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承嗣剛自外頭回到沛澤居,便見一名丫鬟送那位專為人說媒婚配的鄭大娘出院子。
鄭大娘瞧見他,滿臉堆笑,「承爺真是越來越俊了。」
梅承嗣沒給半點好臉色,淡漠地瞥了她一眼便走進院里。
鄭大娘雖覺得有點自討沒趣,但也不太放心上,尷尬地跟丫鬟互視一眼後,又一臉皆意地走了。
梅承嗣走進廳里,只見母親羅玉梅似乎正與石嬤嬤討論著什麼,兩人有說有笑的。
見他進來,羅玉梅立刻展顏一笑,「承兒,你回來得剛好,方才鄭大娘過來……」
「我看見了。」他打斷了她,滿臉的不悅,「她來做什麼?她就這麼缺咱梅家這份大禮嗎?」
羅玉梅聞言,蹙眉一笑,「听听你這孩子在說什麼呢?你已是議親的年紀。」
「就算是可以議親的年紀,兒子也不需要媒人。」他說。
「自古無媒不成婚。」她說︰「就算你大哥跟大嫂是父母之命結的親,也得托媒說親。」
「母親,我還……」
「鄭大娘帶來好消息。」這會兒,輪到她打斷他,「崇安羅家的小女兒,年方十六,大了你三個月,是你先嫂子蘇家的表親。」
他眉頭一皺,苦惱不已。說來,蘇靜唯嫁進梅家時,他還只是個五、六歲的娃兒,對蘇靜唯並沒有太大的印象,與深居簡出、安靜沉潛的她更沒有什麼接觸。
對蘇靜唯,他沒有太多的感受。
「他們知道蘇家曾與梅家結親,你先嫂子在咱梅家也過著好日子,所以才輾轉請托鄭大娘上我們家來說媒提親。」羅玉梅一臉歡喜,「瞧,這多奇妙的緣分呀!」
「可不是嗎?」一旁的石嬤嬤搭腔,「承爺,你如今十六了,議親後隔個半年一年的再納吉也是可以的,並不是讓你明天就去迎花轎。」
梅承嗣臉色越發地難看,「我不要。」
「什……」羅玉梅一怔,與石嬤嬤互瞥了一眼。
「母親,我不想這樣盲婚啞嫁。」他神情堅定地道。
羅玉梅喜意頓失,不解地問︰「這哪是什麼盲婚啞嫁?不也是彼此探了底才……」
「我不認識她,她也不知道我,這不是盲婚啞嫁,是什麼?」
「承爺,這自古以來都是這樣的呀!」石嬤嬤幫腔著。
「規矩是人訂的,沒有什麼古不古的。」他一坐下,雙手交疊胸前,態度強硬,「我就是不要。」
「承兒,你向來敬重你大哥大嫂,就連他們也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難道說他們就……」
「大哥大嫂當時都沒有心上人,可我……」他一發現自己說溜了嘴,立刻將未說出口的話吞下去。
可羅玉梅跟石嬤嬤已經听出端倪。
「承兒,」羅玉梅語帶試探,「你有心上人?」
「我……」
「對方是哪家的姑娘?」羅玉梅倒也沒急沒氣,「若是不錯的姑娘,咱們也可以托人去提親說媒。」
梅承嗣眼底有著懊惱,似有難言之隱,此刻,他的心已成一座戰場,正為繼續隱瞞或坦白而交戰。
是的,他心里有個人了,而且那個人不在遠方,不在別處,就在梅府里。
可她的身分怕是……得不到母親及梅家的認同,若真順了他的意,她也不過是個通房,最好也就只能是個姨娘了。
但他不要,他甚至不要她只是個妾,他就要她做他的正室太太。
「承爺,」石嬤嬤人老成精,很快地意識到什麼,「難道是不能說的人嗎?」
他猛地睜大眼楮看著她,「她、她沒什麼見不得人的。」
羅玉梅看著他的反應及表現,約略可猜到他對那心上人已情根深種,興許也有段時日了。
「承兒,若對方與我梅家門當戶對,娘是不會阻你姻緣的。」羅玉梅盡可能心平氣和,「你就說出來商量商量吧。」
「是呀,承爺,你若不說,夫人如何為你做主呢?」石嬤嬤一旁勸著。
梅承嗣看看母親,又猶豫了好一會兒。
他知道這事也不能一直拖著,因為遲早家里都是要幫他婚配的。
其實他之前會跟著梅學恆一起放印子錢,就是為了這件事做打算。他本來盤算著若家里不允他的婚事,他便離開梅家自力更生,橫豎這梅家有他大哥這根頂梁柱在,那是絕對垮不了的,沒想到錢沒賺到,卻只賺到十戒尺,一頓皮肉痛。
伸頭一刀,縮頭一刀,反正早晚都是要說,瞞得了今年,瞞不了明年。
「母親,」他一鼓作氣,「我的心上人是寶兒。」
羅玉梅跟石嬤嬤怔愣住,四只眼楮直直地望著他,像是沒反應過來。
須臾,羅玉梅緩過神來,疑惑地問︰「你說……誰?」
「寶兒。」他說︰「馨安居的寶兒。」
「什麼!」羅玉梅陡地一震,難以置信地看著他,「你說的是你嫂子的丫鬟寶兒?」
「母親,」梅承嗣姿態放低,「寶兒是房嬤嬤的親女兒,房嬤嬤又是與嫂嫂情同母女的女乃娘,寶兒就像是嫂嫂的妹妹般,所以……」
「住口!」向來溫柔嫻靜的羅玉梅難得措詞強硬,「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
「母親,寶兒是好姑娘,她……」
「不準再說了。」羅玉梅臉色一沉,「這件事,我絕對不允。」
聞言,梅承嗣忍不住激動起來,「母親,我喜歡她,我就要她!」
「你住口!」羅玉梅又一次吼他,「難怪你三天兩頭往馨安居跑,原來你、你好呀,居然這樣瞞著為娘?」
「承爺,你真是糊涂!」石嬤嬤氣急,「那種跟男子偷偷模模的女子,絕不能……」
「她才不是偷偷模模的女子!」梅承嗣怒視著石嬤嬤,「要不是礙著我的身分,她不必那麼卑微。」
「你……」羅玉梅聲線微微顫抖著,「是誰給你這個膽?」
「母親,我只是想跟自己喜歡的人在一起,有什麼錯?」梅承嗣理直氣壯地道。
「真是瘋魔了。」石嬤嬤怒氣騰騰,「該不是房嬤嬤想讓自己的女兒往枝頭上攀,這才讓她的女兒來迷惑承爺吧?」
梅承嗣氣恨地瞪著她,「沒有的事!房嬤嬤根本不知情!」
「承爺在馨安居進進出出的,房嬤嬤怎麼可能不知道?」石嬤嬤冷哼一記,「說不定連大太太都知情,都慫恿著。」
羅玉梅一听,倒抽了一口氣,兩只眼楮冷冷地、直直地看著他,「是嗎?你嫂嫂她是不是也幫著你們?」
「母親,絕沒有這種事!」梅承嗣極力反駁,「沒有任何人知道我跟寶兒的事,再說我跟寶兒清白白,並無見不得人之情事,我們只不過互訴情衷罷了。」
他越是反駁,越是解釋,羅玉梅心里的疑問便更深。
他在馨安居出入,與馨安居的丫鬟眉來眼去,房嬤嬤如何不知?安智熙如何不知?難道她們真以為一個丫鬟可以坐在正室太太的位置上?她們真要她的兒子娶一個丫鬟出身的女子為妻?她們這是想毀了她兒子的一生嗎?
「不、不……」羅玉梅一把抓住梅承嗣,兩只眼楮幽深得彷似見不得底的深潭,「娘絕對不答應,不可以。」
「母親!」梅承嗣吃了秤砣鐵了心,「除了寶兒,我誰都不要,母親若逼我,兒子就上開元寺出家去!」
「老天爺啊,承爺你說的是什麼話?」石嬤嬤一副崩潰模樣。
「承兒,」羅玉梅緊緊地捏著他的手臂,語帶哀求,「你是娘頭生的親兒,是娘的指望,娘求求你,可別這樣對我……」
梅承嗣眼眶泛紅,似有什麼話想說,但牙一咬,又作罷。
他掙開了母親的手,旋身便跑了出去。
羅玉梅攔不住他,整個人癱軟無力地坐在凳上,神情茫然失措。
「夫人,這不成呀。」石嬤嬤驅前,面容憂慮,「這事是不是要跟老爺說呢?」
「不、不,先別說。」羅玉梅稍稍緩過神來,神情堅定,「別說,再想想辦法。」
「夫人,依我看這肯定是馨安居在搞鬼。」石嫂嬤咬牙切齒,「一定是他們故意塞個低賤的丫鬟迷惑承爺,好教他在梅家抬不起頭……」
羅玉梅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抬手制止著,「別說了,我現在都亂了,總之我絕不讓籜事重演……」
聞言,石嬤嬤眼底閃過一抹哀愁及怨憎。
看著梅承嗣對寶兒如此依戀瘋魔,勾起了羅玉梅的傷心往事,那過往……都是斑斑血淚呀。
羅玉梅的父親在娶她母親之前,便專寵通房丫鬟沈銀月,雖娶母親為正室夫人,卻寵妾滅妻,還想方設法將主掌中饋的權力交給了沈銀月。
她的母親性情溫和順服,又不想外人及娘家知道她在家受盡欺凌,于是便一直隱忍著。
她們母女倆人遭到沈銀月及其兒女長期欺壓苛待,終于有一天,她母親再也忍不下了。
她母親在一個雨夜于屋里懸梁自縊,留下了十歲的她。沈銀月不憐憫她幼小喪母,反倒變本加厲對她百般虐待,若非她姨母常來探望,她不知能否活下來。
羅玉梅十六歲時,沈銀月想隨便將她賤嫁,多虧她姨母搶先一步請梅家前來提親,她才能風風光光地嫁進梅家……
寵妾滅妻之事,斷不可能再發生。
為了梅承嗣得以在梅家抬頭挺胸,她一定要讓梅承嗣娶個門當戶對的姑娘!
雖然韓大夫說安智熙的傷得要個把月才能疫愈,但或許是她身底好,半個月時間,她的傷處就已經不太感覺得到疼痛了。
這十來日里,梅意嗣一面忙著商行的生意,一面暗查著聖母之家、寧和號走水等事件,經常過了晚膳時間才回府。
回到東廂這些日子里,兩人雖是同房,但梅意嗣因為擔心自己不小心踫疼了她,便也不敢與她同床。
幸好是夏日,他打了地鋪也不覺得冷涼。
梅意嗣每次出門,都是千叮萬囑要所有人好好照顧安智熙,不得有任何閃失,但只要他在,那些伺候她茶水,甚至幫她月兌衣卸履換藥等事,他都不假他人之手。
說到換藥,第一次他幫她換藥時,其實她還真有點羞。雖然只是將衣服掀起露出一截腰背,但當他看著她、因為敷藥而觸著她時,她都有種被電到的感覺。
可一回生兩回熟,後來她也習慣在他面前露這兒露那兒了。
想來,他上回可是非常爽快干脆地就在她面前露出結實的屁屁了。
盡避過往跟他過著夫妻生活的人是原主,但其實在她的記憶中,他們的夫妻生活是非常無趣又冷淡,如今這樣的趣味跟親密,完完全全是屬于她自己、屬于她跟梅意嗣。
也許是總括了原主的記憶吧,她居然在短短幾個月間便接受了他,甚至是愛上了他。
她曾經以為很難的事情,竟是如此自然而然、水到渠成。
她救了趙北斗、還了李慧娘的恩情,往後她就好好地跟他過日子吧,若她在未來的陽壽終有盡頭,那如今的一切不就是最美好的安排?
這曰,梅意嗣還沒回府,安智熙獨自坐在桌前看著一桌的飯菜,突然有種寂寞的感覺。
「唉。」不自覺地,她嘆了一口氣。
坐在窗邊縫衣的房嬤嬤听著,不禁抬頭看她,「太太要是餓了,就先吃吧。」
安智熙兩手托腮,幽幽地說︰「突然覺得……好寂寞喔。」
听她這麼說,再看她那落寞愁悶的樣子,房嬤嬤掩嘴一笑,「爺不在,無聊了是吧?」
「才不是。」她羞于承認事實,瞋瞪著房嬤嬤,「二個人吃飯是真的很寂寞嘛!東西都不好吃了。」
房嬤嬤又噗哧笑出聲,「所以說,太太還是趕緊跟爺生一窩孩子來陪伴你吧。」
安智熙羞紅著臉,「跟你說真格的,你倒尋我開心?豬啊貓啊狽的才是一窩,孩子能一窩嗎?」
房嬤嬤一臉認真,「誰說孩子不能一窩?我老家的嬸母就生了九個孩子。」
她瞋瞪著眼楮,做出驚嘆的表情,「我才不想一輩子都在生養孩子呢。對了……」她忽而想起一事,話鋒一轉,「你有沒有覺得最近咱們馨安居少了什麼?」
「丟東西了?」房嬤嬤一驚。
「不是。」她一臉認真,「你不覺得母親跟小叔好些日子沒來了嗎?」
房嬤嬤一頓,「太太這麼一提,那倒是……」
「母親對我向來寬宥,從前就不要求我晨昏定省,可只要我有個什麼,她跟小叔就會往馨安居來探望,可近日來卻……」她思索著,「難不成母親身體不適?」
「沒听說這件事……」房嬤嬤說︰「要不,老奴叫寶兒去打听一下。」
「也好。」她同意。
房嬤嬤起身走到屋外喊著寶兒的名字,可來應答的卻是春月,「嬤嬤,寶兒不在。」
房嬤嬤微頓,「不在?去哪兒了?」
春月搖搖頭,「她沒說,我也沒注意到她不在……」
「這丫頭……」房嬤嬤啐著的同時,瞧見梅意嗣正踏進院里,「爺回來了。」
梅意嗣走了過來,臉上略顯疲憊,「太太呢?」
「在屋里,還沒用膳。」房嬤嬤一笑,「說是一個人吃飯寂寞,正等著爺呢。」
聞言,梅意嗣疲憊的臉上浮現一抹笑意。話不多說,他邁步走進屋里。
廳里,安智熙一個人坐在桌前望著桌上的四菜一湯,兩眼發直出神,竟沒發現梅意嗣已站在門口。
他干咳一聲,提醒她。
「嗅?」抬起臉,她驚喜地看著他,「你回來了?」
他給了她一抹溫情的微笑,「听房嬤嬤說你在等我用膳?」
她熱一臊,「你別听嬤嬤胡說,沒有的事。」
听著,他濃眉一皺,「這話听起來真傷人……我累了一天,你連說句哄人的話都不行?」
她微怔,迎上他那深沉又炙熱的黑眸,暗暗地抽了一口氣,「我、我也不是不高興你回來跟我一起吃飯……」她顧左右而言他,「你要先洗把臉嗎?嬤!嬤嬤!」她扯嗓喊箸。
房嬤嬤很快地來到門邊,「太太喊老奴?」
「給爺備盆干淨的水。」她說。
房嬤嬤點頭,「是,馬上來。」應完,轉身走了。
梅意嗣在她鄰側的位置坐下,「今天如何?又好了一點吧?」
她點頭,「一天一天不痛了……對了,那件事查得如何?」
他唇角一勾,「今天總算有大進展……」
「咦?」她驚喜出聲。
這些日,他著人暗中查訪各家大小船廠,憑靠著他梅意嗣三個字打探屬于船場苞船主之間的秘密,今天總算是有了消息。
「查到那艘船了。」他說。
「這真是好消息!」她歡喜驚呼。
他眉心一沉,「是好消息,但同時也是壞消息。」
她困惑地問︰「怎麼回事?」
「經比對船型及船名後,查到的是一艘名為‘鎮海’的戎克船。」他說︰「這艘船兩年前就在官府那邊除籍了,按理應該是不存在的船。」
「金字跟三點水……鎮海,沒錯。」她不解問︰「都已經找到了,怎麼會是壞消息呢?」
「船主名叫王韜。」他神情凝肅地說︰「此人是二房嬸母娘家的親弟弟。」
聞言,安智熙登時瞪大了眼楮,「什……這……」這事居然又跟梅家再度扯上關系了?
怎會這樣?
這時,房嬤嬤端著一盆干淨的水進來。
梅意嗣洗了臉淨了手,讓房嬤嬤將水端出去並帶上廳門。
「一邊吃一邊說吧。」他說。
「我去官衙查了鎮海號過去幾年的發船紀錄,發現發船的日子幾乎都跟長興發船的日子一樣。」他續道︰「報關登記的物品也屬性相同,我再回頭查了長興報關存本對照,驚覺有些甚至連數目都一樣。」
聞言,安智熙也覺得事有蹊蹺,「這太不尋常……」她忖了一下,疑慮地說︰「你覺得像不像是鎮海號藉著長興的船暗渡陳倉呢?」
他唇角一勾,「你真聰明。」
「我本來就不是笨蛋好嗎?」拜托,她從前是警察耶!若以現在來說,她可是個女捕快。
「王韜敢這麼做,肯定是後面有人幫忙,難道……」她神情一凝,「二嬉嬸她……」
「二嬸嬸無法過問長興的事,她知情,但居中幫忙的不是她。」他說。
「那不就是二叔了?」
「之前發生印子錢那件事後,我便開始追查,發現那些欠下印子錢的人都有一些共通。」
她好奇地問︰「什麼?」
「這些人都嗜賭,而且都在聚富賭坊頻繁出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