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月,風大。
樹影搖晃,樹冠因風的吹動發出嗚咽的沙沙聲,似女子的哭泣,一聲一聲十分悲切。
今夜,睡夢中的顧雲煙睡得非常不安寧,眼皮不停的顫動,像是作著極驚恐的惡夢,一個披頭散發、身穿白衣的女鬼飄浮在空中,伸出長長的鮮紅舌頭,不斷吐出血……
「還我命來……還我命來……還我命來……」
彷佛從地底深處發出的森森陰聲,近得在她耳邊說著「還我命來……還我命來……還我命來……」
她想逃,卻雙腿重如巨石,明明是她的腿卻動不了,眼看著越來越大的白影飛到她面前。
啊!不是我殺的、不是我殺的,是你該死,誰叫你搶了我的男人,你不死,他的眼中不會有我!
不,這話不是我說的,我什麼也沒做,不要來找我,我是城主夫人,你不能靠近我……咦!我是誰?
「呵呵……我是顧雲霞,柳笑風的娘,我才是城主夫人,你是鳩佔鵲巢的假貨。」
不,我不是,我是顧雲煙,顧雲霞你走開,你已經死了,不要妄想奪回我得到的一切,那是我的。
是呀!我是顧雲煙,不能讓夢騙了,這是在夢中!
睡夢中的顧雲煙拚命要醒來,可是怎麼也醒不過來,光怪陸離的情景不停變化著,一下子是白天,一下子是晚上,她感覺身子異常沉重,一直往下沉、往下沉……沉到無底深淵。
她好累、好累,可是她不能停下來,因為有人在後面追著她,那個人是她……姊姊。
她死了,又從幽冥回來找她,她終于知道毒是她下的,所以回來找她報仇了,要她以命相抵。
不行,她一定要醒過來,不能被追上,不然會被帶到陰曹地府,她還不想死,她要看著她兒子當上城主。
驀地,自己一人躺在床上的顧雲煙忽地睜開眼,她全身被汗浸濕了,連身下的褥子也濕成一塊人形。
屋子內,燈火昏黃,六角宮燈無風搖曳著,她心口驚懼的看看四處,一個守夜的下人也沒有,不知為什麼,她感覺屋內特別陰涼,凍得她手腳微顫。
疑心生暗鬼,她看什麼都鬼影幢幢,雙手抱膝仍不覺得暖和,感覺四面八方有無數雙陰沉的眼楮在盯著她。
「來人呀!快來人!丁香、秋月,你們死哪里去了,還不來服侍我……你們……」顧雲煙大聲的喊,可四周靜悄悄,只有風的聲音。
呼——
呼——
「你在找我嗎?」低冷的女聲緩慢而綿長。
「丁香,你死……嚇!你……你是誰?」
正想揚聲罵人的顧雲煙一回頭,一道白色影子緩緩飄至。真的是用飄的,腳不著地,把她嚇得像射出的箭往面前的牆一貼,整個人抖如篩糠。
「你不是曉得了,我是死人。」
她將覆面的發撩高,露出一張青白的臉,眼楮下方浮著濃黑,除了眼珠子是黑的,整張臉白得猶如死人。
見狀,顧雲煙尖叫出聲,幾乎昏厥。
可奇怪的是,她叫得快要破音了,聲嘶力竭,整座院子還是沒有一絲動靜,似乎所有人都睡死了,听不到半點聲響,屋里屋外安靜得猶如一座死城,蛙鳴蟲叫聲寂。
「你……你是雲霞姊姊?」太像、太像了,她居然真的回來了……她不是在作夢吧!
清醒、清醒,快醒來,她在夢里,她還沒醒……快快醒來……以為還在夢中的顧雲煙用力拍打臉頰,想把自己打醒。
「不用把自己打成豬頭,你沒有作夢,是清醒的,我回來了,回來看看你這個好姊妹……」她飄來飄去,語氣幽怨,彷佛帶著無數的委屈和不甘,她在陰間太寂寞了。
「不,我……我不用你看,快滾……滾回去,我在作夢,你不是真的,不是真的,假的,全是假的……」她驚恐的喃喃自語,兩手胡亂的揮動著,想把幻影揮散。
「我是真的,你看我就在你面前,咱們當了二十年的姊妹,難道你認不出我來……」她桀桀陰笑,甩動三尺長舌。
彼雲煙和顧雲霞是隔房姊妹,兩人相差僅僅六個月,妹妹顧雲煙驕縱成性、性情外向,一有詩會、牡丹宴等必定盛裝赴宴,成為全場最出色的一個,姊姊顧雲霞溫柔可人、性情靦腆,喜歡躲在妹妹身後當布景。
兩姊妹感情原本還不錯,說說笑笑,互相換著衣服穿,姊姊受了欺負,妹妹會代為出頭。可是隨著長房越來越富裕,私房超過其他房的總和,而二房因為顧二老爺的愛喝花酒漸漸掏空家底,姊妹倆的穿著打扮也就有了差別,慢慢地出現叫人心酸的對比。
彼雲霞總是穿著花樣百出的新衣裳,一年三十幾套換著穿,頭上的珠釵發飾不重樣,好幾只匣子都滿出來。
因為長房只有她一個孩子,所以大老爺、大夫人很舍得在女兒身上花銀子,他們寵女如命,如珠如寶,什麼最好的都想給她,就算要天上的星辰也會找來登天梯去摘。
反觀顧雲煙所在的二房,兄弟姊妹眾多,嫡庶子女一大堆,她爹有一妻四妾三通房,光是這些人就把二房吃窮了,所以她有三、五件衣服穿已是不錯了,配戴的釵環簪子裝不滿半匣子。
可是她奢華的性子不變,又極愛出風頭,不時地向姊姊「借」金釵、銀簪、新裙子之類,而且從不還,一次、兩次、三次……次數一多,心地善良的顧雲霞還沒開口索要,心疼女兒的大夫人先看不下去,把她屋里的貴重物品全收了去,讓顧雲煙想借也借不到。
從此兩人的姊妹情出現裂縫,不若往日和諧。
再加上長房無子,顧二老爺有意過繼自己的兒子謀奪長房私產未果,兩房的關系更加惡劣,幾乎少有往來。
但是真正決裂的原因卻是柳向天,兩姊妹愛上同一名男子,卻只有一人如願,奪愛之恨撕毀往日情誼。
「……你不要過來,走開,我不記得你,你……你一路好走,不要再來纏著我……」她死了、她死了,不會傷害到她,人鬼殊途,她害不到她。
彼雲煙驚恐的自我說服,她閉上眼楮暗念各方神佛,觀士音菩薩、佛祖、十八羅漢、阿彌陀佛……她想不起任何一句經文,因為她從未向佛,臨時才來抱佛腳,祈求眾神明護佑。
「這麼無情呀!你佔了我的屋、睡了我的床、霸佔了我的丈夫,還搶走我城主夫人之位,你還給我、還給我,通通還給我……」女鬼嘴角流出血,一滴一滴往下滴。
一听她要索討自己所有的一切,顧雲煙也癲狂了,兩眼赤紅。
「休想,那是我費盡心血得來了,你死都死了還要這些干什麼,我還活著,所以你的全變成我的,哈……」
「我為什麼會死呢……」女鬼十分哀愁的問著。
聞言,她身子一縮,目光閃爍。「大……大夫說你身子弱,不適合懷孩子,但你偏要生一個孩子為柳家傳宗接代,孩子一生便傷了身子,因而一命嗚呼。」
「是這樣嗎?」她偏著頭,長發低垂,兩顆黑幽幽的眼珠子似乎沒有瞳仁,相當駭人。
「我是你妹妹,我不會騙你。」她悄悄拉高腳邊的被子,把自己包在被子里,恍若一個蛹。
她在害怕,害怕被女鬼看出她在說謊,她想找個東西保護自己,不讓女鬼有機會傷害她。
「好吧!我去城隍爺那兒問一問,他管陰司審判,我求他讓我看看功過簿便一目了然。」她飄至窗欞坐下。
「城……城隍爺?」
「你不曉得城隍爺專管死人的事嗎?呵呵……我忘了你還沒死,等你死了之後就會到陰司報到,然後再看你一生功過,看要打入畜生道還是上刀山、下油鍋、拔舌地獄……」
「啊!不要說、不要說了,我哪里也不去,我不會死,我不下地獄!」她又開始尖叫連連,驚慌失措。
女鬼看了一眼快要天亮的天邊。「是人都會死,早死晚死而已呀!妹妹,我在下邊等你。」
「我不去、我不去、我不去……」已經有點神色瘋癲的顧雲煙哭喊著,搖頭搖得像波浪鼓。
「不去行不行,誰叫你心術不正……呵!雞啼了,我該走了,過幾日我再來看你。」
白影飄飄,忽上忽下。
「什麼,你還要來!」她大叫。
女鬼幽幽看了她一眼。「這里是我的家,有我的丈夫和孩子,以及妹妹你,我的牌位還供奉在祠堂里,我本來就沒走遠,顧雲煙,善待我的孩子,不然我饒不了你。」
倏地,鬼影飛到顧雲煙面前,與她相距不到三寸,她慘叫一聲兩眼翻白,昏厥過去。
等她再醒來時是被叫醒的,已是近午了,幾個婆子、丫頭圍著倒在地上的她,她全身濕答答的,頭發在滴水。
一怔,她還回不了神,像是中邪般雙眼呆滯。
又過了一會兒,丫頭丁香端了碗溫茶讓她喝下,她才逐漸回過神來,一巴掌甩向倒茶給喝的丫頭。
「夫人……」她錯愕的睜大眼。
「你為什麼沒來,我喊你一夜,你的本分是侍候我,不要妄想攀高枝,你的賣身契在我手中,我隨時都能活活打死你。」小賤蹄子,不知上哪與人廝混,居然敢讓她找不到,讓她處于極度恐懼中。
丁香噙著淚,撫著被打的地方。「夫人,奴婢沒有走,一直在外間榻上,您睡得很熟,一直未傳喚奴婢。」
「你是說我冤枉你了?」她抬腳一踢,把人踹倒在地。
「奴……奴婢不敢。」她咬著唇,沒膽哭出聲音,但是晶瑩的淚珠兒不斷往下掉。
「不敢?我看是膽大包天,自行下去領罰二十板子。」哭,就會哭,半點本事也沒有,主子嚇個半死,當丫頭的呼呼大睡,沒將人打死已是她心胸寬大了。
「是。」
抹著淚的丁香低頭走出去,看她無故受到處罰,其他幾人也三緘其口,唯恐一開口又惹怒了夫人的怒氣。
「你,去把牛婆子和楊嬤嬤叫來,叫她們腿腳快些,別讓本夫人等。」都是些沒用的,不能為她分憂解勞。
被手指點到的是個十三、四歲的小泵娘,她面生畏色,連忙拔腿就跑,腿兒邁得飛快。
在牛婆子、楊嬤嬤過來的空檔,顧雲煙命人服侍她梳洗,換下汗濕的衣服,換上茜紅色綃繡輕羅春裳。
等人來了的時候,她已是一身清爽的坐在羅漢榻上,梳了個墮馬髻,發上插著十二根小燕蝶金釵,她力求表現出氣定神閑,可發白的面色看得出她的驚嚇過度,余悸猶存。
「夫人,您找我們做什麼……哎呀!您的臉色怎麼差,是發生什麼事了,瞧您眼眶下方都發青了。」真是喪天良的,哪個殺千刀的惹得夫人煩躁,把她折騰得人都憔悴了。
一見夫人的灰敗神色,牛婆子放聲乾嚎。
「說不定是作惡夢了,才會精神不濟,夫人,您要是有什麼煩心的事盡避交給老奴來做,我楊柳什麼都不會,就會為夫人赴湯蹈火。」見利忘義的楊嬤嬤拍拍胸脯保證,一副「我就是夫人養的狗」的樣子。
「得了得了,你們也別打量我了,昨兒夜里摔了一跤、疼了一夜,我這是沒睡好鬧的,不過我讓你們辦的那件事你們辦得如何了,怎麼還是沒有一點動靜?」快把她急死了。
一提到「那件事」,牛婆子、楊嬤嬤同時面有難色,看著夫人苦笑。
「這是沒辦成羅!」看了看她倆的表情,顧雲煙心口重重一跳,渾身都覺得不舒服起來。
「夫人,不是老奴們無能,而是少城主夫妻從不出府,我們請的人在府外守株待兔多時,可是始終不見他們的蹤影。」人不出門她們也有心無力,半點勁都使不上。
「怎麼會不出府,難道那個小蹄子不用胭脂水粉,不買首飾、衣服?柳城可不是天水城那種小地方,能玩樂的去處多不可數,還有本地的知名小吃、酒樓,那都值得一逛。」像她那個討債的猴崽子整日往外跑,說他兩句還嫌她見識少,不懂得他在廣交知己。
「夫人,你忘了少城主名下就有珍寶齋,賣珠寶首飾的,還有玲瓏閣,本地最大的衣料鋪子,以及玉珍軒、七巧坊、吉祥酒樓……少城主夫人想要什麼只要吩咐一聲,那些掌櫃的還不誠惶誠恐送到她面前。」有錢真好,人不出門也有貴妃般的享受。
一提到柳笑風那些個數不盡的莊園、鋪子,顧雲煙就恨得牙癢癢的,若是當初顧府長房肯過繼她的兄弟為嗣子,這些私產她起碼能得一半。
可是大伯太固執了,死也不要過繼嗣子摔盆送終,寧願把財產給了女兒當嫁妝,寵女寵上了天。
「他們不出門,難道就不能讓人入府?肯下重本,不信這事兒不成。」這十幾年下來她也撈了不少油水,除了被爹搜括去的,她手頭上銀錢不少,還是花得起銀子。
「老奴試過了。」牛婆子欲言又止。
「然後呢!」這老婆子敢吊她胃口。
「三次。」她比出三根指頭。
彼雲煙不耐煩地輕敲榻面。「我要听結果。」
她乾笑。「呃!全軍覆沒。」
「你說什麼?」全軍覆沒……
「夫人,第一回請的是逍遙樓的殺手,三個,可是他們才剛翻過牆,老奴一個哈欠還沒打完,人就被割了喉往牆外扔,血流滿面,老奴的鞋子都被血浸濕了。」五千兩呀!就這樣打水漂了。
她還擔心被人發現尸體,花錢請了兩個閑漢往亂葬崗一扔,而後不敢直接回府,在外繞了一大圈才由後門溜進去。
「你請的是廢物不成,該死的人不死反而被殺。」當她的銀子是大風刮來的,隨便灑。
「所以老奴第二回花大錢請來傳說中的頂級殺手,希望他能一舉得手,可是……」她喘一口大氣。
「可是什麼,快說。」憋死人了。
「一去不回了,隔日一口大箱子送到咱們院子,老奴打開差點嚇死人,人被切成七、塊了,老奴怕嚇到夫人所以沒有跟您說。」她嚇得三天不敢睡,去廟里求了平安符。
「什麼?」她一驚,居然送到她這兒,莫非已知是她主使的……
目光一沉的顧雲煙微露不安,但也更加確定那兩人得死,既然都曝露了心思,那就必須連根拔起,她沒有退路。
「老奴又做了第三次安排,這一次有高達三十多名高手,老奴以為定是萬無一失,誰知突然平白出現百名鐵甲騎兵,以人數上的壓倒優勢屠戮一空,老奴後來悄悄的問了,那是從老夫人私下給的五百名精兵中又精選出的暗衛部隊……
彼雲煙听了之後整個手腳發麻。
「老夫人……」那個不死的老虔婆,總是壞她好事,三哥兒也是她嫡孫,為什麼一個精兵也不給他。
偏心、太偏心了,偏得毫無道理。
「夫人,您要老奴找空子下藥,老奴也費心盯著,不過如意院有自己的小廚房,咱們的人進不去。」楊嬤嬤佯裝十分無奈,其實她是牆頭草,風吹兩面倒。
誰給的銀子多她就為誰辦事,這年頭不是人在做人,而是銀子在做人,別人要送銀子給她花,她怎好不收。
聞言,她面色一陰。「看來他們真的在防我,防得這麼嚴密,把我的每一條路都堵死。」
「夫人,老奴看這件事就算了吧!一個少城主就極難對付,搞得咱們人仰馬翻,他娶的少城主夫人更非省油的燈,才幾日光景就讓柳氏宗親對她贊譽有加,在同輩間更是深得人心。」
她都不曉得少城主夫人是怎麼辦到的,也沒露過幾次面,為何人人愛戴、贊聲如潮。
這是夫人努力了十幾年也做不到的事,直至今日還有不少柳氏族人不願接納她,有她的地方就不屑出現。
「你讓我算了?」她面冷如霜,充滿陰惻惻的恨意,「那我這十余年的付出是什麼!一場諷刺嗎?」
楊嬤嬤心里想著,不就是笑話,誰叫你誰都不嫁,非要和自家姊妹爭夫。
「夫人,您鑽進牛角尖了……」
「不,我不甘心,我不會將我費盡心機得來的位置拱手讓人,當年我能除去顧雲霞,如今也能要了她兒子的命!」他們都失手了,那就她自己來,姜是老的辣,她就不信斗不過兩個小滑頭。
「噓!夫人噤聲,謹防隔牆有耳,當年的事千萬不要說漏嘴。」不然她們全月兌不了身,死定了。
「事到如今,還有什麼好隱瞞的,你們以為那小畜生不曉得我做了什麼嗎?他只是不說,想看我自己露出馬腳。」瞞了十幾年還能發現身中奇毒,肯定會鍥而不舍追毒源。
雖然已經是柳笑風出生前的事,當年服侍顧雲霞的下人也被她打發得差不多了,一大半已不在人世,可世上最難預料的是萬一,她……呃,都回來了,真相還離得遠嗎?
想到昨夜那個嘴角流血的白衣女子,心中有鬼的顧雲煙手指發顫,她全身的冷意始終散不掉,縈繞心頭。
「夫人……」
「別再說了,去給我找個法力高深的道士,或是會念經的和尚,到我院子除除穢,近日來事事不順,做個法事看能不能改改運。」最好不該出現的穢物都魂飛魄散,連牌位都無法寄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