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怎麼會在這里?」
乍見遠遠走來的男人,甘寶兒驚訝得說不出話來,以為自己眼花了。
「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他說得肉麻兮兮,絲毫不難為情。
「不要油腔滑謂,你為什麼知道我在這兒?」他不可能神通廣大到這種地步,連這地方也能不期而遇。
「我的心指引我來。」他故意眨眨眼,順勢取走她手中的三柱香燭。
她很想大吼一聲,但理智不允許。「你不能正正經經的說一次話嗎?」
「可是我正經說話的時候你卻不想听。」他說得委屈,好像錯不在他,全是某人的因素。
而這個某人簡直無語問蒼天,不知該用何種方式才能請走無所不在的瘟神。
上一回在圖書館,他無預警出現在她座位旁,用便條紙傳話,讓她礙于館內不得高聲談論的規定,硬是筆談了好一會,她安靜的閱讀習慣被他徹底破壞。
上上一回是清寒學生義賣會,街角咖啡屋提供一千個小蛋糕義賣,她在現場制作並販售,所得悉數捐給清寒家庭。
結果他又現身了,作風高調地買走她所有的小蛋糕,當場分送在場的小朋友,並以她男朋友的身份另捐一筆款項。
諸如此類的巧合一再發生,她不禁懷疑他是否在她周遭埋伏了眼線,將她的一舉一動回報他,讓他提早一步預作準備,她才沒借口趕他。
可是,有可能嗎?她並未告知任何人她的去處,他又從何得知?
百思不得其解的甘寶兒從沒想過是沈少軒出賣她,她在出門前曾和小男孩的母親沈靜玉聊了一會,進而談起今天是父親的祭日。
「小心點,寶兒,這里的長草會絆人。」莫堤亞出聲提醒,大掌穩實地牽住柔若無骨的小手。
「我自己會走,不用你牽。」又不是小學生,要人牽著走。
這條路她來來回回好幾遍,比他還熟。
他面帶微笑地握緊手心綿掌︰「讓我照顧你不好嗎?你這麼倔強,伯父瞧見了可會心疼。」
原本想抽回手的甘寶兒在他提到亡父後,忽地放軟了語氣,「你整天在我四周晃,不用工作嗎?」
「你在關心我?」他的心情變得愉快,唇角抑不住的上揚。
「我是怕你餓死,別人誤會我和你關系匪淺,通知我去認尸。」她口氣別扭,不承認她漸漸習慣他的陪伴和嘮叨。
案親死時,肇事者賠了不少錢,但是貪財的親戚們假借長輩在,喪禮不宜鋪張為由,草草地埋葬尸身,連墓碑也未刻字,企圖分走大筆賠償金。
其實甘家哪有什麼長輩,全是少有往來的叔公嬸婆,他們一听肇事的富家子弟願拿錢和解,之前那些對他們避之唯恐不及的親戚全出現了,七嘴八舌的討論誰該分多少。
幸好她還有一位從法官退休的姑婆,她一站出來說話,沒人敢吭聲,葬禮過後的賠償金全交由信托基金管理,只有她一人能領用。
只是她腦部受創不輕,人尚未出院,父親已被迫不及待的親友埋葬,為了不驚擾先父的安寧;所以她沒打算挖出另葬,僅重修墓土,刻上父名及生辰卒年,讓亡者長眠于地底。
因此名為公墓的墓地,由于管理不當加上少人走動,很多都被雜草淹沒了。
她每年必來一次,對路況十分熟悉,雖然有好幾次絆到腳差點跌倒,但是身邊的男人始終護著她,厚實大掌不曾放開。
「呵呵……你這人就不能老實點嗎?真實的做你自己。」他微頓,眼神溫柔地凝視她。「我不會是那個傷害你的人,相信我。」
她的心微微浮動。「快走吧!我父親還在等我。」
「膽小表。」他寵溺地取笑。
「別說我是膽小表,我不喜歡。」他不知道她曾經歷過什麼事。
瞧她眼露痛苦,又極力忍住,不想人家看見她的內心世界,莫堤亞不舍地輕握她手心。「我設計電玩游戲,只要有一台電腦,到處都可以是我的工作室。」
「所以你才這麼閑,整天做著莫名其妙的事?」難怪他的時間彈性,不受拘束。
他哪里閑了?白天不務正業,到了晚上可有他忙的,常常得挑燈夜戰,改良游戲。「我這工作的好處是收入驚人,嫁給我就是富太太,不必為生計煩心。」
笆寶兒假裝沒听見他變相的求婚。「我父親的墳就在那里,我先過去了。」
她一下掙開他的手,快步走向被蔓草野花覆蓋的墳頭。
頓感失落的莫堤亞收攏空無一物的五指,暗自苦笑。她逃得可真快。
涼風徐徐吹來,艷陽高照的天氣仍稍嫌偏冷,走在一座座被忽略的荒蕪土墳中,似乎有股莫名的寒意襲來,一粒粒疙瘩紛紛冒了出來。
來到父親墳前的甘寶兒先擺上祭品,再點香,紅光一現,香煙裊裊。
以往她會自言自語地和父親說上一會,不過今天多了個人,因此她的話變少了,僅是寥寥幾句,簡單帶過,有些事還是擱在心頭,不適合道于外人知。
她對感情沒有期待,面對婚姻更是畏如猛虎,原本以為枯槁的心在遇到眼前這個頑固的男人後,好像悄悄起了化學變化。
那一句「讓我照顧你」讓她好心動,可總有個期限吧!沒有人可以保證一輩子不離不棄,父親的驟然辭世便是最有力的證明。
與其懷抱著希冀然後失去,不如一開始就不曾擁有,至少不會有連呼吸都像要撕裂咽喉的痛。
「等等,你搶我的香干什麼?」剛要插入以砂土為灰的香爐,冷不防一只大手奪去清煙上飄的香。
「祭拜岳父。」為人子孫,總要表現一些誠意。
「什麼岳父,你怎麼老是不看場合,為所欲為,說些不該說的話?,」她氣急敗壞的想奪香,不讓他在父親墳前胡說八道。
莫堤亞高舉起香,一把扶住她瘦削的肩膀。「寶兒,你不是小孩子了,還要在伯父面前做出孩子氣的舉動嗎?」
「我……分明是你欺負我……」她氣弱地說道,神色微尷。
「接受一個人的感情沒那麼困難,只要把你的心打開,這世上有成千上萬的人,偏偏我遇上了你,這就是緣份。」他語氣輕如和風,一點一點沁入她自我封閉的心窩。
「緣份是虛幻的,無從捉模。」不能掌握在手中的東西全是假的。
看得出她在抗拒,被某個心結纏住,莫堤亞也不急,兀自等著她破繭而出。
「若不去追求,又怎知真假,你何不先踏出一步試試?」
「踏出一步……」她低聲輕喃。
天空是晴朗的,萬里無雲,她仰望著天,找尋答案。
驀地,身側的男人雙膝落地,三炷清香高舉過頭,表情肅穆,挺直的背脊有如強風吹不倒的石柱,昂然而立。
「甘伯父,你還記得我嗎?我是以前住在你家隔壁的莫堤亞,十五年前我答應寶兒要娶她為妻,如今我依約而來了,你泉下有知,請保佑我們順利,無波無折。」
「你快起來,不要亂來……」甘寶兒急了,使盡全身的力量要拉他起身。
但他一動也不動,依舊跪地不起。
「我以女婿之禮給你磕三個響頭。」他當真連磕三個響頭,慎重又莊敬。「在此我鄭重向你保證,在我有生之年一定好好照顧寶兒,凡事讓著她,不跟她爭吵,連同你來不及給她的愛,我會加倍給她。」
「你……你為什麼要這樣?我不信這些的……」心情略顯激動的甘寶兒偏過頭,不想他看見自己眼中微浮的淚光。
他情真意摯的握住她雙手,兩人四手將手插入香爐。「所以我要以行動讓你相信,破除你心中的迷咒。」
「你什麼都不知道,我……」她說不出口內心對婚姻的恐懼。
他以指抬起她下顎,溫熱氣息瞬間封住微顫芳唇。「我是不知道,但你可以告訴我。」
他是巨大的垃圾桶,足以包容她傾倒的心事。
「你……」撫著唇,一股熱氣往臉上沖。
因他而起的燥熱蔓延周身,頓感心慌的甘寶兒失去冷靜,她眼底有著退縮和恐慌,腳步不自覺後退了一步。
她想拉開兩人的距離,不願他靠得太近。一個人的生活也很好,不需要多個過客,她會照顧自己,不讓死去的父親擔心……
慌亂間,她踢到不知是誰留下的空保特瓶,輕得幾無重量的塑膠制品被她不小心踢了出去,落在父親沒貼上照片的墓碑前。
有點糗,有點無措拋訕訕的像個做錯事的小女孩。
霍地,一陣清朗笑聲揚起。「寶貝,你要不要報名下一屆的世足賽,你起腳的姿勢很有架式。」
「莫、堤、亞——」他的笑真刺眼。
「少掉姓氏我會更開心,寶兒寶貝。」他又不正經的取笑她,神色輕佻。
「你簡直是陰魂不散的無賴。」如影隨形,擺月兌不掉。
笆寶兒沒發現他嘴邊噙著寵溺的淡笑,經他這麼刻意的一鬧,她原先的不自在和緊繃一掃而空,還有余力跟他斗嘴。
她是被寵愛的,但是心底的陰影讓她不敢相信他的付出,以為他只想逗著她玩。
「噓!寶貝,你忘了這里是墓地嗎?小心他們真的陰魂不散的跟上你。」他在心里默念︰各位先人,請勿見怪,小小口無遮攔一下,千萬別放在心上。
「……你的手放在哪里?」鬼很可怕,但人更可惡。甘寶兒冷著臉,目光朝下移。
莫堤亞的手堂而皇之地貼在她縴細的腰身,手臂束緊,將她擁入懷中,也利用自己的身高為她遮陽。
「我在保護你免受惡靈侵襲,我是男人,陽氣重。」他大言不慚的說,將下流行徑合理化。
她臉上乍青還紅。「你放手,我要幫父親的墓除草。」
面對無恥的大賴皮,她只能以不變應萬變。
「坐著坐著,女人逞什麼強,粗重的工作該由男人來做,你到陰涼的樹下等一下,我馬上就好。」好男人就是搶著把事情做完。
挽起袖子,從未除過草的宅男帥哥彎,拔起生平第一株草,接著又連根拔起半人高的蒿芒,手邊的動作不曾停下。
日頭炎炎,腳邊雜革越堆越高,揮汗如雨的臉龐上寫滿認真,賁起的臂肌完全顯示出男人的力量與強壯。
認真的男人最耀眼,即使是不想動心的甘寶兒也看傻眼,膠著的視線無法移開,口干舌燥的吞咽唾液。
他是個令人著迷的男人,她第一次有了這種體會。
「發呆呀!臉都曬紅了還不曉得,快補充水份,免得中暑了。」
一瓶礦泉水送到嘴邊,她不假思索的接過來,就口一飲,因為她覺得自己可能熱昏頭了,居然認為他很可口,想撲倒他。
這種想法太可怕了,一向冷情的她怎會有怪異的沖動,只看見汗水從他頸肩滑落,滾進汗濕的襯衫里,她的身體忽地著火似的,很想伸舌舌忝去那顆汗珠。
一想到此,她又大口地灌了兩口礦泉水,一瓶透涼的水幾乎要見底……
等等,她有這麼渴嗎?牛飲一整瓶……
「你把你喝過的水給我?」她大叫。
莫堤亞一臉無所謂的聳聳肩。「這叫間接接吻,寶貝,我的吻很甘甜吧!」
「你……你……」她下一個反應是將瓶身丟向他,轉身走人,眼不見為淨。
「等等我呀!寶貝,你又忘了做一件事。」他高聲喊著,笑聲尾隨她而去。
雙手合掌,莫堤亞朝甘父的墓一拜,口中念念有詞,一縷清煙裊裊而上,風吹過,冥紙燒盡的灰飛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