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內,袁靖淵躺在床上,雖然喝下藥,但他昏睡未醒,一整日,小廝來來去去的伺候,直到夜暮低垂,燭火都點上了,他仍未睜眼。
袁靖淵在昏昏沉沉中作了個夢,很長很長的一夢,恍若經歷一生——
「報,大喜!大喜啊!抱賀袁靖淵少爺,在這次殿試得到一甲第三名,探花郎啊!」
一個歡天喜地的聲音先是響起,接著是更多道賀聲此起彼落。
時間來到四月末,京城大街兩旁是人山人海,萬頭攢動,鑼鼓喧天,高大挺拔的狀元郎帶頭,榜眼、探花郎一起打馬游街。
他高坐在金鞍朱鬃的馬背上,他一身大紅袍,頭戴金花烏紗帽,俊美出眾的五官吸引了最多的目光,四周的喊叫聲、恭賀聲不斷,其中還有不少姑娘家嬌柔的清甜嗓音。
他意氣風發的策馬前行,目光不經意的看到臨街春風酒樓的二樓窗前,一名美人凝目相看,她身旁還站著兩名丫鬟,該名嬌艷美人嬌羞一笑,風華乍現,他赫然想起,原來是當日雨中贈傘的美人。
畫面再一轉。
禮部尚書府內,袁老太太笑眼眯眯的看著他,頻頻點頭,「好,很好。」說著,目光就落在他身後,他回頭一看,就見蘇寧月溫柔羞澀的看著自己。
「這丫頭日日為你祈福,總算是等到這一天了,你可要好好待她。」袁老太太又說。
蘇寧月听了是嬌羞不已,他卻有些煩躁,這段日子,蘇寧月把握機會要當他的解語花,他想獨處又不好惡言相向,可實際上他對她全然無意。
如今老太太語意明顯,他抿了唇,還是沒有接話,有禮的退出廳堂。
一日又一日,袁老太太極力想促成他跟蘇寧月的婚事,但他始終沒有松口,老家爹娘那里,他雖然稟報高中的喜訊,卻未向他們交代焦黎兒的事,自從她搬到明葉山莊後,兩人漸行漸遠,也不再相見,他高中的消息,她知否?
這一日,他讓小廝備了馬車,前往明葉山莊,見到老管事。
「焦姑娘啊?她來住沒多久就離開了,算算都好幾個月,不知道去哪里了。」
他蹙眉,他很難形容自己的心情,但大概是擔憂居多,他唯一能確定的是她沒回老家,不然,爹娘那里一定會捎消息過來,那她去了哪里?
他開始尋找焦黎兒,但接著朝廷派令下來,讓他到戶部當個小闢,這個官職顯然與袁泰均想像有出入,他臉色有些難看,不過仍勉強擠出笑容,說「好好干,伯父會幫你的」。
他天天到戶部處理許多公務,從早到晚忙得不可開交,只能請托袁泰均幫他尋找焦黎兒,但始終沒有消息,唯一能慶幸的是,蘇寧月的婚事沒再被提起。
最後,他和戶部尚書的女兒葉櫻櫻議親,是戶部尚書主動提起的——
「小女在探花郎游街當日,對你可是一見鐘情,這段日子,老夫也仔細考察,你的確是個人才,願意當老夫的女婿嗎?」
葉櫻櫻是戶部尚書跟文德郡主所出的女兒,那是金枝玉葉,袁泰均對能攀上一門權貴,十分滿意。
他怎麼也找不到焦黎兒,對他而言,他們從小一起長大,他對她雖稱不上有男女之情,卻也有不同的情分與責任,除了她,娶誰似乎都沒什麼不同。
到戶部尚書府和葉櫻櫻見了一面,才發現原來葉櫻櫻就是當時自己雨中贈傘的女子,覺得兩人也是有緣,就答允了。
在準岳父的提拔下,他一身文官青袍,在多少人艷羨的目光下,走進了翰林院,能進翰林院,代表的就是前途一片光明,日後極有機會成為內閣輔臣。
在這段期間,他也收到父母來信痛斥他一頓,原來,焦黎兒一直與父母有書信往來,定時就托人送些吃食衣服回去。她也知道他被戶部尚書看中當女婿的事,她沒有說他背信棄義,反而將她離開禮部尚書府的事及婚事做廢之事都一肩擔起,但父母並不相信,認為是他的錯,對他不甚諒解。
幸得焦黎兒在書信往返中不時的替他說好話,一段時日過後,父親再捎來的書信才言語和緩些。只是母親仍不悅,另書寫一封信指責他十七歲,而焦黎兒已經二十一歲,是個老姑娘,他卻要娶別人,焦黎兒這一輩子都沒指望了,再也無法成親生子。
至于,與葉櫻櫻的婚事,父母都直言,他們不干涉,只要他過得好就好,成親那日,還是讓本家主持婚事,他們只是平頭百姓,與那身分尊貴的岳家有著天壤之別,他們不想讓他丟臉。
事已至此,雖然知道焦黎兒平安無事,可他跟葉櫻櫻的婚事已經沒有轉圜余地,親事已經定下,成親之日也將到來
這一日下朝,同僚相約要不要去吃個東西,說有個點心攤子味道挺好的。
他沒有拒絕,與同僚來到城西,一下馬車,甫一拐彎就見一座大宅後方有一株參天大樹,底下擺了個小攤子,後頭是一個來回忙碌的熟悉身影。
「黎兒。」他驚愕的低語。
焦黎兒一身素淨裙裝,長長發辮落在背後,即使有一小段距離,他仍然看到她的笑靨,她正將用油紙包妥的糕點交到一個個兒只矮她一點兒的男孩手上,她溫柔的揉揉他的發,又開玩笑的捏了他的鼻子一下,那男孩長得極漂亮,但卻瞪著她,表情緊繃,後來不知說了什麼,焦黎兒竟然上前抱了抱他。
看著這一幕,袁靖淵的心突然怦怦狂跳起來,他記得,她也曾經那樣抱過自己。
「怎麼不走了?」同僚不解的問。
「我突然想起還有事情,你去吃吧。」他急急的轉身走了。
他跟她之間已經不可能,還是避開吧……
春暖花開的季節,在鑼鼓喧天及鞭炮聲下,他跟葉櫻櫻成親了,他成了戶部尚書的東床快婿,搬進岳父為他們準備的清幽府第。
四季迅速移轉,一年年的過,他在政壇上與同僚議政,爾虞我詐的交鋒,也因為才華出眾,仕途順利,一步步往上爬,官愈做愈大,日日與政務同儕忙于政事,多少疏忽了家庭。
然而,從兩人婚後,葉櫻櫻就漸漸顯露出她嬌生慣養、跋扈刁蠻的模樣,總是說他對她不用心,一門心思撲在朝政上,對他哭鬧埋怨,他只好一再的承諾會留點時間陪她。
但他要做的事太多,與朝中各方勢力交好,政事上得面面俱到,忙得腳不沾塵,終究食言了。
不過即使夫妻離心,他也未曾察覺異狀,一直到一連多日回家皆不見妻子,他才開口問了府中管事。
「夫人最近參與的邀宴頗多。」管事小心翼翼的回答。
「也好,免得她老說我對她不上心。」他沒有發現管事欲言又止的猶豫神態。
時序入秋,他收到老家父母的信,得知他官愈做愈大,提醒他成婚多年,他們等著含飴弄孫,要他多留些時間陪陪妻子。
夜深人靜,他看著書桌上疊得高高的公文,以及桌上寫了一半的奏折,又看向書房內間的床鋪,那是他累了便睡的地方,他想著,有多久沒跟妻子同床共眠?他的確太疏忽妻子了,他起身熄了燭火,返回臥室。
葉櫻櫻已經上床,他逕自沐浴後,上了床,擁抱妻子想要補償這陣子的冷落。
「不要,我累了。」葉櫻櫻冷冷的拒絕。
「好,你睡吧。」他悶悶的收回擁抱的手。
兩人背對背無言。
這一夜過後,他有心彌補妻子,夜夜早早回房,她卻愈趨不耐,白日外出,不時在外留宿,雖說是與幾個閨中密友在一起,但她總歸是已婚婦人,他便叨念她幾句。
「你做你的大事,不要管我!」葉櫻櫻滿臉不耐,一邊使眼色讓在身後服侍的白勺趕緊替她梳妝打扮,她還跟人有約呢。
「為夫不是管你,是關心你,我們是夫妻啊。」他好言說著,她根本置若罔聞,坐在梳妝鏡前,細心挑選搭配的耳飾,他忍下心中的不悅,「我今天等你回來用晚膳。」
「我跟慶和侯府的二夫人有約,你自己吃吧。」她神情依舊冷淡。
日子一天天過去,袁靖淵又開始忙碌,兩人踫面的機會更少,見了面也是冷冰冰,接下來,葉櫻櫻不是到郊外別莊住蚌幾日,就是到寺廟住蚌兩三日說是祈福。
夫妻幾乎形同陌路,袁靖淵深知這樣下去不是辦法,他破天荒的向翰林院請了長假,在問清楚葉櫻櫻是到郊區別莊小住後,他也帶著小廝乘坐馬車過去。
也不知是否他多心,別院里的奴才們乍見到他,個個臉色丕變,他眼角余光好似看到有人飛也似的往另一條小路跑去。
他若有所思的讓別院管事引領著他去見葉櫻櫻。
「你怎麼來了?」香氣裊裊的內室里,葉櫻櫻看來好像剛睡醒,整個人顯得很慵懶,長發披肩,透著一抹嫵媚的風情。
他月兌下鞋襪,上了床,「剛忙完一些事,所以請了幾天假想說好好來陪你。」
她表情頓時一僵,撇撇嘴角,「何必請假?不是辦正事要緊?」
他突然認真的看著她,「櫻櫻,我們生個孩子吧,我知道我先前一心功名,忽略了你,可其實我的成就也希望你能來共享,我們日後好好的在一起,白首偕老,可好?」
「好吧,一輩子還長,日子總不能這樣過下去。」沉默良久,葉櫻櫻總算露出自見到袁靖淵的第一個笑容,「我讓人進來伺候更衣,親自去讓廚房做點你愛吃的菜,晚上,我們好好在一起。」
袁靖淵笑著點點頭。
這一夜,月亮撒了一地清輝,他跟她獨自在屋里用餐,丫鬟、小廝都被打發出去,兩人如同那年新婚時,笑意晏晏,氣氛極好。
然而,當桌上燭火燃燒到一半時,他的胸口突然悶痛起來,接著,月復部開始絞痛,一股止不住的腥甜味道往上沖,「噗」一聲,他吐出一口黑血!
他遍體生寒,喘著氣兒看著突然冷笑的葉櫻櫻。
「還不進來?」她沒好氣的說了句。
驀地,房門被打開,一名高大男子走進來,身後的門讓人再次關上。
「死了沒?」男子笑問。
「照你吩咐的藥量下,應該還有幾口氣吧。」葉櫻櫻的聲音軟糯,還帶著點嬌氣的埋怨。
袁靖淵下顎緊繃,他想挺直腰桿坐直身子,但他全身無力,每一寸肌肉像有上萬只螞蟻在啃咬,全身劇痛難耐,他吐了一口又一口黑血,最終無力的臉貼靠桌面,勉強的抬頭,這才看清那逆光的男人。
兩道濃眉下,是一雙略微輕佻的鳳眸,一張菱唇,這張跟女人同樣漂亮的容顏,全京城的人大概都認識,是慶郡王府的世子沈聰,是閑散皇室里風流紈褲的代表人物,這兩年才從江南回京,以獵艷無數而出名。
他難以置信的看著葉櫻櫻主動偎進沈聰的懷里,熊熊火焰在他胸口翻騰,喘著氣兒,他斷斷續續的開口,「你——你跟他……」黑色的血一滴滴又從他口中流出。
「對,我跟沈聰在一起,但這全是你造成的,獨守空閨的滋味,你是男人,你永遠都不會明白的!」葉櫻櫻的眼中都是憎恨。「還說要跟我生孩子呢,你說你一個月陪我幾次?而且我告訴你,我一點都不想有孕,那豈不是給你光明正大抬人進府的借口?我的男人就要能逗我笑、陪著我一人,你什麼都做不到。偏偏旁人還說什麼你專情,真是可笑至極。」
「別生氣,袁靖淵不懂得護花,不識情滋味,要不然有你這般如花美眷,哪個男人不好好疼惜?他忽略你,就是暴殄天物啊。」沈聰俯身吻上她誘人的唇。
「你們——這對——呼呼……奸夫、婬婦!」他全身劇烈疼痛而喘息不已,汩汩黑血也隨著一呼一吸間從他口中溢出。
「呸!」葉櫻櫻推開沈聰,鄙夷的朝丈夫吐了一口口水,「你沒有資格說我,你根本忘了你還有一個妻子,你眼里只有那些處理不完的國家民生政務!」
袁靖淵咬咬牙,忍著全身椎心的痛楚,「我只是想要更有成就,以報岳父及伯父的提拔之情,讓你當誥命夫人……」
「笑話!」她不屑的打斷他的話,卻將柔軟的身子再次貼靠在沈聰懷里,「我本來就是金枝玉葉,我還在乎當什麼誥命夫人?還有,你知道我爹對你也不喜嗎?朝堂上你不願全數偏袒我爹,你博得所有人的好感,想一路青雲直上,殊不知,父親他要的比你想的更多,他不甘只坐在戶部尚書的位置,你知不知道?」
他知道,岳父野心勃勃,雖與當今首輔交好,但他要的就是首輔的位置,謀算更多的權勢財富,只是首輔不知自己是與虎謀皮!
「跟他說那麼多干啥。」沈聰邪笑著又親吻她,一手還往她胸前抓了一把。
「你——你怎麼向他人解釋我的死因?」袁靖淵喘著氣問。
她勾起嘴角一笑,玉手拉住沈聰在她胸前作亂的魔爪,「別院後山有一處斷崖,你晨起散步不小心跌落,尸骨無存,沒人知道你是被我毒死的。」
「嘖嘖嘖!瞧這蛇蠍美人的狠毒樣,怎麼愈看愈讓我愛啊!」沈聰邪笑道。
「嗯……討厭……」
沈聰熱烈的吻她,再邪氣的對著趴在桌上的袁靖淵笑道︰「我做個好事,讓你死前開開眼界,看女人應該要怎麼愛、怎麼疼。櫻櫻跟我埋怨,她跟你行房從未嘗過欲仙欲死的銷魂味兒,你好好學著,下輩子別重蹈覆轍,又綠雲罩頂啊。」
袁靖淵渾身劇痛不已,俊美的臉上已白中泛黑,額上也都是汗,嘴角黑色血漬尤其刺目,沈聰卻將嬌笑的葉櫻櫻推倒在桌上,粗魯的一把撕開她的衣襟,再埋首其間,一路往下吮吻,接下來,屋內盡是兩人廝磨糾纏的吟哦與喘息聲。
他即使閉上眼楮不願看兩人的荒婬浪蕩,但那愈來愈激烈的申吟及身體撞擊的拍打聲卻無情的灌入他的耳朵。
「嗯……不要……不要……呼呼呼……」
她申吟放浪的聲音似乎愈來愈遠了,他意識漸漸模糊,突然間,一張清麗的粉臉躍入腦海,接著,焦黎兒在他小時候對他笑、對他好、抱著他、背著他、喂他吃喝、幫他洗澡等等,從小到大兩人相處的一幕幕迅速掠過,每一幕,都讓他的心頭涌起一股暖流,猶如三月陽光,暖暖的,動人般的微醺。
他喉頭梗塞,眼眶泛紅,他錯了,大錯特錯了,這一生,除了爹娘,自始至終只有焦黎兒對他付出了真心。
蘇寧月是看中他的皮相及前程,想著要成為勛貴夫人,葉櫻櫻刁蠻驕縱,手段狠辣,不順其意竟是動手殺人。只有焦黎兒,一味的付出不求回報,她只要他好好的……可惜的是,他至死才明白。
他痛徹心腑,胸口血氣翻騰,「噗」一聲,他再次噴出一口血,眼前倏地一黑,他咽下最後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