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秋高氣爽、風光明媚,前幾日還能感到秋老虎的威力,今日天氣乍涼,窗外飄送著西風令桂花花枝輕舞起來,將花香送進了房中。
躺在雕花月洞架子床上的曲縴珞,看著窗外風景的雙眼很美,但卻覆著一層寒冰。年方十二歲還未長開的她有著嬌美清純的容顏,不難想像再過幾年會長成如何的大美人,再加上她出身富商之家,想必再過兩年就會有人上門說親了。
本該是天之驕女的她,額角卻裹著布似是受了傷。
曲縴珞抬起手猶豫地觸了布,因痛瑟縮了一下,但眼神卻更堅定了,她決定這麼做了,所以她必須要去說服母親。
她坐起身披上外衣走到了梳妝台前,早就等在外頭的婢女正梅立刻把洗漱水給送了進來,在曲縴珞洗漱完畢後,幫她梳理烏黑柔順的長發。
曲縴珞看著鏡中的自己,「正梅,我的臉是不是會留下傷疤?」
「大小姐……」
正梅的猶豫曲縴珞看在眼里,不容敷衍的沉聲問︰「是不是?」
「是的,大小姐……不過大小姐別擔心,不過是眉尾有道一寸長的疤,奴婢會幫大小姐梳些能遮掩的發式。」
曲縴珞淡淡一笑,笑婢女跟了她這麼多年了怎麼還這麼不了解她,但再看正梅擔憂地看著鏡子里的她,眼眶紅紅的快要落下淚來,又不禁心頭一暖。
正梅也不過大她三歲,從小就簽了死契賣到曲家成為她的婢女,看來正梅不是不了解她根本不在意這傷疤,而是在為她傷心啊!
曲縴珞反倒安慰起她來,「正梅,我不是擔心我的臉,先不說我不想急著嫁也不想嫁只看上我容貌的男子,我知道我有本事將來挑我想要的男子,而不是讓他人來挑我。」
正梅把不小心滑出眼眶的淚給用力抹了去。對!大小姐是這麼美好,一個小小的傷疤毀不了她的。
看正梅恢復了精神,曲縴珞才又道︰「正梅,以後幫我梳發,都要把傷疤露出來……」看正梅還想說什麼,她揚手制止了,「還有,快點幫我打理好,我要去見娘親。」
正梅不解地說︰「大小姐,可夫人說你受了傷,這十日免了你請安。」
曲家的夫人蕭氏是曲家家主曲宏的正妻,曲家後宅還有黃姨娘及庶出的長子曲雲卓及次女曲玉芙,曲縴珞日日請安,但蕭氏不喜兩個庶出的子女,所以讓他們雙日來請安一次便行,今日就是曲雲卓及曲玉芙請安的日子。
「大哥想看我躲在韶嫣閣里哭,我便不能讓他如願。」
「是!奴婢一定把大小姐打扮得更美,美到讓二小姐恨得絞帕子。」
曲縴珞白了正梅一眼,終于笑了,「誰人不知道曲家二小姐年紀輕輕就才貌雙全、聲名遠播,她會恨到絞帕子?」
才貌雙全?聲名遠播?正梅哪里不知道那是老爺塑造出來的形象,她不否認二小姐是四藝皆通,但那性子啊……二小姐現在是鮮少出門的閨閣小姐,外頭都只能听到傳聞,但能瞞得了多久?誰也不知道。
不過看大小姐能開玩笑了,人也有了精神,正梅便調皮起來,「別人不知道二小姐在秋黛閣里是什麼樣,奴婢可全都知道。」
「竟敢打听主人院落里的事,看我發賣了你。」
「大小姐饒命,奴婢不敢了。」
一個沒真的斥責、一個沒真的告饒,嬉皮笑臉的主僕在笑鬧聲中打扮完畢,不多時,穿著女敕綠色交襟襦裙的曲縴珞走出了房間,領著正梅前往蕭氏的院落。
曲縴珞喜歡安靜,所以韶嫣閣里下人不多,兩個在院子打掃的丫鬟看著絕美的大小姐走過,不小心停下了手里的活,直到看見她額頭上的布,這才嘆息出聲。
「都怪那個該死的小倩,害大小姐破相。」兩人心里惋惜,又低下頭繼續灑掃的工作。
曲縴珞怎會不知道沿路走來所有下人們都偷偷看她,更知道那個在花園里佯裝不慎撞倒她,害她被造景大石邊緣割傷破相的小倩,絕對是曲雲卓授意的,從小到大庶出的兄長及妹妹就沒少給她使絆子。
小的時候他們蠢,要下手都是自己下手,她可是嫡出的大小姐,後宅的管家權又在母親手中,懲罰他們母親從不手軟,連帶著黃姨娘也會一並受到懲誡。但現在曲雲卓已經十四歲了,懂得借刀殺人,雖然小倩最後被母親給發賣去做最下賤的活兒,卻一句也沒把曲雲卓供出來,想是除了黃姨娘的威脅,少不了還給了她家人不少好處,才讓她甘心扛下罪。
正梅看著那些下人們的樣子忍不住斥責,「看什麼看!不想做曲府的活兒了嗎?」
「奴婢沒有!奴婢不敢!」
曲縴珞也沒理會繼續走,正梅快步追上她,「大小姐,那些人就是欠教訓。」
「罷了,是我疏忽了,千防萬防就是沒想到他們會找別人下手,吃一塹長一智。」
來到飲翠閣,黃姨娘領著曲雲卓及曲玉芙也正走到飲翠閣門口,曲雲卓看著妹妹除了額頭裹著布,容貌依舊嬌美,不免皺了皺眉頭。
要不是她是有血緣關系的妹妹,怕他也會被這容貌所迷惑。但他不得不與曲縴珞為敵,雖然在重男輕女的父親眼中他不怕自己的地位有所動搖,不過他得為親妹妹玉芙謀劃,玉芙只小了曲縴珞一個月,外頭的人處處拿她們做比較。
這回曲家人到城外清安寺上香,遇上了皇商高家的高夫人,想要個年輕小泵娘陪她走走看風景,選的居然不是玉芙而是曲縴珞,高夫人的身邊可還帶著三兒子高承璟,那可是玉芙自小傾慕的對象啊!
為了妹妹,即便明知道讓一個女子破相是多麼嚴重的事他也無悔,誰讓曲縴珞要生做蕭氏的女兒,蕭氏若一直沒有生育,他來日接下曲家龐大家產後,或許會看在蕭氏身為嫡母的面子上繼續奉養她,可蕭氏錯不該強求子嗣,幸好她生了一女就傷了身子絕育,要不然他這個庶長子的地位怎麼強得過嫡子?蕭氏會絕育就是她的報應。
曲縴珞不知道曲雲卓的心里想著這麼偏激的事,估計知道也只是冷笑一聲。小時候她不是沒想過要和他們親近,但在受過傷後便明白有的人即便有血緣關系都不是親人。
「大姊姊,你不是受了傷嗎?怎不好好在房里休養,萬一留疤了可怎麼辦才好?」開口的是曲玉芙,不同于曲縴珞的嬌美,她是個眉眼精致帶著可愛傻氣的小美人,如今她眸中滿是擔憂,就像真的為姊姊擔心一般。
「不礙事,我沒那麼嬌弱。」曲縴珞冷淡的回了一句,明顯不想與她多說。
案親偏寵黃姨娘,所以黃姨娘生的女兒竟也能與她這個嫡女平起平坐。
蕭氏是個明白人,她是可以好好拿捏曲玉芙一番,但嫡母的身分擺在那里,做太多只會落得苛待庶女的罪名。但她也不會任由黃姨娘三人作怪,偶爾也會敲打一番。
黃姨娘雖是長輩,但妾室就是奴婢,她讓了讓,曲縴珞也沒客套,越過他們三人就領著正梅進入飲翠閣。
曲雲卓的手在袖子里緊緊握起拳,曲縴珞終歸是晚輩,竟然連口頭上客套一下都沒有,是真把他的娘親當成奴婢嗎?
「雲卓!」看見曲雲卓的表情,黃姨娘連忙喊了他一聲,若讓人看見了,認為他這是連對嫡母請安也不甘願可不得了。她看了看附近,虛偽的說︰「我知道你累了,但打起精神來,跟夫人請安是孝道。」
「娘……」曲雲卓看見娘親一瞪,再看了看不遠處飲翠閣的灑掃下人一眼,沒再用他私底下對娘親的稱呼,「姨娘,雲卓知道了。」總有一天,他要讓自己的娘親扶正,一掃娘親多年來受的屈辱!
接著,黃姨娘便帶著一雙兒女進了飲翠閣。來到廳里,曲縴珞已經請安過了,正坐在蕭氏下首的位置,見黃姨娘進來也只是禮貌上起身寒暄一句便又坐回去。
蕭氏的廳里點著檀香,剛剛和女兒說話時的慈藹神情在看見曲雲卓走進後斂起,因為她知道小倩定是曲雲卓指使的。
正堂里的下人是曲宏的人,但曲雲卓自從十歲那年起就跟在曲宏身邊學習經商,下人們不敢找主子麻煩,曲宏更不會無故傷害自己的女兒,那麼幕後黑手就只剩曲雲卓了。
蕭氏即便沒證據也敢肯定小倩是曲雲卓指使的,可就因為沒證據她不能把曲雲卓如何,只能看著他躬身向自己行禮、看著曲玉芙屈膝請安,她卻不能為女兒討公道。
「母親,女兒有一事請求母親答應。」曲縴珞覺得喊娘親比較親切,所以私底下都喚蕭氏娘親,但有外人的場合,她還是稱母親。
「說吧。」別說一事,蕭氏心疼自己沒看顧好女兒害她破了相,十件事她也答應。
「女兒想搬去莊子住。」
「什麼!」蕭氏不同意,曲家的莊子雖然不差,但女兒受了傷就去住莊子,不知道的人還以為她是毀容被送到莊子去,這萬萬不行!「我不同意,住莊子不行!」
「就是啊,縴珞,你為什麼想去住莊子?」沒了這個搶女兒風采的嫡女住在曲府,黃姨娘自然開心,只是如此就不能尋時機給曲縴珞下絆子了。
曲縴珞看了黃姨娘一眼,這回是她失誤了,要不是前一日窨壞了茶,她一邊想著原因一邊走著也不會著了道,或許被撞倒跌出些瘀傷會有,但破相的可能性卻不高。
「姨娘你不知道,母親要管家、曲家的事業都靠父親及母親操持,但母親的嫁妝鋪子、產業也不少,若我不幫著一些,把母親累病了,這曲家上下還有誰能擔起這個擔子啊!」曲縴珞態度抓不出錯處,但言語中又是諷刺黃姨娘家世差當初沒帶多少嫁妝,再是諷刺她無能,別說幫襯曲家的事業,怕是連要她管家都可以把曲府管出大漏洞來。
黃姨娘恨恨地咬了咬牙,勉強維持擔心的表情,「姨娘無能幫不了你母親管家,但雲卓還算爭氣,曲家的事業讓老爺帶著雲卓做,他幫得上忙的。」
曲縴珞都快笑出來了,黃姨娘奉承了父親十多年,都把自己奉承的話當真了,還是她真的笨到看不出來,這曲家的產業若是沒有母親撐著,怕是父親根本撐不過三個月。
曲家過去是小地主,日子甚是滋潤,但也算不上家財萬貫,蕭氏出身前朝的大商賈之後,雖然現在沒落了些,但總歸還是頗有名望的。
曲宏外表清俊,雖然家世不如蕭家,但蕭氏只是庶女,盡避十分得祖母喜愛,終歸在後宅地位不高,在嫡母做主之下許給了曲宏。
蕭老夫人爭不過那個長袖善舞牢牢抓著後宅的媳婦,又想著蕭氏是下嫁,曲宏應是不敢虧待,最後也同意了親事,為了彌補,還把兒子孝順掛在她名下的產業全過給了蕭氏,蕭氏嫁進曲家時那可是十里紅妝,多少人羨煞了曲宏的好運。
這些年或許因為商賈當道,這才慢慢有人破了例,但在當年,再有錢的富賈嫁女最多也只能有六十六抬的嫁妝,除非是有品秩的官員嫁女,否則不能再多,蕭家還是把嫁妝上的紅彩卸了才能抬進曲家。
到了曲家,承襲蕭家經商之能的蕭氏在短短三年就幫扶做大了曲家的事業,但曲宏一得知蕭老夫人過世,蕭氏再無靠山之後,竟把勾搭許久的黃姨娘給納進曲家為妾,用的理由還是蕭氏無法反駁的……
蕭氏嫁入三年,肚子卻一點消息也沒有。
黃姨娘一進門就入門喜,九個月後生下曲雲卓,蕭氏即便不怕自己在曲家失了地位但也想有個孩子作伴,嘗試各種偏方好不容易才生下了曲縴珞,但也傷了身子絕孕,自此之後曲宏更是只與蕭氏維持表面夫妻情誼,而受寵的黃姨娘則在蕭氏生下曲縴珞不到一個月也生下了次女曲玉芙。
要不是有曲縴珞,蕭氏早放生了曲宏,哪里還肯為他賣命,不是蕭氏自夸,這曲家的事業還真不能沒有她。
然而這一切就算別人不知道、曲宏自視甚高看不出來,但自小被蕭氏帶在身邊教養的曲縴珞怎麼會看不出來?曲縴珞或許是承襲了外祖家的經商之能,加上她十分聰慧,蕭氏在把嫁妝里陽茶行的事務教授給她時看出了女兒的才能,年僅十歲的她開始學習窨茶,連茶行里的老師父都贊嘆她是奇才。
「是啊!曲家家大業大,應是能撐一陣子的。」
黃姨娘沒听出曲縴珞是不信任自己父親能力,以為她在數落自己的兒子曲雲卓幫不上忙。
「縴珞,不得無禮。」曲縴珞禁不住的冷語讓蕭氏給輕斥了一句,但也只是一句,那是因為蕭氏知道曲縴珞委屈,舍不得多加斥責。
曲縴珞經過這回的事多少還是變了,盡避她不在乎破了相,但對于父親還是有些心寒,母親在審問小倩時曾質問她是不是被教唆,小倩雖然扛下一切但也明白自己下場會十分淒慘,曾一時猶豫,那心虛明顯到連曲玉芙這種蠢蛋也看得出來,但當母親威脅小倩若她不吐實,害主子破相的下場就是被發賣到煙花地那種下賤地方時,父親竟然先一步開口定了案,讓婆子立刻扯了小倩依母親所說的賣了,看來父親的確也看出小倩的猶豫,懷疑是兒子所為,而在他的心中,兒子還是比女兒重要。
本來曲縴珞只當父親是重男輕女罷了,可是大夫為她治療後,她在半昏半清醒之間,听見母親問大夫是否會留疤,她怎麼也忘不了父親接著問的那句話——
「是啊!會不會留疤,我這個女兒養得這麼好,將來是要許好親事幫扶我曲家的,可不能破相了。」
直到听到大夫說會留疤但無損容貌,也可以梳發掩蓋時,曲宏才松了口氣,但那口氣刺痛了曲縴珞的心,原來對父親來說她只是聯姻的工具,所以他不會怪曲雲卓,畢竟她沒毀容,對他的利益沒有損失。
曲玉芙想到方才曲縴珞數落了大哥,忍不住想為哥哥出氣,「大姊姊,要幫母親也不需要住到莊子去啊!還是你擔心你破相的事?妹妹院落里有手巧的婢女,妹妹把她送給大姊姊,她能梳許多遮掩住傷疤的好看發式。」
這曲玉芙果然是個蠢的,剛剛在外頭還假惺惺的問她留疤怎麼辦?現在就忘了剛剛問過的話,言語間早已肯定她會留疤,那不明擺著方才就是裝傻補刀問的?
曲縴珞看著曲玉芙一眨眼兩行清淚就流下來,彷佛有多擔心她一個人住到莊子去一般。曲縴珞冷笑,看來曲玉芙也不是那麼蠢,足見還是有些小心機的。
「就是!說來正堂里的婢女撞傷了你,我也難辭其咎,要是以後有人敢拿你的臉作文章我就打她一頓替你出氣,你用不著躲到莊子去。」曲雲卓自以為是的再補一刀。
曲縴珞低下頭暗翻白眼,這個曲雲卓真的是個蠢的,正堂里都是父親的人,他有什麼好說的?是怕人家不知道他也幫著管正堂,而小倩就是他的人嗎?
「多謝大哥哥及二妹妹的好意,我不需要婢女也不需要他人為我出氣,只是我要學的東西太多,又得幫著母親照看她的嫁妝事業,住到莊子,離茶園、花田都近,比較方便。」
黃姨娘沒想強留這個嫡女,也覺得兩個兒女今天補刀補得夠過癮了,繼續待在飲翠閣就得繼續像奴婢一樣對蕭氏恭恭敬敬的,她也不想多待,「夫人,既然縴珞心意已決,那我們也不多勸,就先離開了。」
蕭氏點頭答應,一等他們離開,立刻就問︰「縴珞,你到底是為什麼要去莊子?」
蕭氏當然知道女兒不是膚淺之人,破相之事她雖難過,但不會因此躲起來哭泣不敢見人,否則也不會額頭裹著布就離開韶嫣閣,她明明許了她十天不用來請安的。
「娘,我的確一心一意想研究窨茶的手藝,這麼多年了我也不怕大哥哥及二妹妹對我使什麼暗招,但為了應付他們的確會分心。娘,我會常常回來看你的,但我現在有更重要的事,不想整日應付這些宅斗。」
蕭氏知道女兒的志向及骨氣,不是怕了黃姨娘他們幾個而是不屑花心神在他們身上,但她舍不得啊!女兒還這樣小,就要自己一個人住莊子。
「娘,女兒求你了。」
最後,蕭氏不得已還是同意了女兒的請求,曲雲卓小小年紀就這般狠心,誰知道再過幾年會對女兒做出什麼?還是趁著這個機會把女兒送去莊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