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靜,袁靖淵眨眨眼,緩緩的睜開眼楮,入目是松濤院的房間,桌上燭火仍隨窗戶細縫吹進來的夜風搖曳,室內忽暗忽明,小廝趴在桌上呼呼大睡,一旁還有一碗已經放涼的湯藥。
袁靖淵全身動不了,胸口仍感到劇痛,方才經歷的一切似夢又不似夢,彷佛真的度過了一世,他發覺自己額上有汗,身上半濕,他口干舌燥的想喝水。
他嘶啞的說出一聲,「水——」
小廝一個驚跳起身,連忙抹了眼楮,再倒了杯水,快快送到床邊伺候他喝下。
「堂少爺,你可終于醒了,你這發燒反反覆覆了五天啊,老爺都快急死了,一個大夫又一個大夫的來回換,連宮中太醫也請來把脈了。」
五天?袁靖淵眼中晦澀不明。
天亮後,袁泰均夫妻就得了消息過來探望,又請大夫過來把脈,確定他退燒後也松口氣,稍後,袁老太太及蘇寧月也都過來,然而,他還有些孱弱,虛應幾句,幾人隨即離開,他讓小廝也出去。
室內恢復寧靜後,他閉上眼楮,腦海中還是那似真似假的夢境,經歷生死,他心里也有了某種感觸,曾經得到最好的,卻不懂珍惜,他是枉讀聖賢書了。
接下來,他一連又躺了數日,喝了幾劑湯藥,病才好全。
他重拾書本,挑燈夜讀,一日日的吃起昂貴的補品,卻一日日的沒了滋味。
他一人住在奢華之處,有奴僕小廝伺候又如何?一想到那場夢,入口的補品就如嚼蠟,有多久他沒有嘗過黎兒的手藝了?
此刻,他看著瓷碗里的人參雞湯,卻想起小時候他每每生病,她總是會做營養的姜汁雙皮女乃給他吃,這一想,愈渴望喝了。
他放下湯匙,叫人把補湯端出去。
他負手走到窗前,看著外頭的庭園,想了一下,望向那間小廂房,回頭又將小廝喚進來,「焦姑娘呢?這幾日怎麼都沒看到她?」
小廝不由得一愣,才回答,「堂少爺怎麼突然想起焦姑娘?她之前就到明葉山莊去住了。」
他一愣,這才將時間稍微理順,是了,伯父提議讓黎兒去別莊住,在那夢境中,黎兒與爹娘書信往來,也有提及她到城郊別莊去住,後來他去那打探,那兒的管事說不過幾日她就離開了,再後來他才知曉她是在城西一個小院落腳並擺了個點心攤位,而那個攤位,他的同僚曾帶他去過……
他眼楮一亮,「備車,我要出去。」
小廝又是一愣,但隨即回神,應了一聲才退出去。
片刻之後,袁靖淵已坐在馬車內,他不要小廝隨行,照著記憶,他指示車夫行經人來人往的商鋪大街上,他則靠著車窗,看著熙來攘往的人車,听著一聲聲嘹亮的商販兜售聲,在見到如記憶中愈來愈熟悉的街景後,他立即讓車夫停車,下車後,他打發馬車離開,逕自一人走到街口,往右轉,映入眼簾的就是靜巷中從院牆後方延展而出的參天大樹下有一座小小的點心攤子。
他找到她了!她真的在這兒!
恍若隔世,他的心髒猛然跳動,像要沖破他的胸膛,催促著他快步走去,但一想到過去對她的輕視與辜負,他竟有些尷尬及不堪,他不由自主的又急退三步,隱身在轉角處。
尤其想到她離府前到書房來說的那一席話,他更是無地自容,她分明知道當時的自己也的確不待見她,他此時現身,又該說什麼?
他思緒繁雜的躲在街角,不時的偷偷看著正在忙碌的焦黎兒。
今日,天空無雲,陽光穿透樹間,落在她身上,她身上就像鍍了層金光,整個人看來閃閃發亮,鮮活無比。
他也注意到,過去她的膚色略黑,而今竟膚白似雪,整個人鮮女敕漂亮如初綻的玫瑰,清麗絕俗。
他從小看她看習慣了,但大病一場,像死了一回,如今,如重生般的審視自己,才清楚前世的自己有多膚淺。
從第三者的目光來看,她的美麗絲毫不亞于葉櫻櫻,雖然兩人有段距離,他無法看清楚她的眼楮,但他看著她臉上的笑容,腦海便浮現一雙慧黠的秋水瞳眸,即使她沉靜思索時,也有一番瑰麗風情,那是她身上由內而外的自然風采,沒有任何修飾。
此時,一群附近人家的小孩子正圍繞著她,年齡大約是四到六歲的男女小童,他們的小手接過焦黎兒以紙袋裝著的動物形狀糕點後,再笑眯眯的給了她幾個銅錢,接著,就呼啦啦的跑到另一邊的小園子內邊吃邊玩。
因為焦黎兒的糕點做得栩栩如生,他們先拿來玩游戲,有人扮小狽,有的是兔子,還有小猴子,孩子們玩了一場森林霸主大戰。
焦黎兒微笑的看著他們的身影,回過身,習慣性的將目光落到街口,竟然看到一個高大的身影,也由于她這目光來得太突然,袁靖淵根本來不及反應,他偷窺的雙眸就對上她驚訝的眼神,卻見她隨即嫣然一笑。
此時再避便太難看,他暗暗做了一個深呼吸,緊張的腳步略快的朝她走去。
「你竟然來了。」距離她把自己的落腳處告知嚴老總管也已經好一段時間,她都沒有見到他,以為他是不會來了,此刻見到他不禁有點驚訝。
但是是她的錯覺嗎?不過一段時日未見,她怎麼覺得他不太一樣?可真要說哪里不一樣,她又說不出來。
袁靖淵的心里激動非常,他說不出話來,他好想將她抱在懷里,但他知道不行,那會嚇壞她。
他在歷經那長長的一場夢境後,內心已非十多歲的少年,學會掩飾真正思緒,整個人看來沉穩內斂,即便心中情緒波濤洶涌。
雖然她臉上帶著笑意,但兩人認識太久,他輕易的就抓到她話語的重點和驚訝,她沒問他是怎麼找來的,顯然是有托人告知他她的下落,卻又不認為他會來……
也是,她從來就不想讓關心她的人掛心,他甚至能猜到,她仍留在京城也是因為他,如果他有困難,她便能及時幫忙,這就是她!
他不由得又想到夢中自己的所作所為,覺得自己很差勁。
「怎麼一直看著我?」她含笑的聲音再度響起,也將他從思緒中喚醒。
「你變白了。」天啊,他月兌口而出的是什麼胡話?然而,這也是她身上變化最多也最容易看出來的不同。
「喔,那是有人一直說我是姑娘,除了賺錢之外,也得把自己整理一下,給了我好多抹臉的東西,若是不抹,她還代勞呢,說是一白遮三丑,但我是一白增艷色。」焦黎兒說的是李宜鳳。
袁靖淵大概也猜得出是誰,在她與爹娘的信中就有提到房東李姨待她極好,非常的照顧她。
「你先坐吧,我還有些點心要處理呢。」她順手拉了把木椅給他坐下,自己走到小攤子後方忙碌起來。
他也順勢打量她的點心攤,共有兩個小爐子,一個是維持幾種糕餅的熱度,所以,炭火極小,另一爐上有蒸籠,火勢較大,再望去另一邊,就見有兩個加了圓木蓋的大水桶,一旁則有一個型的三輪拖板車,上方有幾個小木桶,看來是做糕點的一些材料,高高院牆旁則擺了兩張桌子,六張椅子。
在他打量間,有兩個婆婆過來買了糕點,雙方笑著聊了好一會兒,兩個婆婆不禁好奇的看著他,但她只是看他一眼,沒說什麼。
他注意到她的眼神淡淡的,絕沒有過往在老家時的熟稔熱絡。
他想起那個夢,自始至終她從不曾回頭找他,難道……她從來沒打算嫁給自己?他呼吸突然一頓,意識到這一點,他感到非常不安,但就算如此,他也會努力讓她當他的妻,此生,他不想再錯過她,夢里的前世,他已做了蠢事。
思緒間,她已倒了一杯茶過來,放到他眼前的桌上,定定的看著他,卻見他還是看著她不說話。
「你是遇到什麼困難了嗎?不知如何開口?那你要告訴我的時候再說吧。」
焦黎兒也不知道要跟他大眼瞪大眼到什麼時候,索性拋下這一句話要先去做活,不料他突然伸手拉住她的手。
「我剛大病了一場,連日高燒,身邊都不見你,也沒半個熟人,覺得好孤單。」
話語一出,袁靖淵也忍不住在心里鄙夷自己,這是他小時候跟她撒嬌的童言童語,但這也是他唯一能想出的賤招,憶及童年,只要他一撒嬌,她總是拿他沒轍,路數有效即可,丟不丟臉不重要。
焦黎兒一愣,隨即抽出被他握住的手,踫觸他的額頭,「連日高燒?現在呢?一切都好吧?」她連忙好好打量,看來氣色……呃,好像還不錯。
袁靖淵大病後喝了不少補湯,此時臉色是紅潤的,這一點,他心里也清楚,但他可以裝啊。
他雙眸看來無辜又帶了點渴望,倒有些楚楚可憐之感,「我沒事了,只是特別想你,也特別的想吃你做的粥,還有你做的姜汁雙皮女乃,尚書府里,雖然也做了些飯菜,但我就是沒胃口。」
他深深的看著她,失望的發現對于「特別想你」四個字,她的反應只是蹙眉!他是高看自己的魅力了……
但焦黎兒其實是在煩惱啊,她這攤位賣的是點心,沒有做粥的材料,當然也沒有姜汁雙皮女乃的,可一想到他是為了己的手藝而來,她不想他失望,她心疼。
「好吧。」她決定提早收攤,將未賣出的糕點及食材放在推車上。
見狀,他心中頓時樂開了花。
「我來推。」他接手推車的工作。
她抬頭看著他,他一襲玄色綢袍服,舉止優雅,氣度沉定,推這車太違和啊!
但她要推,他卻不放手,于是,一雙大手一雙小手同時握在推桿上,袁靖淵看著心里歡快,腳步更是輕快起來。
焦黎兒帶著袁靖淵回到她住的城西小院,直言她只是租其中一個小房間,他則注意到院落精致干淨,他跟著她往她的屋子走,迎面就見一名長相清艷的女子在一名老嬤嬤的陪同下走來。
「李姨、樂嬤嬤。」焦黎兒笑著打招呼。
見兩人審視的目光全落在她身邊的男子身上,她隨即為雙方介紹,也向李宜鳳略述他來找自己的原因。
由于初見時,焦黎兒就在兩人的詢問下,盡數掏出過往,所以,李宜鳳跟樂嬤嬤可是將袁靖淵歸在負心漢那一掛的,因此,當她們知道眼前相貌、氣質皆出眾的男子就是薄悻男本人,原本還掛在臉上的親切笑意頓時打折。
「袁公子是嗎?唉呀,我這院落太破舊,也沒有好茶可招待,你是不是走錯地方了?」李宜鳳馬上一臉嫌棄。
「李姨?」焦黎兒一愣,因為李姨一向笑眯眯的好親近,可此時不只語氣不好,也是一臉不歡迎的樣子。
「夫人。」樂嬤嬤出聲提醒,雖然她也不喜袁靖淵,但他總歸是焦黎兒帶回來的,得給個面子吧。
「夫人的院子小巧精致,綠蔭紅花交相輝映,熱鬧有余何來破舊?至于粗茶,後生來自鄉野小村,粗茶好茶,恐也品味不出。」袁靖淵神色愜意而眾容,話語真摯。
但李宜鳳撇撇嘴,看著他那出色五官,還是怎麼看怎麼討厭。
「你想吃粥?也想吃姜汁雙皮女乃?也是啦,就是把我們小黎兒當使喚的廚娘嘛,需要時、嘴讒時,哦——就想起她來了。」見焦黎兒要開口說話,袁靖淵也想開口,她索性將手揮了揮,「罷了,小黎兒就是善良,快去多煮幾碗,給他喝撐了趕緊走人,這種人啊,我看太久眼楮會不舒服的。」
「靖淵沒有把我當廚娘。」焦黎兒下意識就想替他平反,再怎麼說,她也是看著他長大的。
「對對對,他的確不是,因為你身分不夠高,卻剛好有他喜歡的手藝嘛,這不就是為了吃才找上門來的?若他沒有這大病一場,是不是都忘了這世上還有一個你。」李宜鳳就是潑辣,就是不會說好听話,「女人要的不多,找個能將自己放在心上的男人就好,但找個只惦記要你動手的渣男,這可不行,這種男人,能離多遠就多遠。」她忿忿丟下這句話,就越過兩人往自己的院子走去。
樂嬤嬤尷尬的看袁靖淵一眼,瞧他臉上不見難堪或怒意,怔了怔,倒是對他改觀一些,隨即追著李宜鳳去了。
面對這麼冷言冷語的擠對,袁靖淵是困窘而羞慚的,即使焦黎兒幾度想開口為他解釋,他卻覺得他沒有資格反駁,甚至認可那些話。
他深吸一口氣看向焦黎兒,卻見她一臉愧疚。
「你別將李姨的話放上,可能是先前她們問我的事,我沒有說好,她們才會誤會你,你放心,我會再找機會跟她們說明白的。」怕他心里糾結不好受,她想也沒想的牽起他的手,「走吧,姊帶你去廚房。」
他乖順的跟著她走,這是他們再見以來,她第一次說了「姊」這個字。
他的眼神立即變得溫柔,雖然,以經歷生死的他來說,他的心境可比她還要老了十多歲。
焦黎兒住的屋子還真的極小,一間房分前後,中間僅以珠簾隔開,分為內外室,內室僅有一張床,外室就是一張桌及兩張椅,廚房及沐浴盥洗放置著恭桶的房間就在屋後,焦黎兒在廚房忙碌,很快的拿了蛋、姜及一只鐵罐,像是感覺到了什麼,她抬頭看他,他微微一笑,走出去四處看看,在看到耳房外的屋檐下,那長長的曬衣桿上晾著她的貼身肚兜,連忙轉回廚房,這時熟悉的姜汁女乃香撲鼻,他看著她笑盈盈的看著自己,不知怎麼的,他眼眶竟有點泛酸想哭。
她將香滑美味的姜汁雙皮女乃送到桌上,笑說︰「快吃吧。」
他頻頻壓下翻涌的情緒,坐下後,拿起湯勻,「謝謝。」
「謝什麼?姊……咳,不是,我們是一家人。」她突然想起他要她改口。
他知道她想到什麼,但他不急,他願意慢慢來,慢慢的流露他對她的感情,讓她知道他有多麼在乎她,讓她發現他的心意。
她看著他一口一口的吃了起來,吃得極慢,似在口中品味再三,俊美臉上的神情也如她記憶那個五、六歲時生病的他,那時候,娘親以他要喝藥為由,不讓他多吃,于是,他刻意小口小口的吃,圖的是拖延時間,不想喝那苦死人不償命的藥。
那情景仍歷歷在目,彷佛是不久前的事,他現在卻已長得比她高大,坐著時,幾乎跟她一樣高度。
她又想到禮部尚書府的事,還有兩人的婚事,趁現在兩人有機會獨處,她決定干脆把事情說清楚。
「你邊吃邊听我說。」她也在他身邊坐下。
他放下湯匙看著她,又在她示意下,拿起湯匙繼續吃。
「我覺得我們並不適合,所以,我已經決定好了,等你考完試,我會親自回鄉跟爹娘說我們的婚事作罷。」她說得毫不遲疑。
「噗——咳……」他卻是因她的話被嗆到,咳嗽不止。
她連忙起身,替他拍背,又擰了帕子夫他擦嘴,一如他小時候。
他拿走她手上的帕子,放在桌上,「什麼叫並不適合?」他因為激動,俊臉漲得紅通通的。
她模模鼻子,他反應怎麼這麼大?他不是應該松口氣?
她這個人一向簡單,想不通也不去想了,更不打算拐彎抹角,「你我心知肚明,家鄉就如同一口池塘,你原先覺得的漂亮小魚已是池里最好看的了,可到了這如大海的繁華京城後,才發現有更好更多的美人魚可以讓你選擇,她們能陪你寫詩論詞,彈琴畫畫,你不能不承認,其實你也是看出這一點,才對袁尚書要我離開的安排沒有半點異議,不是嗎?」
他語塞,的確如此,但那個長夢讓他知道他大錯特錯,是他臉淺自負,紅袖添香又如何?賢妻才是牽手一世的人,老天爺給了他一次機會更正錯誤,他怎麼能不把握!
「小黎兒,其實……」
「其實我一直把你當弟弟的,所以,你放心,即使我們做不成夫妻,我仍是你的姊姊,爹娘也依舊是我的爹娘,這樣的關系此生都不會變。」她說得坦然真誠,那雙燦眼眸里滿溢著如陽光般的暖意,不見半絲虛偽。
他二度語塞,此時,他才發現他自己錯得有多離譜,她對他從來就沒有男女之情,曾經他懷想過,他高中後她會攀著自己放,沒想到,她早早就決定不要這樁婚姻了。
「不行!我不同意,我從沒當你是姊姊,我不願意婚事作罷。」他態度堅決。
她眉頭一皺,「你又何必呢?你明明不曾心悅于我。」
他以手握拳,放在嘴邊,尷尬的咳了一聲,「不是那樣的。」他說得有些虛,因為他的確不曾表露過,「其實我真的心悅于你,只是我先前沒發現,但現在我知道了。」
這一席話,他沒有撒謊,夢中的一切那麼清晰,尤其瀕臨死亡的瞬間,在腦海迅速翻轉的每一幕都有她,她的笑、她的叨念、她的呵護、她的調皮等,一幕幕幕的都讓他想笑又心痛,他頓時明白,他對她並非沒有感情,而是愚蠢的不懂那就是愛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