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宮西側的宮門,排起了長長的人龍,都是父母親帶著十歲上下的女孩兒,宮里要找新的粗使宮女,不用漂亮,但要健康,力氣大。
審核的方法也簡單,主審官旁邊一根扁擔,扁擔前後各吊著裝滿水的水桶,能夠一次就把扁擔扛上者,這就錄取了。
十歲的康明杓跟著祖母汪氏排在隊伍中,暗自捏著拳頭,一定要被選上。
選上的粗使宮女,家里可得三十兩銀子,二十四歲放出宮嫁人,宮里還會給上十兩銀子當嫁妝,以東瑞國來說,待遇算是還行,自己若是沒地方去,過幾年,大概就會被祖母嫁給里正家的傻兒子。
汪氏是典型的東瑞老太太,重男輕女,孫子康明魁是掌中寶,唉呀,能讀書?那一定是像康家的人,吃飯快?是個性豪爽,吃飯慢?是天生文雅……反正康明魁做什麼都是對的,相反,孫女康明杓做什麼都錯。
吃快了?餓死鬼投胎嗎,真難看。吃得慢?拖拖拉拉到什麼時候,還真以為自己是天生大小姐啊。
雖然才十歲,康明杓已經很懂事,窮人孩子早當家,窮人女孩更早當家。
她的母親跟人跑了,長得像母親的她,就成了康家的罪人。
親爹康光宗不得志,是她害的,祖父病榻纏綿死亡,是她害的,弟弟讀書不出色,也是她害的。
在汪氏口中,康明杓就是害人精,可偏偏她長得好,康家也舍不得扔她,養大了,賣給有錢人家當小妾,至少也能賺二十兩銀子,拿來給康明魁娶妻,已經可以辦得熱熱鬧鬧,還能把小茅屋翻新呢。
不過還沒等到她長大,先從街坊听說皇宮要粗使丫頭的消息選上了可有三十兩啊,到時候花五兩給康明魁買個童養媳,剩下二十五兩可以蓋瓦屋了,還能弄個炕,冬暖夏涼多好。
汪氏問清楚後,忍痛把自己一套最像樣的衣服改小,給康明杓穿上,便在開始招募的日子來排隊了。
粗使要求雖然不高,但也不好找,十歲實在太小了,很多孩子怕離開家,哭著往前,就算能擔起兩個水桶,但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主審官也不要,能入宮伺候那是多大的榮耀,哪能要這種哭哭啼啼的,不是給天子觸霉頭嘛。
汪氏一看不行哪,萬一康明杓也哭起來可怎麼辦,三十兩銀子啊,她的瓦屋,她的炕床,康明魁的童養媳,都看這一次了。
于是從懷中拿出法寶冰糖。
這是她拿來哄孫子康明魁的,只要康明魁哭號不乖,她就拿冰糖哄,百試百靈。
東瑞國鹽糖都是國家專賣,雖然只是幾顆碎糖也不便宜,汪氏忍著心痛拿出一顆,塞在康明杓嘴巴里。
「明杓啊,這糖……好不好吃?」
十歲的她點點頭,「好甜。」
「這要是進了宮啊,天天都能吃這麼好。」
康明杓嘴角抽了抽,當她是傻子呢,但想算了,老太太要演戲,那就陪她吧,于是笑著點頭,「真的?」
「真的,祖母怎麼會騙你呢,你進了皇宮,只要乖乖的,說不定還會被皇上看中,到時候當上妃子,那可就天天吃香喝辣,穿綾羅綢緞了。所以等一下你一定要笑咪咪的,讓那主管大人高興才可以。」
十歲的康明杓看汪氏一臉迫切,突然起了壞心,「可是明杓不想離開家,什麼好吃的,好穿的,都比不上家里。人家說,金窩銀窩,也比不上自己的狗窩,女乃女乃,孫女兒最喜歡我們康家的狗窩了。」
汪氏噎著了,連忙又哄,「不是啊,女乃女乃的傻孫女,女乃女乃也舍不得你,可是怎麼能耽誤你呢,當上皇上的妃子很風光的,人人都要跟你下跪,想吃雞就有雞,想睡到中午就睡到中午,明杓不想過這種好日子嗎?」
「明杓想跟祖父祖母,爹,還有弟弟在一起。」
「你這……」眼見前面只剩下兩組就要輪到自己這邊,汪老太太心想,哄不住,嚇嚇她,總之這三十兩她一定要拿到,于是臉色一沉,「明杓啊,里正家的傻兒子,記得吧?老說你很可愛,想娶你當媳婦的?」
「……記得。」
「你若不入宮,祖母就只能把你嫁給他了。里正說了,你現在過去也不妨,最多養你幾年,等十五歲成親。」
康明杓當然知道,剛剛只不過想逗逗老太太而已,自己是一定要入宮的,好的壞的,以後都看不到了。
等她二十四歲出宮,她也不會回康家,到時候請官媒替她合個未婚士兵就可以了,年紀雖然不小,但也能成親生子。
很快的,輪到康明杓了。
水桶很大,水很滿,但她從小做一家子的粗活,這兩桶水還真沒放在心上,扁擔放在肩頭,一下站了起來,水都沒晃出半滴。
主審官點點頭,很滿意,「可以,過來這邊寫名字,畫押。」
汪氏老臉露出討好的卑微神色,「對了,大人,老太婆听說入宮還有一種終身不出的?」
主審官一抬眉,眼神銳利,「怎麼,想把你家的丫頭直接押在宮中了?丫頭的一輩子只值五十兩?是嗎?」
汪氏被看得有點不好意思,膽怯的回話,「家里窮……」
這主審官有幾分良心,所以都給這些入宮的粗使孩子留了後路,二十四歲出宮雖然不小,但人生還長,還是可以好好過。
可如果直接打上終身契,女孩就得老死在宮中了。
「老太太。」旁邊一個大娘忍不住,「我知道家里窮不好過,但也不能把孩子坑死啊,簽了終身契,也只多拿二十兩,可是一點盼頭都沒了,這讓孩子將來怎麼過?」
汪氏剛剛不好意思是因為面對官爺,面對婦人,立刻振振有詞起來,連口音都不管了,「俺家的娃,你管俺家?」轉身面對主審官,又換上討好的嘴臉,「大爺,我家的孩子要簽終身契。」
康明杓抿緊嘴巴,求情是沒用的,祖母看銀子比看她還重要百倍,這幾年沒把她賣出去也只不過是想養大了,賣得更好的價錢,何況,賣了她,家務誰來做?
老死在宮中啊……沒想到祖母會這樣狠……
耽誤她的青春還不夠,還要她白來人世這一遭。
最終,汪氏給她簽下終身契,拿了五十兩喜孜孜的走了。
康明杓心想,算了,雖然穿越而來沒遇過什麼好事,不過她還是想活著。
死過一次,她才知道能呼吸多好,能吃飯多好,那怕是做苦力都比躺在床上等死好上千百萬倍。
入宮就入宮吧,雖然要一輩子為粗使,但人生難說,也許她在宮中會另有遭遇也說不定。
轉眼三年,康明杓十三歲了,這一千多個日子,都待在廚房洗菜。
是廚房,不是御膳房。
主子雖然少,但下人可不少,宮女,太監,侍衛,各種粗使加起來有上千人,那就有上千張嘴巴要吃飯,除了主子們的是由御膳房的大廚所出,剩下的宮人都是廚房出菜。
按照現代的說法,就是「餐餐要辦一百桌流水席」的程度,雞飛狗跳,大鍋的爐火不曾斷過。
十歲剛進廚房時,啥都不會,安排洗菜,就這樣一洗三年,跟她一道的還有兩個年紀相仿的小丫頭,一個叫做許春花,一個叫黃招弟。
春花有點普通,招弟這名字就真的挺一言難盡,不過她們又不伺候貴人,難听就難听吧。巧的是廚房除了黃招弟,還有一個二十幾歲的大粗使叫做秦招弟,然後統領她們的洗菜組的姑姑叫做賴招弟。
康明杓總是想,要知道古代人多重男輕女,看這一堆招弟就明白了。
洗菜不難,但冬天可就苦了。
賴姑姑對她們三個年紀小小的丫頭有幾分憐憫,準許她們用雞油抹手,但水還是冷啊,屋檐外在下大雪,她們在屋檐下用井水洗菜,那個冷哦……然後到了夏天,因為里面就是百人大廚房,爐火蒸騰,那個熱哦……
但康明杓還是很感謝的,身體的苦可以克服,慶幸的是遇上的都是不錯的小伙伴、上司,賴姑姑左手有個很大的火疤,據說是小時候入宮遇到嚴厲的主事,直接拿炭火燙,都二十幾年了,那個疤痕現在看起來仍然十分猙獰。
而且不進廚房,真不知道皇宮的飲食這麼厲害,青菜一大筐一大筐的,而且這只是一餐的分量。
廚房是整個皇宮最早開始運作的單位,天沒亮,爐火已經燒起。
幾個洗菜粗使像往常一樣,看著蔬菜肉類一車一車運進來。
看著看著,康明杓突然覺得有點不對,今天的肉太多了。
服侍主子的高級宮女太監,是兩葷兩素,一般的宮女太監只有一葷一素,但眼見拉了幾車雞肉進來,又拉了幾車豬肉,今天大家一起兩葷兩素嗎?
昂責運送菜肉的侍衛見幾個洗菜丫頭一臉懵,得意笑說︰「你們幾個丫頭,不知道怎麼回事吧?」
黃招弟天生愛听八卦,連忙說︰「我們雖在皇宮,但也不跟外人來往,侍衛大哥您跟我們說說唄。」
那侍衛正怕沒听眾,听到黃招弟這麼提,十分得意洋洋,「我們太子領兵攻打南蠻,勝仗歸來,皇上下令大宴三天,所以這幾天有得你們忙了。」
黃招弟奇怪,「我們不是有將軍嗎,怎麼勞動太子親自打仗?」
「那自然是為了立威。」
「太子本身已經是皇上的兒子,怎會沒威嚴?」
「這,」那侍衛突然驚覺,不該再繼續說下去,「總之這幾天加菜,你們也會吃得到的,說不定皇上高興還會多發月銀呢。」
賴姑姑過來趕人,「張老三,你別胡說八道了,去去去。你們幾個丫頭听好,皇家的事情不是我們可以議論的,以後都給我小心點。」
張老三是被姑姑趕走了,但廚房百來人,多的是在皇宮多年的,黃招弟去繞了一圈就把事情打听清楚,便拉著康明杓跟許春花講了起來。
原來當今太子賀齊宣並非柳皇後所出,而是莊賢妃的兒子,養到三四歲上時,宮殿走水,莊賢妃護子身亡,據說賀齊宣被救出時,全身都是燒傷。
面對死去的妃子跟受重傷的兒子,皇上很是震怒,命太醫十二時辰照顧,賀齊宣慢慢好了起來,但被火傷的皮膚卻無法救治,曾有個新進宮女見到被火傷到全身的小皇子,嚇得當場暈倒。
這樣顏面有損的人本來不可為太子,但皇後無子,賀齊宣上面只有兩個哥哥,又因為一言不和動手,一死一傷,死的當然不可能為太子,傷者殺死了手足,品行也不足以擔當大任,皇上又一心鑽研長生之道,沒再踫嬪妃,于是別無選擇的情況下,賀齊宣在十歲那年被封為太子。
賀齊宣十五歲時,娶了莊家表妹為太子妃,又娶了嫡母柳皇後那邊的表妹為良娣。
太子雖然容顏有傷,但富貴實在太迷人,還是有很多人想把女兒送到太子身邊,但那些千金小姐見到太子,不是昏倒哭泣,就是嚇得說不出話,太子十七歲了,東宮還是只有太子妃與良娣柳氏。
所幸太子妃已經生了一個兒子,柳氏也生了一對龍鳳胎,總算讓大臣放下心來,天朝有後。
康明杓听到這邊就懂了,古人很重視容貌,太子的火傷明明是不幸,但是古人就是可以解釋成不祥,更壞心的還說是天遣,所以太子不能單純靠爸,他還得證明自己,自己足以擔當大任,足以成為一國之君。
皇上只剩下兩個兒子了,一個因為弒兄在王府軟禁,他當然希望另一個能爭氣,最好太子快點成年,這樣皇上就可以禪讓,好專心修習長生之術。
這一場征戰約花了兩年。
她覺得賀齊宣也真不容易,十幾歲的年紀放在現代,好多人都還讓爸媽接送上下學,他已經打仗一趟回來了。
真強。
「我們今天也能吃兩種肉呢。」許春花美滋滋的說。
康明杓笑著戳她,「就想著吃。」
「沒盼頭,當然只能想著吃。」許春花嘻嘻哈哈的,突然又想到自己二十四歲就離開了,康明杓簽的可是終身契,死了才能出宮,自己還說什麼沒盼頭的,簡直沒心肝,于是收起笑容,「明杓……我……不是故意的……」
「不要緊。」
皇上果然很高興,除了大宴三天,人人兩個肉,還多發了一個月的月銀粗使是每月一兩,康明杓已經存了三十幾兩銀子,一張三十兩的銀票,幾兩碎銀子,貼身而藏。
雖然打的是終身契,但皇宮其實不需要年老體衰的老人,大概四五十歲她就會被恩赦,為了將來養老,存錢還是必要的。
今晚的月亮特別圓。
想到將來,康明杓意外的平靜,天天洗菜對別人來說也許無趣,但她覺得挺有意思,能自己勞動,實在太過幸福。
前生纏綿病榻,一年有十個月在醫院度過,人生就是不斷手術,復原。她無法去學校,因為離不開氧氣機也無法講話,因為喉嚨開了氣切口,盡避家里真的很有錢,但父母散盡千金也無法讓女兒的健康轉好一點。
躺在病床上看著窗外的日子太苦太苦了,所以現在即使是天天做粗活,她還是很開心。
不知道爸爸媽媽怎麼樣,希望弟弟們早點結婚生孩子,有孫子繞在腳邊,爸爸媽媽或許可以稍稍忘記失去女兒的心痛。
康明杓抹抹眼淚,不哭。
她在這里過得好,就是報答爸爸媽媽的養育之恩了,她相信即使時空轉換,但他們父女母女的心還是在一起的,她過得開心,爸爸媽媽是能有所感覺的。
現在好好照顧自己,以後老了出宮,養雞養鴨,養幾只狗陪伴,雖然不算圓滿,但也不差,至少這輩子過得健健康康,體會到前生沒經歷過的另類自由。
康明杓,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