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就在這麼驚險刺激的節奏下,粗茶淡飯地過去了——因為要賠修房子的錢,伙食差了些。為此,蘇繡還不爽跟畢方打了一架,那是顧庸之有一次發現畢方羽毛禿了一大塊,才知是被他族姊下的狠手。
不過也因為這樣,畢方克制了許多,燒房子次數也大幅降低。
一個春雨綿綿的午後,顧庸之在廚房做水果軟糖給寵物當零食,做到一半材料不夠,走出來見蘇繡窩在沙發里貪眠,便自己撐了傘去大賣場。
買完砂糖,走出大賣場,前面那個女人拿了傘架上的傘撐起,急匆匆走入雨中。
「欸——」那是我的傘。
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傘被劫走,他張了張口,最後還是將話咽回。
罷了,反正雨不大,就跑快一點吧。
他將砂糖攏進外套里,一口氣奔入雨幕。
女人站在路口等紅綠燈,與他同路,他于是忍不住又多看了女人一眼。
他見過她,就住在鄰巷一棟五層樓的老公寓,偶爾在路上遇到過幾次,不熟,就點個頭,完全沒有交情的那種。
不過他知道,女人有兩個孩子,一個小學二年級,一個今年剛要上國中,丈夫因為不學無術,背債跑路,丟下她一個女人,獨自撫養小孩。
號志燈轉綠,女人疾步過街,很快地轉進小巷,消失了身影。
他靜靜看了一會兒,才收回目光。
他記得,他也是在這樣的天氣,下著綿綿雨絲的夜晚,遇到蘇繡。
好快,也將近一年了。
才這麼想著,那人的身影便撞入眼簾,打著傘,徐徐走來,將他納入傘下。
「去哪里?」
「買砂糖,給你做好吃的。」他拉下外套拉鏈,把那包砂糖拿出來給她。
「嗯。」
他執過傘,牽起她的手。「走吧,回家。」
那個時候,只是想有個伴而已,現在,光想到要是離了她,還真舍不下了。
又過幾天,他從外面回來,下了公車站牌,走在回家的路上,肩側讓人撞了一下,女人越過他,疾步前行。
也對,差不多就是這個時間點,每次見到她,都是步履匆匆。
基于莫名的原因,他開口叫住她。「小姐!」
女人停步,回眸看他。
「你東西掉了。」彎身撿起掉在地上的番茄,遞還她。
「謝謝。」
「你每天都這麼行色匆匆,是要趕著做什麼事嗎?」
「我急著回家給孩子做飯。」女人擰眉,顯然沒什麼聊天的興致,不過知道他是住在附近的鄰居,倒也沒太大的防心,隨口又抱怨幾句。「公司事情太多,每次都拖遲回家的時間,孩子還小,老這麼餓著肚子也不是辦法。」
「是嗎?」
女人沒再跟他多聊,轉身進巷。
那天晚上吃飯的時候,他把鄰居女子的事跟蘇繡提了,感慨地說︰「人撐著這一口氣,到底是為什麼?」
蘇繡吃著香噴噴的飯菜,順口答道︰「執念吧。」
是啊,執念。
心里有牽掛的事、未完的心願,甚至是到不了的未來,都會成為執念,再把自己困在這個執念中,不得超月兌。
看開,這兩個字何其簡單,但真要做起來,又是何其困難。
「如果有一天,我沒有辦法回家做好吃的東西給你吃,我應該也會放心不下吧。」他家這只小寵物,真的很不會過生活,他都不知道他還沒來以前,她一個人是怎麼過的,連食物的味道是什麼都不知道。
想來,就有些胸口泛酸,心疼得不得了。
棒天,他在同樣的時間、同樣的地點,等著鄰巷的女人。
女人先在超市買了菜,急急忙忙趕回家,在等紅綠燈的時候,被他攔了下來。
「今天是第七天了,你還是放不下嗎?」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女人越過他,正欲起步,顧庸之抓住手腕不讓她走,她不高興地道︰「我還要回家做飯,沒有空跟你聊天!」
「你已經死了。」他平靜地說。總要有人,來告訴她這句話。
人,在最初亡故時,因神魂未聚,鬼差只能拘走兩魂六魄,留下的一魂一魄徘徊人間,流連于生前最掛心的人、事、物上,這便是執念。
那時的他們,甚至不會知道自己已然身故,還重復做著與生前一模一樣的事情。
直到第七天,大部分鬼魂會慢慢覺醒過來,然後回到親人身邊,與他們道別。
這就是頭七的意義。
但也有些執念較深的,陷在自己織的網里,始終醒悟不過來,直到有人告訴他們。
「今天,是你的頭七。」
「你胡說八道什麼!」女人發怒了,莫名地又氣又急,開始使勁掙扎,顧庸之一個閃神,讓她掙月兌。女人一邁開步伐,前方車輛朝她迎面疾駛而來,她瞳孔放大,下意識抱頭,驚恐地尖叫出聲——
預期之中那支離破碎的疼痛並沒有到來,那輛車像沒看到她似的,穿過她的身體,呼嘯而去。
女人停止尖叫,站在原地,一臉茫然地望向他;他手伸在半空中,呆怔著,久久、久久說不出一句話。
不知道過了多久,女人慢慢沉澱下來,意識到自己已經死亡的事實,記憶像回放的電影,在腦海里重映。
就在七天前,這個路口,趕著回家做飯時,被酒駕的司機撞上,當場死亡。
可是她還記得,記得她要趕著回家給孩子做飯。
好半晌,女人幽幽地開口——
「我放不下的是我的孩子。你呢?你放不下的又是什麼?」
你呢?你放不下的又是什麼?
送走了那女人的靈魂,顧庸之緩緩走在回家的路上。
那輛疾駛而來的汽車,不只是撞上她,同時也穿過了他的身體。
一直到那個時候,他才意識到,原來自己跟那個女人一樣,也是鬼。他也死了,只是沒有人告訴他。
可是,是什麼時候呢?他為什麼想不起來?
記憶慢慢回溯,一年來所發生的一切,都在腦海重演,畫面特別清晰,一景一幕,看得清清楚楚。
一路回溯到與蘇繡相遇的那一天,鄰桌男人發酒瘋,砸了酒瓶朝他捅過來——
他本能地捂向肚月復。
那里,被捅出一個洞,流了很多血,彷佛還能感覺到當時的疼痛。他被丟在暗巷中,一點一滴把血流光,彌留之際,他用最後的一口氣,看向黑暗天際中忽明忽暗的黯淡星光,覺得天好黑,夜好冷,誰來陪陪他——
他的執念,是有人相陪,就像天空中,那顆固執不肯滅掉的微弱星光。
而後,她來了。
于是他的魂魄,便跟著她回去,去享受那生前不曾感受過的溫暖與快樂。
原來,是這樣。
彼庸之醒悟過來,單手捂住雙眼,感覺掌心一陣濕熱。
他早就死了,他只是一道孤魂野鬼,因為貪戀著現有的美好,假裝自己還是人,假裝過著正常人的生活,執迷了一年不願醒來。
難怪蘇繡會給他喝無明水,那是鬼魂喝來滌去塵世苦痛的;難怪他找不到工作;難怪他總覺這紅塵俗世的一切于他,愈來愈遙遠,好似再也不屬于他……
他蹲,用力喘上一口氣。
靶覺……好難受。
一直以來,努力想要抓住點什麼,最後卻發現,掌心早就空空如也,他已經沒有努力的本錢了。
一瞬間,茫然得找不到方向。
「——你蹲在這里干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