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商岐鳳翻過一頁頁帳冊,專注听取屬下簡報。
「爺,以上便是最新一季獲利總結之數。對了,還有一樁,」總掌櫃水月坡稟道,「雖是小事,然事關鳳徽號商譽,屬下雖已處置了,想想,還是須向爺稟報一聲才好。」
他挑眉等待下文。
「杭州一處分支‘行雲號’日前接了筆生意,一名相與急著要運三船蠶繭南下販予織坊,說好搶快于七日之內貨物運達,便付給超出行情三倍之價。‘行雲號’的劉掌櫃尋思過,路線是走慣了的,又見利潤豐厚,便答允了人家。」
「三船蠶繭利潤何如是算計得出的,耗上三倍的貨運費用,余下的能剩多少?沒想到行雲號的掌櫃連這樣一筆小小帳目都算不來?」
他明明面無表情,水月坡心下卻是陣陣發涼,稍定了定魂才再開口。
「是,所以屬下大膽,已經作主先將劉掌櫃暫停職,等候主子發落。」
「現在想必出了岔子,七日之內沒能將人家的貨運到,當初合同注明做何賠償?」商岐鳳冷冷地道,「商譽重要,先賠給對方!」
「主子英明。」水月坡欠了欠身,謹慎道︰「如主子所說的,賠償事小,商譽最重要,可頭疼的是現今貨還卡在煙凌渡關口上,守關的鐵總兵堅持要有通關派令才能放行。」
「各通關口早任我鳳徽號船隊進出自如,」他濃眉微皺,「這些年來,還有誰人敢與鳳徽號作對?他的頂頭上司歐大人呢?傳他來府交代。」
「回主子,歐大人恰恰丁憂回鄉了,朝廷派來接替的周大人還未到,所以一切權責由鐵總兵暫代。」
「下帖子,你親自設宴款待那老家伙,問問他想要什麼?」商岐鳳冷笑,不外乎是要更多的銀子,貪更肥的油水罷了。
「屬下已命人送邀帖前去。」
「好。」他滿意的點頭。
「敢問主子,劉掌櫃一職──」
「撤了,補半年的薪俸給他。」商岐鳳端起茶碗,慢慢啜了一口。「永不敘用。」
「屬下遵命。」水月坡一拱手,恭敬退下。「屬下告退。」
薔薇軒中,談珠玉怔怔地坐在床畔,一頭黑緞般長發披散在背後。
那個男人……真的太危險了。
她甩去了腦際還微微暈眩的感覺,嘴角噙著的那朵淺淺笑花,逐漸綻放得更加嬌艷奪目。
因為經過昨夜一「沒」,她距離復仇的目標又大大跨進了一步。
「呵呵……」她終于忍不住笑了,笑聲里有著無比的得意與歡快。
听見房中聲響,若兒和另外兩名丫鬟輕敲了敲門,送了一盆溫水供她梳洗。
「主子,爺命人送來一些專門進貢給宮里的細致點心,還有貴重珍奇的首飾,都是要給主子你的。」若兒興奮道。
她一怔,斂起的笑意又浮現了。
出得外廳去,紅木大圓桌上果然以錦盒裝盛著一匣又一匣子的珠寶。
談珠玉自小見識得多,當然知道這些東西都是價值不菲,旁的不說,光是那一長串百來顆渾圓瑩亮的珍珠,外頭行價,就算出上六千兩銀子也不一定買得到。
南方霸主出手果然不同凡響。
她伸手輕輕撫過長串珍珠、翡翠蝴蝶鐲子、累絲黃金項圈、寶紅珊瑚耳墜子和琥珀纏銀金步搖。
若換作其他女子,恐怕會因如此豪奢的慷慨就誤以為他愛上了自己吧?
她嘴角含著一抹淡笑,指尖滑過了一匣匣珠寶,驀然一頓。
談珠玉盯著其中一匣子以象牙雕磨而成的雙陸子,每只胖胖馬頭純樸得鈍頭鈍腦,小巧可愛極了。
心頭陡震,鼻頭一陣酸楚,她險險落下淚來。
他……他是從何獲得此物的?
「你們都下去。」她嗓音緊繃。
正在一旁看得眼花撩亂、艷羨萬分的丫鬟們只得听命退下。
談珠玉挺直著僵硬的腰桿,直待屋中只剩自己一人,再也忍不住顫抖的手,慢慢捧起了匣子。
「原來‘你’也流落到這兒來了。」她低喃,淚水滾落。
這副象牙小雙陸原是爹爹特地命工匠打磨做給她的,當年她五歲,手小,這樣小小尺寸的棋子兒拿在手中恰好。
雙陸也是爹爹教給她的,而且她學得又快又好,八歲那年不需爹爹刻意相讓,五局里就能勝上四局。
「爹……」她將那盒雙陸緊緊壓在胸口,心如萬針鑽刺。「為什麼我們會變成這樣?為什麼?」
這些年來的痛苦怒濤洶涌地排山倒海而來,一瞬間幾乎完全擊潰了她……
當天晚上,宮紗燈燃,珠簾輕垂。
商岐鳳踏入薔薇軒,深沉的眸光落在斜倚在貴妃榻上,自斟自飲的她身上,眸光閃過一絲異樣。
她沒有綰發,烏黑長發如瀑披散得一肩一背,望著他,嘴角浮起一朵迷蒙的微笑。
「爺來了。」
他沒有出言譴責她沒起身相迎,也沒有對她喝得半醉的嬌醺模樣皺眉,只是在她身旁坐下,伸手拿過她手上的琥珀杯,將里頭的酒一飲而盡。
「好酒。」他舌忝去唇畔一絲酒漬,若有所思地打量著杯底殘艷。
「封壇十六年,埋于梅花樹下,溫州奉秀老鋪的女兒紅。」談珠玉半醉半醒,神情嫵媚地睨著他,「爺府上珍藏的,自然是好酒。」
明明被酒意烘托得艷麗無匹的如花嬌靨,卻帶著一絲蕭瑟和三分淒美,他深深注視著她。
「你有心事。」他嗓音低沉有力。
「哪有呢?」她淺淺一笑,慵懶的嬌軀略略努力想振作起來,沒料想不勝酒力地一晃,他及時伸臂接住她柔弱無骨的身子。
「當心。」他皺起眉。
「爺……」她抬起迷蒙醺然的眼,笑容有些慘然,「假若妾身能早幾年遇見你,那不知該有多好?」
他眸光如炬地盯著她。
談珠玉剪水秋瞳淚光閃閃,掩不住淡淡哀傷。
若早幾年前,爹還在,娘活著,囡囡猶陪在她身邊,她也還是談家三房那個嬌貴天真的大小姐,什麼都是有可能的。
可現在什麼都太遲了。
她並不愛他。
她也永遠不可能愛上任何一個男人。
她只要男人的寵幸和勢力,好去毀滅她至恨的仇人!
昨夜的激情,雖然是那麼樣銷魂蝕骨,可那樣的也只是一場飛蛾撲火,就為了圖那一點亮,為了貪那一點暖。
她完全不愛他,她只是太寂寞了,寂寞到去貪圖從他身上汲取一絲絲體溫且可悲的對此戀戀不忘。
「……謝謝你。」她低低道。
「謝我什麼?」他眯起雙眼。
「謝謝你送我那副雙陸……謝謝你那日和我對弈……更謝謝你帶我走……」她仰起頭,深深望入他眼底,「並且給了我希望。」
商岐鳳目光一寒,一把推開了她,逕自起身。
「爺?」她身子一僵。
他眼神漠然如冰,冷冷盯視她。
「既然醉了,就歇著吧。」他轉身大步離去。
談珠玉醺然醉意霎時化為冷汗,嬌軀掠過一波戰栗,茫然失措地瞪著他寬闊的背影。
她——做錯什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