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人的動靜不小,寧傾雪憂心忡忡的看向亭外壁壘分明的兩派人。
趙焱司身邊的總管太監裘子她自然認得,至于衛鈞——再見少年爽朗的他,她的心頭五味雜陳,他出身京城衛家,虎衛營衛大將軍的嫡三子,雖行三卻是衛大將軍最寵愛的兒子,衛家與趙焱司的外祖李家的情誼始于立朝之前,在戰場上結下。
太子死後,二皇子趁著皇上病重意圖逼宮造反時,守著閑王府的衛鈞因替她擋下暗箭,最終毒發身亡——如今再見,已是走過生死,不論是非紛擾,此人確實曾舍命救她,她不可能眼睜睜看著李尹一和衛鈞打起來。
「阿孋。」寧傾雪開了口,糯軟的聲音打破了一觸即發的緊張。
劉孋听聞,顧不得對峙的衛鈞和李尹一,連忙上前出聲應道︰「奴婢在。」
「煮水,再讓下人備些小點心。」寧傾雪的心平靜了下來,趙焱司的態度堅決,她躲不開,只能淡然以對。
劉孋听到寧傾雪的交代,眉頭幾不可察的皺了一下,但小姐開口,她也只能轉身交代下去。
「小姊姊,」裘子厚著臉皮的又黏了上去,「裘子陪你去打個下手。」
劉孋直翻白眼,但看小姐不言她也只能忍著氣讓裘子跟在身旁。
趙焱司的手輕輕一揮,衛鈞眼底閃過一絲可惜,轉身離去,不再與李尹一對峙。
李尹一頭一低,靜靜的守在亭外。
寧傾雪忽略趙焱司落在自己身上的視線,目光在亭外的花草之上,內心深處,她對趙焱司有一絲懼怕。
這種懼意難以解釋,上輩子她愛他,可以為他而死,但站在他的面前,她始終沒有底氣。
這或許與她怯懦的性子有關,在女學時,她受人冷待多年,自覺不如旁人,又加上為救落水的小石不成,落得一身惡名後,更令她自卑如塵土,狼狽回到邊城後始終郁郁寡歡。
在他來到邊城尋求寧九墉相助時,他雖傷了腿,不受父皇待見,月復背受敵卻依然昂然,在他身上,她看到她始終欠缺的堅韌自信。
所以他要她跟他走時,她雖興奮首肯,卻時刻擔心自己拖累他,今他處境艱難,行事越發小心翼翼。
她沉溺在思緒中,沒料到他突然傾身向前,逼迫感襲來,她一驚,轉頭對上他專注的目光,她莫名的被他眼中懾人的氣勢困住,無法移開眼,放在膝上的指尖不能克制的微微顫動著。
「你怕我。」
簡短幾個字令她的心一顫,她結巴的開口,「沒……沒有。」
他捏著她的下巴,逼她抬起頭。
她說不出話來,在他半眯的眸光注視下,感覺熱氣直往臉上擴散。
他的目光看著她因不自在而發紅的耳朵,「你難道不知你說謊時,耳尖會發紅?」
她如遭雷擊,身子一震,飛快的伸手捂著雙耳。
他雖惱怒她對他的懼意,但看到她的模樣,嘴角忍不住的上揚,聲音略微沙啞,「傻。」
簡短的一個字令她的臉色微微發白,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局促,她緩緩放下自己的手,縮著身子,躲開他的手,垂下眼眸。
她的沮喪落入眼中,他臉上沒了笑意,「你是將軍之女,我不過一個商戶,地位有別,你的懼怕毫無來由。」
她是將軍之女不假,但他壓根不是商戶,她心知肚明,卻只能眼睜睜看他故弄玄虛,她輕咬著下唇,沒看他也沒答腔。
她的沉默令他的雙眼微眯,心中浮現煩躁,他微吸了口氣。握住手中扳指,略微冰涼的玉石讓他壓制住身子里狂暴的怒氣。
她垂眼看到他的動作,知道他已經動怒。這個扳指是趙焱司外祖所贈,從未離身,只要心緒不平,他便會下意識的握住。
他了解她,同樣的,她也看清了他,只是她沒打算讓他察覺,與其失言,不如別說話。
正好劉孋送上茶和茶點,她飛快的掃了一眼端上的木盤。
她偏愛甜味,劉孋也照著她的口味準備,但是趙焱司不喜甜,一旁的裘子手中也拿著同樣的木盤,空氣中飄散的是淡淡花香。這股熟悉的味道是他們之間少有的共同喜好,她愛茉莉花香,衣物用茉莉燻香,而他則是喜歡用茉莉入茶。
他愛微燙的茶水,入口慢慢品香……
雖說沉默以對最為適當,只是一想到趙焱司留在濟世堂的下人,她還是鼓起勇氣,輕聲說道,「廚娘的手藝極好,但濟世堂並不缺——」
「她手藝確實還行,正好擅長你喜歡糕點,我將人留給你,但丑話說在前,你雖喜甜食,但也得有個度。」
寧傾雪明明是打算開口請趙焱司將送來的下人帶走,沒料到話才說了一半,他打斷不說,還像訓孩子似的教導了她一番,令她心里不舒坦。
趙焱司瞄了她委屈的神情,覺得好氣又好笑,喝了口茶,口中滿是花香,緩緩咽下後才放下茶碗,略微清冷的開口,「你兄長醫術了得,看來你也不差。」
「我只懂些皮罷了。」
這不是自謙,與兄長相較,她懂的確實只是皮毛,她與兄長相差四歲,她娘親與兄長一身醫術承襲外曾祖母,在她七歲時,外曾祖母過世,對于這位老者,她的記憶除了她溫和的語調外,更多的是她身上長年縈繞的淡淡藥香。
只可惜最後她將寧若月當成密友,信了她的話,認為身為一名女子,成為大夫,整日拋頭露面的有失身分,便不願意多學,她爹娘寵她對此也不多加苛責,如今想來,只覺可惜。
見她妄自菲薄,趙焱司不悅,「救人一命,可不單只是皮毛而已。」
趙焱司語氣中似有怒意,寧傾雪只覺自己就該不吭一聲,省得一句話就惹他氣惱。
見她眼中出現防備,他抿緊唇,一心想要對她好,她卻越畏縮,忍著氣,他盡可能柔和自己的語調,「剛搬到濟世堂,若有何不慣之處,盡避開口。」
這里是濟世堂,當家作主的是寧齊戎,趙焱司這話儼然自己才是主子似的,但寧傾雪不敢反駁,乖乖的點頭。
她的柔順果然令他滿意,揚起了嘴角。
見他淺笑,她的心跳加快稍許,暗暗松了口氣,果然就順著他的性子,不要多說話,只要點頭、搖頭就對了。
眼角余光看到角門處出現的身影,她臉上綻放甜美真誠的笑意,那是由內心散發出來的輕松愉悅,她站起身,步出八角亭,迎了上去,「哥哥。」
趙焱司見她笑得歡欣,沒有一絲面對自己的怯弱,心一緊,神情卻是越發清冷。
寧齊戎輕扶著寧傾雪的手臂,輕笑說道︰「成嫂子已經被人送回家去,你做得極好。」
兄長的夸贊令寧傾雪微微臉紅,她心知肚明,有寧齊戎在,縱使方才無她,成嫂子也能安然無事。
寧齊戎目光對上趙焱司,腦中閃過方才在濟世堂里他把護住寧傾雪的畫面。以當時的情況,縱使自己的妹子受到驚嚇,出面安撫的人怎麼也輪不到趙焱司。
他扶著寧傾雪走進八角亭,意味深長的看著石桌上的熱茶、糕點,「今日還真是好興致。」
「福寶盛情,邀我賞花喝茶。」
寧傾雪根本沒有開口相邀,听趙焱司一本正經的說話,只是微微睜大了眼,還在寧齊戎看向她時輕輕點了點頭,認下了趙焱司的話。
她知道自己沒出息,但她如今一心想要逃離,只想順著趙焱司的意,別惹怒他,讓他別把精神放在她身上,就算在嘴皮上被佔點便宜,也沒什麼好放在心上的。
寧齊戎沒料到向來膽怯的寧傾雪會主動邀約,但想到趙焱司算是她的救命恩人,于禮相邀也不該令人意外。
只是看著自己一眼就能看完的小院,除了牆角用來入藥的幾株月季,其他根本不值一賞,他不由搖了下頭,語帶愧疚的看著寧傾雪,「是哥哥疏忽了,你愛賞花,哥哥明日使派人多買些花草回來栽種。」
寧傾雪連忙搖頭,她根本沒開口留趙焱司賞花,她可不願意自己的兄長為了一句胡話而勞師動眾,「哥哥不用忙了,如今院子挺好。」
「要布置個園子也不是一、兩日之事,方才福寶對桂露山莊的花草頗感興趣,想要一賞,我已經答應了。」
欺人太甚!寧傾雪瞠目結舌,桂露山莊是趙焱司在城外所建的莊園,不說現下太子就在山莊里,單就她現在想要躲開他的心思,除非她腦子胡涂了,不然她根本不可能踏進桂露山莊半步。
她沒膽子拒絕趙焱司,只能拿著焦急的目光看向自己的兄長求助,盼著他能出聲拒絕。
看著寧傾雪眼底閃動的祈求,寧齊戎卻完全誤會了她的意思,憐愛的拍了拍她的頭,「是哥哥錯了,沒替你著想。郡王府的那些規矩無須理會,哥哥相信你有分寸,你想去便去吧,哥哥不會攔你。」
寧傾雪聞言,心頭一涼,這個答案可不是她所想的……
看著寧傾雪的表情微變,寧齊戎連忙說道︰「怎麼,你還是有所顧忌嗎?不如哥哥陪你走一趟。」
寧傾雪徹底無言,兄長的思緒壓根與自己南轅北撤,她是多愚蠹才會跳進趙焱司挖的坑,想與趙焱司劃清界線不成,又將哥哥拖了進來。
「寶樂,明日我隨著福寶一同拜訪,不會打擾吧?」
「寧大夫言重了,歡迎至極。」趙焱司意味深長的看著寧傾雪,「福寶這下開心了?」
這問話活月兌月兌要將人逼進絕境,寧傾雪略微委屈的看了他一眼,悶聲道︰「開心。」
趙焱司看她的小模樣,眼底帶上三分笑意。
寧傾雪只覺生無可戀,「哥哥,我累了,想回房歇息。」
「去吧。」寧齊戎也沒阻止,讓劉孋送寧傾雪回房。
「小姐,你怎麼不跟少爺說,你壓根沒邀那位李公子賞花,更別提去什麼桂露山莊了?」一與寧傾雪回房,劉孋忍不住開口。
寧傾雪垂下頭,長長的睫毛輕顫了顫,語氣滿滿無奈,「因為你家小姐我沒有用。」
劉孋聞言可不依了,「小姐只是比較畏懼生人,不擅長拒絕罷了!李公子肯定看中了這點,所以佔小姐便宜,這家伙果然心思不正!」
寧傾雪輕揉著發脹的太陽穴,「他是為了拉攏兄長。」
劉孋壓根不相信,自家小姐實在太過單純了,「不過小姐你別怕,明日有少爺和奴婢在,不會讓小姐受委屈的。」
寧傾雪不怕受委屈,只是對事情發展不如預期感到無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