人嗎?」心疼裙子被毀的陳玉蓮氣急敗壞,急著想找人出氣。
「舅舅,新裙子沒了,我要新裙子,我要我的裙子……嗚……裙子……」白昭華配合的發出干嚎。
「洗一洗不就好了,哪里髒了。」一件裙子而已,需要鬧出這麼大的動靜嗎?簡直是胡鬧。
陳達生永遠也不會曉得女人的腦子里在想什麼,他只覺一個頭兩個大,快爆開了。
妹妹沒吃過什麼苦,從小養尊處優的嬌生慣養著,因為幼時曾經生了一場病差點夭折,因此家里的人特別嬌寵她,要什麼給什麼,寵得她不分輕重,任性胡為。
心高的她不肯嫁入小戶人家為媳,在本家老太太的牽線下,十五歲的她嫁給一名僉事為續弦。
這名僉事已三十多歲了,因病而亡的元配留有兩子一女,陳玉蓮嫁過去後本該相夫教子,善待繼子繼女,可是她根本不想養別人的孩子,看到喊她娘,年紀小她沒幾歲的繼子、繼女心就煩,她不僅沒有耐心教養,還苛待他們的飲食起居,最後讓人傳出閑言閑語,讓人不敢再與繼子、繼女往來。
等到兒子白昭陽出世後,她又意圖毒害兩名嫡子,因為她想把丈夫的財產全留給自己的孩子。
當然,這事只是冰山一角,僉事大人有三妾兩通房,陳玉蓮不讓人生庶子、庶女,下藥致使小產便罷了,更心狠地將人全身月兌光,跪在雪地里一整天,任人來人往的下人觀看。
僉事大人的五個女人被她折騰得三個沒了命,另外兩個也奄奄一息地等她致命一擊。
這樣的惡婦誰容得下,在一個六個月大的胎兒又被她打落之後,忍受不了的僉事大人怒火一燒,決定休妻。
陳達生上門商議了許久,改為入廟修行,一年後性情若未改善便和離,再無二話。
只是僉事大人命不好,半年不到上山去剿匪,被匪首一箭穿心喪命,陳玉蓮成了孀婦。
可是夫家不願她回去,三番兩次的將她阻隔在門外,白家只要孩子不要娘,讓她識相點,不要敗壞白家門風。
陳玉蓮是個沒腦的人,一怒之下竟偷帶她大哥的兵上門搶孩子,打傷了小叔子、佷子,氣壞了公婆,激怒了白家族老,搶了就走的她真的回不去了,除了還有一個白夫人的名,她一無所有。
事實上,白家宗祠已將她除名,她再也不是白家媳婦,至今仍本夫人、本夫人的自稱是拉不下臉,她還認為自己是誥命夫人,不接受夫人之名她已不配擁有。
妻憑夫貴,夫家都不承認她了,她憑什麼以官夫人自居,就算靠著當官的兄長,也只是姑女乃女乃,不稱夫人。
「怎麼洗?這是江南織造那邊得來的杭綢,這麼明顯的污漬得使多大的勁搓洗,一個不留神洗破了,這條裙子便不能穿了,你曉得從縫制到繡樣我花了多少銀子嗎?」
她說了個令人咋舌的數字,听得陳達生肉疼。
「你……你這個敗家的,有銀子也不能這麼揮霍,你這是要我的命呀!」難怪他越混越窮,一、兩百兩的銀子也拿不出來,原來有個吃米不知米價的碩鼠不斷漏財。
以為她只是虛榮,愛在人前炫耀,東家西家的比較,但還曉得要量力而為,沒想到她事事抓尖要強,花錢如澆水,花光了嫁妝向娘家要錢,私底下不知挪用多少帳房的銀兩。
「好了啦!你不要再嘮嘮叨叨了,娘兒們要花你一點銀子是為了替你做面子,要不然話一傳出去,說你連妹妹也養不起還不是丟你的臉,我打扮得光鮮亮麗才顯得你當官的威風,人人才會敬畏你。」
她是為誰辛苦為誰忙,再說有好日子不過難道非要吃糠咽菜,裝出苦哈哈的樣子?
「不用,你少給我丟人現眼,我就算祖上有保佑了,死了丈夫不安分守己待在家里,成天往外跑,你還有一點人家本統嗎?」看她這一身花枝招展的打扮,又抹胭脂又涂粉的,不知情的還以為是窯子出來的姑娘。
陳達生發現他對娘仨太縱容了,導致他們越發的猖狂,無法無天,若是再不約束,連他都會被他們拖累。
「那個窩囊廢死了也好,他不死我如何再嫁,你們衛所的蕭二郎我看了很中意,不如就他吧!大哥你說合說合,我嫁了你就不用整天為了我的事發愁。」二郎那體魄呀!肯定讓人在床上欲死欲生,弄得她舒服得欲罷不能。
蕭二郎?被遺忘在一旁的李景兒眉心輕蹙。
「不行,他有老婆了,我也不能讓你禍害自己的兄弟。」他那個家已經蠟燭兩頭燒的擺不平了,豈容她再去攪和,給人添福不能反添禍,讓人一家雞犬不寧。
陳玉蓮一臉訝色,「什麼老婆,他不是沒家累?」從未听過這回事。
「他有老婆,還有孩子,他們……」等等,帶著三個孩子,一子二女,不就是她嘛!
「你不是蕭二郎的——」妻子。
話還沒說出的陳達生就被人截了下文。
「鎮撫大人,我兒平白無故遭受驚嚇,你總要給我一個交代,不能因為她是你的家里人而徇私。」該討回的公道還是要討回,她不是人家打了她左臉,她還把右臉挪過去任人開打的人。
「應該的,我……」蕭二郎家的自是要好好安撫,不然那廝一蠻起來他也頂不住,莊稼漢的力氣大得驚人。
蕭景峰幼時學過拳腳功夫,又長年在田里干活,搬重物,因此臂力過人,入了軍隊後能拉硬弓,百步穿揚不在話下,故而受到陳戎將軍的看重收入麾下,成為近身親兵之一。
他和陳達生、蘇昭明、柳逢時、燕南天合稱軍中五虎,是陳家軍中最優秀的後起之秀,若非他的出身太低,是名農戶,今日的鎮撫大人便不是陳達生,而是他蕭景峰了。
不過他並不在意這件事,因為他從未想過畢生投身軍旅,一等戰事了結便要回歸故里,他喜歡在土里刨食的感覺。
踏實。
「喝,你不出聲本夫人還忘了你的存在,今兒你和你兒子不給本夫人磕足一百個響頭,用舌頭添干淨裙子上的糖漬,休想活著走出去。」仗勢欺人的陳玉蓮不肯罷休,非要用凌辱人的方式來昭顯她高人一等的身分。
「玉蓮——」陳達生出聲警吉妹妹,讓她適可而止。
「大哥,這事你別管,我要不給她一點顏色瞧瞧,她真要開起染房了,這世上敢推我的人還沒出生。」她一把推開攔阻的兄長,氣呼呼的揮手欲掌摑。「你去死吧!」
「死?」李景兒細腕一抬,箝制住她落下的手。「有理行遍天下,這世道還是講理的,你以為橫行霸道就能使人低頭嗎?死很簡單,把脖子一扭就斷氣了,但是你敢嗎?」
「你……你放手,不讓本……本夫人出這口氣,本夫人就讓你和你的賤種兒子沒命活著出城。」她有人,這只是一句話的事,敢跟她過不去就要有命捏在她手掌心的覺悟。
「我不是賤種。」氣得腮幫子一鼓的霜明從娘親身後探出頭,兩眼瞪得像牛眼,圖滾滾地。
「你就是賤種,小賤種,有娘生沒爹養的賤東西,一開始就該溺死在盆子里,免得克父克母克兄弟姊妹,克到六親死絕……」她一橫起來有如連珠炮,罵語一長串叫人插不進話。
「夠了,你也有兒有女,為他們積點口德吧!」不出惡言的李景兒將她的手往後扳,會疼,但不傷筋骨。
吃痛的陳玉蓮又惱又羞,使了吃女乃的力氣才把手抽回。「我的兒女是天生好命兒,不像你兒子是做乞丐的命,有娘生沒爹養的賤種要留什麼口德,他早早去投胎也省事。」
她不斷說著有娘生沒爹養,年紀雖小卻也懂得話中之意的霜明眼眼一紅,抓著他娘的手問︰「娘,我有沒有爹,我爹在哪里?你把他找回來好不好,我不是沒有爹的孩子……」他說時已淚流滿面。
「哼!丙然是沒爹養的小賤種,該不會是和哪個野男人生的吧?」听到孩子的聲音,臉上帶笑的陳玉蓮落井下石的補刀,把孩子脆弱的心打擊得更體無完膚。
「誰說他沒爹,我就是他爹!」
正當李景兒為難著要怎麼解釋孩子沒爹的事,一道飽含怒氣的男音聲如洪鐘,貫穿一室。
「蕭……蕭二郎?!」不敢置信的陳玉蓮睜大眼,語氣囁嚅。
「你是我爹?」霜明的眼淚停住了。
明明一大一小間是敵對的,但此時的蕭景峰反而心疼孩子受委屈,將他高高舉起坐上自己肩頭。「我是你爹沒錯。」
「為什麼我們要喊你蕭叔叔?」叔叔變爹?
「因為你娘生爹的氣,不讓爹認你們。」景娘,老天是幫我的,你就認了吧!別再苦苦硬撐。
「娘,你為什麼生爹的氣?」為什麼?為什麼……
小孩子有一萬個為什麼,五歲的霜明正處于為什麼時期。
啐!瞧你得意的,不過就讓你鑽了個空子而已。「呃,你爹他……爛桃花太多。」
「什麼是爛桃花?」桃花摘下來放太久爛了?
「哪來的爛桃花,你娘醋勁大,誤會了。」天大的冤屈,他「守身如玉」,從不和別的女人勾勾搭搭。
「誤會、誤會,娘錯。」似懂非懂的月姐經八百的點頭,小眉頭學大人一顰的模樣叫人發笑。
「臭丫頭,你爹才見你幾回,一顆心就偏向他了,小沒良心的。」心真酸,白養了她一場。
「沒良心、沒良心,我沒良心。」月姐兒歡快地指指自己。
「女兒呀!叫聲爹來听听。」蕭景峰眼巴巴的望著女兒。
「鍋鍋。」月姐兒看向哥哥。
幾雙眼楮落在霜明臉上,他臉微紅的喊,「爹。」
「嗯!我是你爹。」他在心里哈哈大笑,這別扭的小子終于服軟了,得來全不費功夫。
「爹。」見哥哥喊人了,不想輸人的月姐兒也大聲,軟軟的嗓如融化的糖霜,使人發甜。
「好,爹的乖……乖女兒……」蕭景峰的眼紅了,鼻頭一酸,既歡喜,又悵然。
女兒快兩歲了才喊爹,她的出生和牙牙學語他都錯過了,若非幸運地妻子重逢,他要何時才能听見一聲爹。
「爹……」小小的聲音發自一臉羞怯的霜真口中,她一手糖葫蘆,一手捉著她娘的衣裙,神情緊張。
「嗯!我是一子二女的爹,兒女成群。」看著孩子們信賴的眼神,他心口軟如一灘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