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
從鳳陽鎮到京城,馬車不疾不徐的走了十余天,官道兩旁的樹木也由深綠到淺黃,漸漸枯葉離枝,落了一地。
秋風涼,黃花謝,柑橘掛枝黃澄澄。
帶著歲月痕跡的城牆高高聳立、巍巍如山、壯闊雄偉,兩排士兵面色冷肅的站在城門兩端,盡忠職守的把關。
衛海天頭上戴了遮陽的斗笠,穿的是不起眼的灰藍色衣袍,他一手馬鞭、一手執韁繩,架著馬車通過最熱鬧的鬧市,再轉個彎,竟是一條寬敞大道,少有人行走,安靜得仿佛進入精修的禪寺,花、魚、鳥、獸開啟了靈智,寧靜的置身塵囂之外。
在衛海天的攙扶下,蘇明月緩緩下了馬車,馬車停在一座別致的院子里,一下車就聞到淡淡的桂花香。
「這是……」
好美的景致,一棵高大的銀杏樹矗立在院子正中央,左手的月洞門邊是個小小的池塘,池塘傍著植滿花木的假山,塘中殘荷三、四株,色彩斑爛的錦鯉在其中游來游去。
「你不是喜歡金木犀,所以我挑了這個院子給你,再過去那個‘玉竹院’是我的住所,你什麼時候想我都可以過來。」
一說完,衛海天面色一緩地發出輕笑,因為……
「正經點,別老拿我開玩笑,不然我真咬人了!」被他的話嚇到的蘇明月像是受驚的兔子,一蹦三步遠。
「我很正經啊,你看我一臉嚴肅、不苟言笑,你能找得出更一板一眼的主人嗎?」他刻意板起臉,裝出以往令屬下望之生畏的神情。
他算是少年得志吧,兩年前因斬下敵軍首腦的頭顱一舉揚名,連升數級,由從四品的宣武將軍一躍為正二品的鎮北將軍,不僅有金銀、田地的賞賜,還獲賜原本是郡王府的將軍府,可說是聖恩隆重。
將軍府在城東,而他用打仗所得來的戰利品換成的銀兩置添了這處位于城南的別院,名喚「挽月」。
不過除了少數人外,很少人知曉「挽月別院」在鎮北將軍名下,他每次回京大多宿在別院,來去匆匆,竟無人知道他回來過又離開,還以為他一直在邊關坐鎮。
反倒他獲賜的將軍府他自個兒像個過客,真正住在里面不超過五天,他爹、他娘,一雙弟妹反客為主,代他掌理將軍府大小事,甚至每一張拜帖。
想當然耳,不在府中的衛海天如何赴宴,自是由他的弟弟妹妹代表將軍府出席,他們藉著將軍兄長的名聲打入貴人圈,與之結交、攀扯拉勾,讓自己融入其中而成為權貴,那些邀約者也睜一眼閉一眼,將軍弟妹也是條路子。
「你的眼楮在笑。」裝得真不像,破綻百出。
「那是沒辦法的事,我一看到你就像看見銀子,我心悅之,這麼大的銀子在我眼前晃動,我能不笑嗎?」他模著下巴嘖嘖兩聲,堂而皇之的看「銀子」。
「又在胡諂了,你才是銀子,會走動的銀子,想看銀子就看鏡中的自己,包管你滿意又笑口常開。」被逗笑的蘇明月噗哧一笑,掩著口杏目橫瞋,樂不可支的說著銀子。
「你看這不是笑了,多笑多笑,看你這幾天悶悶不樂的待在馬車,不太說話也不理人,我都怕你悶病了,嫌一路上相似的景色看得膩胃。」衛海天發現她的話變少了,有些郁郁寡歡,心想或許是馬車內太無趣了,她才無精打彩。
聞言,她郁悶的心情一下子化開了,為之動容。「我……我是暈車了,頭暈腦脹不想說話。」
其實她是鑽牛角尖了,認為他們兩人沒有未來,一個官、一個平民,就算彼此有意也是難成雙,士農士商,排最後的商人為人所看不起,即便她繡技再出色,在京城貴人眼中充其量只是手巧的繡娘。
為此,她在心里糾結了好些天,日日苦惱該不該斬斷這段不應有的情緣,山雀飛得再高也成不了鳳凰。
可是到頭來卻是她自己一個人胡思亂想、自尋麻煩,他若不願又怎會說出「我心悅之」四個字?
算了,走一步算一步,何必多想,初到京城還有很多事要做,兒女情長先放一邊,來日方長。
「月牙兒,你怎麼不早說,自個兒忍著難受,我馬上給你找大夫來!」衛海天二話不說的將人抱起,大步地往廂房走,臉上的焦慮不是作假,心疼她受了委屈。
「不、不用找大夫了,我……我歇一下就好了,暈車又不是什麼大毛病,真找了大夫來瞧病才鬧笑話。」她心虛得很,就怕大夫看出她沒病,反而不好解釋。
「管他笑不笑,你的身子最重要,而且看大夫是要給銀子的,敢笑,我讓他笑不出來。」想要整治一個人他有得是辦法,在軍中他學到的不只是策略,還有逼供。
她不想笑,但又忍不住笑出聲。「衛大哥,你放我下來,我真的沒事,老讓你抱來抱去我都成了病人。」
「別胡說,你沒病,身體安泰九十九,還有,我比較喜歡你喊我好哥哥。」他趁機用額頭踫了她鼻頭一下,看她又氣又惱的羞模樣,他像捉弄人成功的熊孩子,仰頭大笑。
別院的管事姓陳,早率領了一干下人在門口迎接將軍大人,誰知他左等右等等不到人,急得腦門都要冒豆花了。
突地,沉厚的笑聲一起,懊惱不已的陳管事像個有病的傻子,竟拿腦殼往一旁的門柱撞,一邊念著,「我真傻,將軍大人從來不重排場,我做什麼傻事讓人排排站,多此一舉……」
這般自言自語後,陳管事揚手讓一行下人散去,身後只留下兩個較乖巧的丫頭和一名行事穩重的嬤嬤。
衛海天在回京前早已令屬下快馬先行一步,將他的情形告知別院管事,以及回京日期,讓陳管事做好安排,不致手忙腳亂的出丑,這些人平時太懶散了,主子不在家便會躲懶,東家長西家短的串門子。
不過陳管家也有一絲懷疑,那是將軍大人的笑聲嗎?他很少听見將軍笑,他通常直接將人拍飛。
半是遲疑半是猶豫的陳管事剛一踏進金犀院,他當場兩眼瞠大,胸口的小心肝要從瞠目結舌的嘴巴跳出來,他家將軍大人居然在調戲女子,還笑得十分得意。
不、不、不,這一定不是他們的將軍大人!
冒牌貨,肯定的!
可足那冷冷斜睨過來的一眼,他又覺得是將軍大人,因為他有種被凍僵的柑橘,有將軍大人在的地方就是冰天雪地。
可到底是不是呢?
他苦惱著,遲遲不敢上前。
「誰能活到九十九歲,不成妖怪了,我才不想活到滿臉老皮的歲數,我只要兒孫滿堂就很滿意了。」不做老祖宗,能含飴弄孫就很好了,等到走不動了還能抱孫嗎?
人上了年紀一切不由己,她不想活著拖累子孫,時候一到走得灑月兌,留給身邊的人是美好的回憶。
蹉跎成大齡娘子的蘇明月還是希望有個相扶持的丈夫,兩三個喊她娘的孩子,一天天見他們長大,一天天看自己變老,當滿臉皺紋時,笑呵呵的喝著粥,坐看日落歸雁。
當初議親時,她也有意和那人走到白頭,可惜竟是緣薄的,讓她無法手牽童子走,懷抱嬌嬌女。
「好,我們就兒孫滿堂,誰敢不孝就逐出家門,我陪你一起玩熊孩子。」反正別人的孩子玩不壞,當孫子的要孝順。
玩……她沒好氣的瞪了一眼。「誰跟你我們,你別自個兒說得開心。」
走到床邊,衛海天還不肯將人放下,他抱上癮了,舍不得放開。「會有我們,月牙兒。」
「衛海天……」她心口一熱。
「叫海天哥哥。」她輕軟的嗓音讓人全身一酥。
見他又一副無賴樣,蘇明月以指輕戳他胸口。「不玩了,我累了。」
「你呀!每次一使小性子便來這一招。」真好,一直沒變,她始終是他放在心底的月牙兒。
「那你還不受著。」她原本想用正常語氣嗔他,誰知喉音一軟都成了嬌氣,像在嬌嗔。
「是,我這不是受著。」他將她往床上一放,攏了攏枕頭的高度,再將被子蓋她身上。
「衛大哥,我是不是很難伺候?」自從蘇家敗落後,她很久沒被人疼愛的感覺,一遇到他,她忍不住想多討點呵護。
「是。」
她臉色一變。
「是難伺候,不過對我而言你是世間唯一的月牙兒,我的,我希望你永遠都不會變,像小時候一樣對我頭指氣使。」他故意逗她,看她氣急敗壞的瞪大眼。
「我才沒有願指氣使,我一向是輕聲細語的請求你。」他不能抹黑她,說些子虛烏有。
「好吧,你怎麼說怎麼對,我听月牙兒的。」他一副逆來順受的樣子,好像受欺壓很久。
蘇明月氣好得擰他耳朵。「衛海天,你太壞了!」
「對,我是壞人。」男人不壞,女人就要哭了。
忽地,她覺得他要使出壞招。「你……你要干什麼?」
「怕了嗎?月牙兒,我要對你使壞。」他裝出凶惡的神情,彎子貼近她,雙手在她頸邊徘徊,似要一掐。
「衛哥哥、海天哥哥,我們好好說說……」別玩了成不成,你裝得一點也不像,我怕笑場。
配合點,起碼要做出驚嚇表情。「不說,我要咬你。」
衛海天和蘇明月兩人正玩鬧著,衛海天張大嘴巴像要咬人,躲在外頭看得目瞪口呆的陳管事不知被誰從背後一推,他「啊」了一聲往門里倒,面朝下著地,他又穿綠色衣袍,呃……一只青蛙趴地。
「你這是在行最大禮嗎?」五體投地。
看到一雙黑色皂鞋近在鼻頭,陳管事欲哭無淚。「將……將軍,小的給您請安了。」
「將軍?」蘇明月愣了。
她猜過衛海天的官階並不低,起碼是四、五品的武將,畢竟是在邊關打出來的,但是將軍是幾品官呀?
罷調整好的心情莫名其妙又變差了,她和他的差距實在是十條河的寬度,怎麼也跨越不過去。
「還不見過夫人。」
「夫……夫人?」陳管事一臉呆滯。
誰是夫人?
蘇明月的反應和陳管事一樣,呆若木雞。
可是一瞧見衛海天臉上調侃的神情,以及他往床頭一坐,含情脈脈地輕握她小手的溫柔,她腦子里有一道白光爆開,剎那間滿是心慌、手足無措的感覺,不知該如何回應。
她想開口說她不是夫人,但是在他溫熱的氣息包覆,她又傻了,木頭人般的任人擺弄。
待一回神,一張大臉近得她面色潮紅,微帶得逞神色。
「衛……」你怎麼不經由我同意就胡說八道。
「參見夫人,小的陳德福給您請安了。」眼色不錯的陳管事上前一福身,那語氣說有多恭敬就有多恭敬。
「我不是……」夫人。
「夫人累了,先上點蓮子百合粥讓她暖暖胃,一會兒緩過神再淨面梳洗。」長途跋涉,難免沾上些風沙。
始終坐在馬車內的蘇明月哪會塵土沾身,倒是舟車勞頓一點不假,她也沒旁的事好打發時間,拿出繡繃子旁若無人似的,神色專注,一針一針繡出「陳窗細語」。
她不覺得累,習慣心思投注在剌繡,但看在眼里的衛海天卻為她心疼,他知道她有多渴望自己的繡品得到認同,並且深受各方喜愛,因此他盡量把車速放慢,盡量往平路行駛,讓她感受不到路上的顛簸。
不過他也不會令她累著了,每每見她面有疲色便提早投宿,晚一點啟程,讓身子得到充分的休息。
「是的,將軍,小的馬上讓廚房做好夫人的膳食。」哎呀!他家將軍開竅了,可喜可賀、可喜可賀。
臉笑得像朵老菊花的陳管事手一揚,身後行事穩重的嬤嬤便會意的退下,吩咐廚房熬粥。
「將軍,需要小的讓‘天衣閣’的人來為夫人量身裁衣,讓‘琳瑯坊’的掌櫃送來一些適合夫人的珠釵首飾嗎?夫人麗質天生,那些東西更能襯托出她無與倫比的美貌。」好話不用錢,他一籮筐的往外倒。
陳管事的馬屁倒是拍對地方,讓將軍大人非常滿意的點頭。
「出息了,陳管事。」
一向來嘴比蚌殼還緊的將軍居然口出贊揚,陳管事都要哭了,腰彎得更低。「將軍與夫人是天上一雙、人間一對的天作之合、佳偶天成、神仙眷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