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傾雪從夢中驚醒,猛然從床上坐起身,汗珠冒出她的前額,心跳急促,情緒激蕩不已。
夢里是大雪紛飛的正月,她得知爹戰死沙場,娘親下落不明已近半年,她看似平靜,但實際內心早已崩潰欲瘋。
當時聖上重病,二皇子逼宮不成,被賜死于天牢之中。
趙焱司清除異己,不過岸年,太子之位漸趨牢固,雖西北尚有不知死活的武陵郡王打著清君側之名頑強抵抗,但已不足為懼。
正月初一,她雖大病初愈,還是第一次以太子妃身分進宮拜年。
她是閑王妃時便與宮中貴人格格不入,多年無子更是受著明里暗里的嘲諷。她原有孩子的,只是因二皇子生母許後染病,為替閑王在宮中博得好名聲,前去侍疾,卻沒料到因疲累而失了孩子,最終還落了個無法再生養的下場。
閑王從未為此而苛責她半句,她卻因此而更為愧疚,如今再听聞宮中貴人以她無子說閑話,雖早已習慣,但心中依然隱隱刺痛,意外從幾個宮妃口中听聞下落不明的娘親在郡王手中,被拘屈申城,她幾乎無法再維持慣有的平靜。
寧傾雪自是知曉要以大局為重,趙焱司斷不可能為救娘親而放過郡王府上下,宮妃都能知她娘親下落,他自然不會不知情,偏偏他絕口不提,該是防著她失控添亂。
她是太子妃,該有氣度,該有舍有得,太多的應該,未有子嗣對他登上大位極為不利。
首輔大人嫡麼女在宮宴中一曲鳳求凰技驚四座,這才是太子妃該有的樣子……她已經听了太多耳語,漸漸的,連她也這麼以為。
他本與首輔大人的嫡長女有婚約,若不是為得寧九墉之助,他不會娶她為妻,如今雖長女嫁了他人,但不是還有個更耀眼貌美的麼女嗎?
她爹死了,娘親的生死懸在心頭,終于在收到武陵郡王暗中派人送來的密信後,她逃離了太子府,卻不到一個時辰便被捉回。
趙焱司氣沖沖的從宮中回到太子府,一手用力扣住她的手腕,「你是有多愚蠢,明知是陷阱也往下跳。」
她臉色蒼白,眼色幽暗,已經累得不想再多做解釋,「你抓得了我一次,未必抓得了第二次。」
「你說什麼?」
她抿著嘴,沒有回答。
「寧傾雪!」趙焱司的表情嚴厲,「你可知你爹便是因為你娘親下落不明,讓他亂了方寸,才會在戰場失手,所以你別在這個時候添亂!」
她直勾勾看他,他比她見過的任何時候都憤怒,奇異的是她卻找不到過往的一絲懼意,「不一樣!」
他皺眉。
「我爹與我娘,跟你、我不同。」她的笑容帶著自嘲,她的安危並不足以令他失措,他能走到今日,兒女情長在他眼中不過只是可笑的存在,「或許這輩子你都不會明白。」
憤怒使他握上拳頭,但他寧願傷了自己也不會傷害她,他唯一能做的只是試圖控制自己的怒火。
她頭一低,轉身欲走,他猛然抓住她的手臂。
她的黑眸如同以往一般專注的看著他,但他明白有些東西已經不同,他的眼中已不再全然是憤怒,混合著熱切與憤怒的用力吻住她的唇。
她被吻得喘不過氣,翻涌的激情來得又急又烈,像是一把火,燃燒了兩人——
寧傾雪醒過來,夢中他的粗暴令她膽怯,心跳快如擂鼓,整個人有些暈眩。
「小姐,你醒了?」
看到劉孋,寧傾雪有些恍惚,一切都不一樣了,劉孋還在身邊,家人也都安然,一切都不一樣了——
她顫抖的吸了口氣,久久後才問︰「什麼時辰了?」
「已是卯時。」劉孋擔憂的看著,「小姐可還要再睡會?」
寧傾雪已無睡意的搖搖頭,在劉孋的伺候下更衣,灶房已見炊煙,趙焱司派來的下人勤快伶俐。
因為昨夜的夢,她斂下的眼眸有無數情緒閃動,最終回復平靜。
「小姐,約莫一刻鐘前,少爺派人來說軍營臨時有事,要得空八成得到午時過後,讓小姐先至桂露山莊,他稍後便到。」
若是寧齊戎不得空,寧傾雪便有借口不去。
寧傾雪用完早膳,劉孋收拾好後,便拿著裝著各色絲線的竹籃過來,平時無事寧傾雪就愛打絡子。
寧傾雪只是看了一眼,「收起來,我們到濟世堂去。」
劉孋疑惑,但也沒有遲疑,收好東西之後便尾隨寧傾雪去了濟世堂。
如今天色尚早,濟世堂還未開門,只有幾個伙計在打掃,幾個人看到寧傾雪立刻恭敬的行禮。
正拿著醫案在看的林大夫察覺了動靜,抬頭一笑,「福寶。」
「舅舅。」寧傾雪也揚起嘴,走到林格西面前行了一禮。
林格西的個頭不高,年紀不到半百,頭發卻已花白大半,但人長得精瘦,雙眼有神,長年帶笑的臉讓人頗有好感。
林格西來自湘地,是苗人之後,本是無親無故的孤兒,當年寧傾雪的外曾祖母鄭氏逃難時,見年幼無依的他可憐,便慈悲的帶上他,最後不單收他為義孫,還教他一身醫術,讓他在亂世之中得以溫飽。
在鄭氏死後,林格西听從鄭氏臨終遺言,回湘地尋根,最後安居湘地,娶妻生子,三年前寧齊戎來到屈申城開設醫館時,他得知消息,竟攜家帶眷的前來協助。
林格西是真心的將他們視為一家人,再看到他的笑容,寧傾雪感到很愉悅。
上輩子戰亂再起前,林格西因妻子的娘家出事,帶著一家返回湘地,巧合的躲過中原紛亂,也不知最後舅舅一家如何了?但想到沒听聞消息,她相信他們該是平安才是。
「舅舅,哥哥一大早就去了軍營,醫館里可有我能協助之處?」
林格西的雙眼一亮,寧傾雪願意幫忙,他自然是求之不得。他還記得祖母說過福寶是習醫的好苗子,只是可惜性子內向、畏懼生人,祖母死後,福寶至屈申城女學就讀,就荒廢了醫術。
「過來。」林格西帶寧傾雪到一個案桌前,「這是齊戎的位置,等會兒我讓人立個屏風在前,不讓太多人瞧著,你就能自在些。若有些小女子或在你能力所及的病患就交給你,若遇困惑,只管開口,我就在一旁。」他指著另一頭的案桌。
寧傾雪感激一笑,「我知道了,謝謝舅舅設想周到。」
林格西輕揮了揮手,讓她無須放在心上,只是好奇的多問了一句,「今日不上女學嗎?」
「我不打算再上女學。」
林格西驚訝,張口欲問原由,但又想著不上女學也好,雖說女子學習琴棋書畫極好,但在他眼中,寧傾雪能行醫助人才是再正確不過的大本大宗。
「不想去就別去,」林格西無條件的支持,「若齊戎有意見,你讓他跟我說。」
寧傾雪並不認為自己的兄長會不願意,在寧齊戎的心中,該是巴不得她與郡王府劃清界線,不上女學指不定還正中他下懷呢,但她還是感激的對林格西點了點頭。
天色已亮,濟世堂的大門拉開,外頭的街市開始熱鬧了起來,寧傾雪的第一個病患是個小娃兒,紅紅的鼻頭掛著鼻涕,咳嗽頻頻,難受得兩眼含淚,她溫柔的安撫,逗得小娃兒露出一抹羞怯的笑。
她交代回去多喝溫熱的水,開了荊防敗毒散,讓劉孋先將藥方送到林格西的案桌上。
林格西看了一眼,知道寧傾雪這是為求謹慎,他飛快的瞄了一眼,開的藥方正確,對她贊賞的點了點頭。
寧傾雪見了,回他一笑,心神大定。
第二個婦人是被夫君給扶進來,產子月余,卻脈沉遲,體弱無力,鎮日昏沉,她拿筆寫下藥方,開了含有當歸、川芎等的佛手散,細心交代返家多休養。
一個上午,寧傾雪又看了幾個月復瀉、受風寒的病患,病癥輕,她也拾起了自信,不自覺中,臉上少了拘謹,多了笑意。
心頭流淌的溫暖,令她意會這樣的日子才是她所想要的生活,這是令她喜愛的事物。
近午時分,濟世堂里的人少了,她低頭寫著醫案,秀氣的字躍然于紙上,想著等哥哥回來之後讓他瞧瞧。
原本在外頭與濟世堂伙讓交談甚歡的劉孋突然閉上了嘴,一溜煙的跑了進來。
寧傾雪察覺她的不尋常,好奇的抬起頭,還沒來得及出聲詢問,就見趙焱司已經走到面前,自在的坐了下來。
他抬起手放在桌面的脈枕上,對她示意似的輕揚下巴。
看他架勢,寧傾雪楞了一下,「你身體不適?」
「夜寐多夢,難以入眠。」
她心中遲疑,但他擺明是來看診,她也不能置之不理,只能伸出手放在他的手腕上。他身上的溫度傳來,她的喉嚨驀地一哽,暗暗的看他一眼,瞧他面無表情,但這脈象……
心跳急促卻面不改色,實打實的「表里不一」,她眨了下眼,收回自己的手,柔聲說道︰「只是肝火亢奮,問題不大。」
她拿起筆寫了藥方,裘子立刻上前,笑眯著一張臉接了過去,拿到外頭給伙計抓藥。
寧傾雪見他紋風不動,出聲提醒,「已經……好了。」
「既然好了,走吧。」
「走?」
「昨日已說好要上桂露山莊。」
「可——」寧傾雪頓了一下,「我哥哥不在。」
「所以?」他反問。
她啞口無言,滿心以為寧齊戎去了軍營,今日之約作罷,沒料到他竟然親自來接。
「去吧!」林格西在旁出了聲。
他已經從裘子口中得知寧傾雪早已說好今日要上桂露山莊,對于趙焱司,他的印象極好,一方面是因為寧齊戎與他相交,平時還不忘給他送上不少湘地的奇花異草,更多則是他曾救過寧傾雪,在林格西這走過大災大難的心中,救命恩人等同再造父母的存在。
「你忙了一早上,也該歇歇。」林格西輕聲催促,「午後濟世堂有舅舅便可,你跟著李公子去桂露山莊轉轉,好好的一個姑娘,可別總是悶在家里。」
寧傾雪並不想跟趙焱司有太多交集,偏偏在林格西熱切的眼神和趙焱司專注的注視下,她只能站起身、默默的走濟世堂。
馬車已經等在外頭,她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被趙焱司一把給抱起,塞進馬車里,回過神時,車子已經穩當的移動。
她驚訝的看著他,馬車內就只有他們兩人,她的目光看著四周,「阿孋呢?」
「與裘子坐另一輛馬車,我讓裘子去如意樓拿些你愛吃的。」
她抽了下嘴角,頓覺有些不妙,「不如我跟阿孋一起……」
「裘子會照料。」一句話,要她打消念頭。
她心中暗嘆,上輩子皇子爭奪,鬧得風風雨雨,如意樓東家關了酒樓,離開了西北,卻沒料到如今天下還太平,東家竟然自己將酒樓給轉賣了,而買的人還是趙焱司。
她想不通他好好的為什麼會買下如意樓。
注意到她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的投注在自己身上的眼神,趙焱司挑了下眉︰「你我並非外人,有話就說。」
他的話听來怪異,但她也不好多說,只怯生生的問︰「如意樓的東家怎舍得將客似雲來的如意樓轉賣?」
「如意樓當家帶著妻子返鄉探病重老母,途中遇到攔路劫匪,因緣巧合之下被我所救,為了看顧不願離鄉背井的老母親,東家生了落葉歸根的念頭,正好我于他有恩,又對如意樓有趣,他便將如意樓交給我打理。」
這世上並沒有那麼多的巧合,寧傾雪垂下眼,看著自己交握的雙手,「東家的老母親現在可還好?」
趙焱司似笑非笑的看著她,「你以為東家的老母親病重是我的手筆?」她確實這麼以為,但她不敢老實說,只緊閉著雙唇。
「腦子想些什麼,」他伸出手,拍了拍她的頭,「人得單純些,別這麼多算計。」
滿肚子花花腸子的人說她算計……她不以為然的看他一眼。
看到她的眼神,他揚了下嘴角,「膽子大了。」
她的心猛然一跳,立刻收回自己的視線。
「你為何總是關注旁人無關緊要之事?」
她似乎在他的口氣中听出了一絲不以為然,但她不懂他的意思,只能困惑的看著他。
看著她黑亮的眼珠,他噙著笑道︰「只好奇如意樓的東家為何轉變,卻不好奇為何我的雙足無事?」
她眨了眨眼,一時之間有些迷糊,她當然不好奇他的雙足為何無事,因為若他是重生之人,以他的聰明才智要避開危難是輕易而舉,所以她何須好奇,只是——她心中一陣驚濤駭浪,慌張不自覺的流靄在面上。
他問這話是懷疑到她頭上來了,她根本就不應該知道他的雙足有事,除非她與他有過相同的經歷。
她的喉嚨干澀,極力控制情緒,「我不懂你的意思。」
他的目光慵懶的落在她的耳尖上,手輕觸了觸。
她如遭雷擊似的身子一震,改明兒起,她定要讓劉孋讓給她梳個垂掛髻,耳尖一紅什麼都瞞不住。
「我真不懂你的意思。」她縮著脖子,躲開他的手。
他的雙眼懷疑的一眯,但她咬死不承認,他也無法肯定,但無論答案如何,他們注定還是得在一起。
「別怕,」不顧她的驚慌,他的手背輕輕滑過她臉頰,他輕聲說道︰「不懂便罷了。」
她的身子微僵,沒料到他這麼輕而易舉的放過她,只是松了口氣之余卻更加困惑,如今她能肯定他重活一世,以他的聰明才智,就算沒了寧九墉之助,只要保住太子性命,上輩子的種種苦難都能免去,而他如今所做所為又是為何?
為她?她想都不敢想,上輩子她因為沒听話差點使他功敗垂成,雖說最後她一躍而下屈申城,讓他再無顧忌,但也更明白自己非他良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