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明杓十八歲了。
對于她們這種粗使來說,真的是兩耳不聞宮廷事。
饒是皇上禪讓到玉佛山修行去,太子賀齊宣登基,諸國使臣來拜這等大事,她們都不關心。登基多發一個月的月銀,跟連續九天兩肉兩菜,這才實際。
黃招弟十九歲,還是那麼八卦,趁著收菜出菜時打听,居然也打听到一堆事情。
出了中飯,距離準備晚飯會有一個時辰休息,黃招弟拿著三碗酸梅湯,給了康明杓跟許春花一人一碗。
天氣熱,酸梅湯最消暑了。
黃招弟小聲說︰「我以前覺得說書很精彩,現在發現皇宮里的事比說書厲害一百倍。」
康明杓知道她想講,便含笑听。
新皇登大寶,當然就是分封,尊嫡母為柳太後,已故的生母莊賢妃追封為聖母皇太後。
太子妃莊氏為皇後,良娣柳氏為淑妃。
新皇膝下共六個孩子,皇後生了二子一女,淑妃生了一對龍鳳胎又一個小女兒。
後宮就兩名女子,實在太少了,所以皇後打算選秀,充盈後宮。
「後宮這麼少人,不管誰家小姐被選上,那都是飛上枝頭了。」黃招弟語氣無限向往,「我有時候看到服侍娘娘的宮女都覺得很體面了,宮中的娘娘們不知道要風光成什麼樣子呢。」
許春花打趣,「怎麼,你想去選秀?」
「我哪有那個命。」
康明杓見黃招弟有點蔫蔫的,不像平常,于是問道︰「你怎了。」
「就是我那表哥嘛。」
康明杓知道黃招弟有個表哥,大她兩歲,自幼對黃招弟很好,黃招弟入宮時那表哥說會等她,會用大紅花轎迎娶她當正妻。
「你表哥今年該二十一了吧?」
「是啊,我早上收到口信,說他扛不住親娘那邊,前幾個月先收了兩個小妾,兩個小妾現在都懷孕了,然後還說等我,想想都惡心,這種話怎麼說得出口,他這樣對我,我怎麼可能還跟他成親。」
康明杓拉住她的手安慰,「招弟你長得好看,等出宮再找也有好夫婿的。」
「我也不是怪他另娶,在宮中這幾年看多了負心漢,我也不敢想我表哥真的會等我,我只是覺得他為什麼要跟我說,瞞著我,給我一點想念不好嗎,我也不是真的很傷心……就是,覺得有點心灰意冷。」
許春花拍拍她,「男人都是這樣啦。」
廚房總共百來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十八九歲雖然經歷得不多,但看的跟听的都很多了。
別的不說,最常听到皇家八卦,哪個郡王又收姨娘了,哪個公主養了新的面首。
大她們幾歲的宮女,也有人因為鄉下的鄰家哥哥違背諾言另外成親,所以自願不出宮的。
這些都不只是故事,而是一個人的人生。
黃招弟突然有感而發,「比起來皇上都專情得多。」
許春花戳她,「你又知道皇上專情了?」
「皇上從太子時期就只有兩個女人,這還不專情啊,皇後娘娘跟淑妃娘娘真不知道多大的福氣,這輩子嫁進皇家,又不用爭寵。」
許春花道︰「那是皇上……」
沒說出口的話,她們都知道是什麼意思。
皇上就算容貌有損,那也是天子,自尊心肯定十分高。
可是古代的千金小姐,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看到的都是家人讓她們看到的,听到的也是家人讓她們听到的,她們的世界只有美好的事物,不要說皇上那樣火傷嚴重,就算只是一條小疤痕,恐怕她們都會害怕。
堂堂一個天子,怎麼會要一個見了自己就眼神閃躲的女人當妃子。
廚房在宮中南角的地方,在這邊進出的都是粗使宮女,沒人會來,當然也沒人會打小報告,在這邊說話可比在其他地方輕松許多,但有些話她們還是不敢說出口,例如,評論皇上的容貌。
「明杓姊姊。」一個小丫頭一路跑過來,「明杓姊姊的女乃女乃跟爹在角門等呢,說今日是姊姊生日,給姊姊送糕點過來。」
雖然入了宮,規矩多如山,但若是遇到生日,家人可到角門探望,若是至親過世,也可回家捻香。
黃招弟自己雖然剛剛有糟心事,但她們三姊妹這麼多年相處下來,實在是都希望對方好,明杓入宮至今,家人不曾探望,這回總算是想起她了。
于是也替她高興,催促,「快去。」
康明杓心想,肯定沒好事,但如果不去又顯得很怪,角門那幾個侍衛嘴巴很大,她也不想自己的事情傳開。
混在芸芸眾生中最安全,標新立異最危險。
于是慢吞吞站起來,心中哀嘆一聲,頂著夏天的大太陽,朝著角門過去了。
八年不見,汪氏還是那個樣,康光宗也差不多,但康明杓從十歲兒童變成十八歲的少女,模樣是大大的不同。汪氏跟康光宗兩母子你看我,我看你,這才在彼此的詫異中確認眼前的大姑娘是他們家的女兒。
康明杓是晚輩,依照禮儀先打招呼,「祖母,爹。」
康光宗還在錯愕,「杓丫頭……你、你都這麼大啦。」
「女兒今年都十八了。」
康光宗提起手中的食盒,「這是你女乃女乃早上起來給你做的長壽面,你帶回去吃,小心點,別斷了,要一口氣吃完。」
康明杓接過盒子,「女兒知道,謝謝祖母,謝謝爹。」
然後三人進入寂靜。
夏天午後的太陽非常毒辣,三人當然不可能撐傘,只能讓太陽曬著。
她覺得很好笑,但是想想,在侍衛眼中他們應該在敘天倫,就像所有過生日的粗使宮女一樣,沒什麼不同。
那就好,不要跟別人不一樣。
大概過了一刻鐘,康明杓開口,「女兒在廚房工作,差不多要開始準備晚飯了,謝謝祖母跟爹來這一趟。」
「唉,丫頭啊。」汪氏連忙拉住她,「你在宮中過得還好嗎?」
「還行。」
汪氏又拚命使眼色給自己兒子,康光宗只能吶吶開口,「你弟弟之前有個童養媳,但去年生孩子時沒過那個關,人跟孩子一起去了……我跟你祖母想著,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想再給你弟弟找一門媳婦。」
她不動聲色,「那挺好的。」
汪氏連忙附和,「是該這樣,明魁這才十六歲,當然還要娶妻生子。」
「我們是相中牛家的大妞,不過牛家說聘金要五兩銀子……」
康明杓內心明白,但還是裝作不知道,「那也是應該的,牛家把大妞養大,花了不少心思,嫁了人,家里就少個人干活,要五兩不過分。」
汪氏裝出為難的樣子,「可家里……拿不出五兩啊。」
康明杓一臉驚訝,「祖母,孫女兒當時可是簽了終身契,那有五十兩啊,這也才不過幾年而已,怎麼就沒了。」
康光宗尷尬,汪氏也是一臉不知道該怎麼說的樣子,過了一會才說︰「那都是過去的事情,不用再提了。」
汪氏又是幾次使眼色,康光宗拗不過老娘,只好結結巴巴開口,「我們康家,就明魁一個兒子,將來都靠他了……他對大妞也很滿意,不過家里真拿不出五兩……」
「那就只能讓弟弟先去做工賺錢,賺夠了錢,再來娶老婆。」
「那怎麼行?」汪氏急了,「你弟弟將來可是要考狀元的人,讀書都來不及,哪來的時間做工?」
「沒時間做工,卻有時間娶老婆?」
汪氏噎住了,賣了孫女的那五十兩,花了三兩給孫子買個水靈的童養媳,花了二十兩把茅屋修成瓦屋,又花了五兩修了炕床,還有二十二兩,汪氏看親弟弟一家苦,所以給了親弟弟十兩,買了不少小牛,小雞回來養,剩下沒幾兩,給明魁辦個熱鬧的婚禮就沒剩,誰知道銀子這麼不堪用。
那個童養媳也是個沒用的,不過生個孩子居然就這樣沒了,白白養她這麼多年汪氏刻薄的想。
但現在不是追究的時候,重點是明魁現在得再娶一門老婆,給她這個祖母生個大胖曾孫,考狀元,傳宗接代,兩不耽誤。
「杓丫頭,祖母就老實跟你說了吧,家里沒錢了,但明魁一定得娶妻,我听說入宮的粗使宮女一個月也有一兩銀子,你把存的銀子拿出來給你弟弟娶妻生子,他怎麼說也是你親弟弟,你不能不管他。」
「我沒錢。」
汪氏起疑,「一個月有一兩呢,怎麼會沒有?你該不會是心疼銀子不想拿出來吧?」
「我老死才能出宮,在宮中沒盼頭,存錢做什麼,給了銀子就愛買些好吃的,那些例銀,買鹿肉鮑魚,龍蝦熊掌,慢慢吃沒的。」
汪氏大急,「你你你,你怎麼可以這樣自私,都不替家人想,銀子當然是要存起來,好給你弟弟將來蓋大房啊,不然等他將來兒孫滿屋,是要住在哪里。」
康光宗還算有點羞恥心,忍不住拉住汪氏的手,「娘,算了,杓丫頭吃點好吃的,那也不過分,我早說今日不要過來了。」
杓丫頭被簽了終身契,是他後來才知道的,雖然有點不忍心,但已成定局,只好想,至少五十兩銀子能讓家里過好一點,怎麼也沒想到母親會把杓丫頭的賣身銀拿十兩去給舅舅,他听了都快氣死了,但他生性懦弱,又不敢質問母親,只能暗自生悶氣。
前幾日母親便跟他說起今日的打算,他覺得不太好,杓丫頭入宮這麼多年,他們都沒去探望,現在一看就要拿錢,康光宗怎麼說也是個秀才出身,好歹讀過書,要點臉,但他一個讀書人,當然拗不過一個強勢的老母親,今日只好跟著來,杓丫頭那句「我老死才能出宮,在宮中沒盼頭,存錢做什麼」,真像連續的耳光,打得他兩頰生疼。
「娘,算了。」康光宗勸著汪氏。
「什麼算了,做人家姊姊怎麼可以這樣,不想著自己弟弟,只想著吃。我就知道,她就是不希望明魁好。」汪氏惡狠狠的罵,彷佛有什麼深仇大恨一樣,「你有也好,沒有也好,你都得拿出五兩銀子來。」
康明杓無一臉所謂,「我說沒了就沒了,祖母再怎麼生氣,我也沒有銀子可以給。」
康光宗眼見母親跟女兒杠起來,有點擔心,于是想了一個自以為聰明的主意,「杓丫頭,你入宮多年想必有來往密切的小姊妹,你就先跟小姊妹借,再慢慢還給她們,不就可以了?」
汪氏氣呼呼的道︰「這樣也行。」
「借了要還的,爹,女兒的銀子是每個月辛苦換來的,不是天上掉下來的。」
康光宗吶吶的問︰「那你弟弟怎麼辦?」
康明杓心想,他是我弟弟,又不是我兒子,何況康明魁也沒把她當過姊姊,從小大呼小叫的,還會踢她取樂,現在要她幫忙張羅婚事,想得美。
「我也沒辦法,祖母已經把我賣了,還賣了一輩子,我沒辦法再賣第二次了,弟弟要娶大妞,讓他自己想辦法。」
汪氏突然搶過她手中的食盒往地上一扔,食盒中的面碗打碎,長壽面灑了一地,「不幫你弟弟想辦法,你就別吃。」
康明杓好笑,「不吃就不吃,我在宮中餐餐一菜一肉,吃得可比家里好得多,祖母沒發現,我長得都比爹還高了。」
康光宗個子不高,但是再矮也是個男的,突然發現自己女兒都比自己高了,臉上出現詫異神色。
康明杓想想時間也差不多了,「女兒要回去廚房干活了,祖母跟爹請自便。」
說完這話,她不顧汪氏的咒罵,自行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