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陣軟纏硬磨後,丫頭玉秋一張芙蓉面都快笑僵了,後來又加入玉櫃的鶯聲燕語,被纏得不耐煩的管事才有些松動,殷如惠又派了自己的丫頭往管事手里塞了二十兩的銀錠子,這下才多了笑臉,讓她們進府的順序往前一挪。
不過等她們被迎進汝南王府的園子里時,那兒已有不少或站或坐的名門貴女、大家閨秀,個個妝容出色,衣著華美,高門之女的氣度展露無遺。
但一進園子里最顯眼的那抹倩影卻是別人,一開始殷如卿、殷如惠以為自己看錯了,可看到對方那雙絕不會錯認的大腳,兩個人臉色為之凝結。
那不可能是九妹妹,她怎麼有銀子買得起那樣的衣裙!
煙綠色暗紋織錦的湘裙上繡著展翅而飛的金雀,雀尾曳長,拉出斑斕的七彩明暗光芒,層層相迭的羽毛中金絲輕閃,看似絲線,實則是翎毛捻成的線,點翠般的融入絲線間,幻化出宛若下一刻就會飛向雲際的金色雀鳥。
火紅的朱雀、青色的鸞鳥、黃色的雛、白色的鴻鵠、紫色的驚鷲,又稱五鳳朝陽,為鳳凰的代稱。
鳳凰,是皇後的象征。一般人是不能在身上繡上與鳳凰有關的圓紋,違之輕者下獄,重者牽連全族。
殷如素身上的金雀有些形似正在飛翔的朱雀,但偏向翎鳥一些,都有鮮亮的羽毛,而她更善用絲線的變化巧妙地讓裙上的雀兒更顯靈動,振翅欲揚。
那一身衣物襯托出她出塵的空靈感,細腰豐臀,容貌似高嶺上的清冷之花,一雙眼兒明亮清澈,整個人彷佛破冰而出的雪蓮花,讓人不覺生出好感,想與之親近。
「九妹妹,你讓我——」好找。
正想湊過去的殷如卿、殷如惠被隨後而至的權貴千金給撞了一下,高揚的喊聲為之中斷,踉蹌中的姊妹互相攙扶了一把,見是對方又各自嫌惡的別開,十分嫉妒的回頭看向殷如素發間閃得剌目的嵌五色寶石瓖紫珠串瑪瑙流蘇金釵。
那些寶石顆顆有拇指蓋大,瓖嵌在有如五朵花形各異的金釵上,總共有幾顆,怕是數不清了。
雖不是皇後所配戴的九尾鳳釵,但其貴重性不亞于鳳釵,叫人一看就著迷,移不開目光。
「郡主到!」
一聲郡主到,剛要上前的殷如卿、殷如惠又被擠開,被人有意無意的趕到最後頭,沒法介入珠玉環繞的貴女間。
一身緋紅暗花雲錦宮裝的郡主趙寶華在十多名侍女前呼後擁下,緩緩走向眾女所在的園子。
此時滿園盛放的金桂微微飄送香氣而來,讓人感到神清氣爽,在園子內的女子或多或少都已沾上一些桂花香。
只見年約十五、六歲的德音郡主眼神冷淡的掃過在場眾人,和其中幾位較熟悉的頷首示意,而後在眾人詫異的眼神中筆直走向一個生面孔,原本冷若冰霜的嬌顏一揚淺笑。
「你就是殷九小姐?」
「是的,小女子在家排行第九。」殷如素依禮一福身。
瞧她對著自己行禮,趙寶華眼波一閃,不安的看看四周。「不過如此而已。」
大哥到底看上她什麼,還掄起拳頭威脅自個兒妹妹,重色輕妹的叫人很不爽,她非好好刁難人家一下。
殷如素嫣然一笑,明媚動人。「本來就不過如此而已,既無三頭六臂,也無千年妖精的九條狐狸尾巴,倒讓郡主失望了。」
見她不卑不亢的說笑,面無慌色,心中微訝的趙寶華生出一抹微妙的感受。「身為金帖的主人感覺如何?」
「受寵若驚。」她還寧可和六姊姊交換桃花箋,純金打造的請柬太華貴了,引誘她內心蠢動的魔鬼。
金子哪!那代表一筆銀子,又出自汝南王府,賣價肯定更高,若不還人私下佔為己有,可說是意外之財了。
想剛來那一、兩年,她窮得連一帖藥也買不起,三災五難病痛不斷,一度病得起不了身,是青玉當了她娘給她的丁香耳檔才湊齊她的藥錢,一帖藥重復熬了三遍,三帖熬過的藥渣放在一起再熬一回,勉強湊合著用。
那時她們真的很缺銀子,巴望有人丟銀子羞辱她們,但夢始終是夢無法成真,她才打隔壁桃花林的主意,釀幾壇子酒維持生計,起碼藥錢有了,也能吃口熱騰騰的飯菜。
每每想起她還是唏噓不已,不知當時是哪來的毅力度過那些苦日子,還能自得其樂的闢開一方小天地。
殷如素不為今日的變化而沾沾自喜,驕矜成性,她寵辱不驚的只做自己,無畏任何眼前的風風雨雨。
譬如這位有意找碴的郡主。
「怎會是受寵若驚而非欣喜若狂,本郡主是長相難看到令你受到驚嚇嗎?不然你為何有驚無喜,見到本郡主毫無喜悅之色。」至少吹捧幾句她容色過人、天姿國色嘛,這人實在不會做人。
沒見到「貴客」被她擠對得花容失色、手足無措,覺得不夠威風的趙寶華大為不滿,她想看到的是敬畏,沒想到對方比她更沉穩,不受影響的坦然面對,讓她枉做小人。
「沒見過世面,嚇呆了。」她的意思是無喜有驚,因為她從未受過盛意的邀請,不知何喜,只知本分,守規矩。
還嚇呆了咧,根本是從容應對,居然睜眼說瞎話糊弄她。「算了,本郡主寬宏大量,原諒你的不識抬舉。」
趙寶華孩子氣的勾唇挑釁,想看看能不能炸出她的脾氣,誰叫她不喜歡她,出身不高的小闢之女哪配得上她兄長。
「多謝郡主的諒解,小女子原也惶恐,不敢赴宴。」一群女人嘰嘰喳喳聲討另一群女人的花會,賞的是花,議的是是非,這種聚會她本來就沒興趣。
「你不想來?」她眼一眯。
殷如素不因郡主的惱怒而退讓。「小女子的身分不配。」
「你把本郡主當成什麼人了,特意叫你來羞辱嗎?」分明是抬舉她的舉動,這人怎麼這麼不知好歹。
有點生氣的趙寶華真想撂擔子不干了,她為何要幫無良兄長給他的女人添光,要不是哥哥太沒臉沒皮的強逼著她邀人,她才不想自眨身價的蹚他這淌渾水。
「郡主有所誤解,小女子之意是自己出身難登大雅之堂,怕是稍有不妥給郡主丟臉了。」她哪能坦白說這種小孩子扮家家酒的無聊聚會少找她,她和這些個裹小腳的深閨嬌嬌女肯定話不投機半句多。
人家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她只能跟人聊麻黃味辛,苦溫,能發汗、平喘、利尿;桂枝味辛,甘、溫,專治發汗散發、溫化水濕、溫通經脈,荊芥味辛,微溫,功用是理血解毒、袪瘀化血;蒼耳子通肺竅,袪風濕,治癢疹、鼻炎……
其他還勉強能值得一提的是剌繡,在天分和勤奮下,她算半出師了,能獨立完成一幅六尺長四尺寬的繡品,湘繡、雙面繡駕輕就熟,只要有空繡上幾針,整幅作品不比老師父差。
不過養在閨閣的女子不會想听平針、亂針有何不同,一朵海棠花要繡上幾針才成形,她們想探的是你爹官居幾品、封爵了沒、家中可有考中功名的兄弟、年歲為何、是否婚配。
「哼!本郡主給你下了帖子便是認同你這個人,想瞧瞧你值不值得結交,你倒是先扯起虎皮拉大旗了,讓我覺得我的高看是多余的。」仗著郡主身分的趙寶華給人甩臉子,她就是感覺被人輕看了才想找回面子。
「小女子惶恐,小女子第一次接到用金子做的帖子,難免心中有些慌有些懼,不知所措,連該不該來都猶豫再三。」依她直覺反應她是不會走這一遭的,直接把金帖熔成金塊當沒這回事。
「什麼金帖,趙姊姊你幾時這麼講究了,為什麼沒給我一張?以我們情如姊妹的交情居然漏掉我,你良心對得起我嗎?」別人有她卻沒有,那是對她的蔑視,對榮國公府的不敬。
榮國公府乃皇後的娘家,明瑤縣主謝瑤君是皇後胞妹,也是榮國公幼女,自幼備受寵愛,自以為是、驕矜蠻橫,還常自比為皇室公主,吃穿用度都是皇室等級。
皇後一直很喜歡這個小她好幾歲的妹妹,因此不管明瑤縣主開口要了什麼,她都盡量滿足她,把她寵得不知天高地厚,與皇室中人平起平坐,還常埋怨沒有封地。
殊不知縣主的封號只是可有可無的施舍,皇後未嫁入皇室前,榮國公府只是一般的仕紳之家,家里只有幾間鋪子和幾百畝田地,因為皇上的恩賜才有今日的榮光,謝皇後之所以為中宮便是謝家無能人,不會生出旁的野心。
誰跟你情同姊妹,我一年才見你幾回。趙寶華瞧不起明瑤縣主的裝腔作勢,她才是皇家正統,草根出身的野鴨也想裝鳳凰。「你自個兒弄一張不就結了,榮國公府出不起幾兩金?」
皇家兒女的脾氣都不好,她直接嗆上一句,不耐煩應付人,九千歲的妹子豈是好惹的善茬。
謝瑤君一滯,面上不太高興。「說哪兒的話呀!我跟你是什麼關系,給我一張又怎樣,每回想找你都說不在、回封地陪王妃,比見皇後還困難。」憑什麼將她攔在門外,她是作奸犯科的犯人嗎?她進宮找皇後姊姊還沒人敢阻攔呢。
謝瑤君不滿王府侍衛的不通情理,每回她一來汝南王府串門子,若無府中主子的手令和通行印文,即便身為縣主的她也一樣拒于門外,半步也進不得。
這是她最不滿意的一點,汝南王府再大能大得過皇宮,小小的德音郡主能與皇後的尊榮比肩不成?由姊姊掌權的後宮她都能來去自如,一個不受皇上待見的親王府她為什麼去不得?
一听她拿皇後來說嘴,一副天下由謝家人做主的嘴臉,心里來氣的趙寶華微沉著臉。「我的確不在府中,一年之中有七、八個月在父王、母妃身邊,想找我不是那麼容易。」
「那金帖……」她還念念不忘最高品級的金帖,不要到手心不甘,她拿著金帖另有用處。
其實謝瑤君是看上了人人口中的紈褲趙無疾,初萌的情思落在他身上,一心想要靠近他,把他當作囊中之物,一有機會便纏住不放,話里話外非君不嫁。
「金帖什麼的太俗氣,讓老國公給你弄個十張、八張,你愛給誰就給誰,這點嘩眾取寵的小玩意你不會拿不出手吧。」趙寶華語帶諷剌的搖手,刻意不讓她把話說白了。
僅此一張的金帖她上哪弄來第二張,大哥的腦子在想什麼她永遠也猜不透。
「可是——」不肯死心的明瑤縣主還想索討,但話一出就被打斷,她急得眼都紅了。
「好了,來瞧瞧我園子里的桂花開得多好,金燦燦的花兒開滿枝椏,香得我都要醉了呢。」她岔開話題,將今日的主角搬出來,引得一群愛花的小泵娘頻頻伸頸。
「啊!真香……」
「是呀!開得真好。」
「若是用桂花泡茶,煮薏仁白果桂花湯一定很風雅。」
「呵呵!就你貪嘴,什麼都想吃的……」
少女們的咯咯笑聲響起,滿滿桂花香的園子更熱鬧了。
得不到金帖的謝瑤君嘟著嘴,小脾氣一發就要人哄,可是滿園子的貴女誰有閑情逸致哄她,在這些矜貴人家眼中,謝家就是一夕致富的「暴發戶」,一人得道而雞犬升天,沒有百年根基的謝家人少了底蘊,不為世家接納。
說難听點是看不起謝家的驟然崛起,連點本事也沒有就成了眼高于頂的皇親國戚,相比起趙無疾目無法紀的紈褲行徑,他們還比較認同人家有張狂的本錢,而謝家只是憑借裙帶關系和皇室沾上一點邊,哪來的底氣橫行京城。
「殷九小姐,你來看看這棵金桂,這是我哥哥從嶺南移植過來的,他養了五年……」人不如花,他有心思照料桂花樹,卻對妹妹采放養姿態,給了銀子花用便不予理會。
「原來是世子爺的金桂呀!我來聞個香。德音呀!不要什麼香的臭的都往身邊拉,你看她那一雙腳多大,都能當船舢劃了,你小心一點別給踩著了,一只腳能踩出丈深的坑……」有人往背後撞了上來,忽被四喜拉開的殷如素回頭,不意對上一雙嫉妒不已的眸子,她竟被人恨上了。
「德音豈是你叫的,我是先帝御封的德音郡主,皇上的親堂妹。」回頭她得提醒一下堂兄,謝家的榮寵過盛了。
謝瑤君面上訕然,面子有些掛不住。「我們是好姊妹,所以才不拘小節。」
「你那不叫不拘小節,而是放肆,對皇權的蔑視,不要以為皇上立了皇後就不會廢後,若是你們娘家人言行不當,拖皇後後腿,想想打回原形的榮國公府。」她點到為止。
「你……」驀地,謝瑤君臉色白了一些,腦中滿是「廢後」幾個字不斷出現,真有點嚇著了。
趙寶華壓低嗓音湊在謝瑤君耳邊,陰惻惻的警告,「坊間不是一直傳言我汝南王府要造反嗎?一旦言中了,皇後的娘家首當其沖,想試試誅九族的滋味嗎?大刀一揮,人頭落地,老老少少一個都不留,剛出生的孩子也不能幸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