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萱並沒有躲過劫數。
皇上以皇後、德妃沒有好好教導李萱為由,將她們軟禁于慈禧宮內,吃齋念佛、修養心性,後宮之事交由淑妃全權處理,而李萱雖是無心之過,但謀害皇嗣是不爭的事實,因此賜婚予靖親王之事作罷,囚禁至冷宮自省。
這個結果與李萱估料的相差不大,只是尚未成親先成為棄妃,日後即便放出去,怕已是耽誤終生。
她以為皇帝是個明白人,委屈皇後定有其難言之隱,而自己代皇後受過,頂多是受幾日委屈,待周敬鏞、周旭鏞返回京城就會為她們平反冤情,沒想到這一待……便是三百多個日子……李萱不斷猜想,二皇子有沒有收到那封信,有沒有照信上所言將一干證人抓住、重錄口證,有沒有查出那條多子多福繡帕是出自誰的手?她擔心疼惜自己的皇後和德妃有沒有從慈禧宮放出來,而設下荒謬圈套的惠、賢、淑三妃有沒有得到該有的報應?她把那件事翻來覆去想過一遍又一遍,想出無數個結論,卻不知道哪個結論才是真的。
雪芝草的粉得用多少量才能導致滑胎?為什麼淑妃漏洞百出的證詞,皇帝會采信?難道是因為為了朝堂穩定,淑妃非保不可?她也想過皇帝禁足皇後、德妃于慈禧宮,目的是囚禁還是保護,皇帝關她于冷宮,是因為憤怒還是掩人耳目?心中千回百轉,李萱日日夜夜忖度……然而,秋去冬來、春盡夏臨,她的耐心一點一點被磨罄。
一年多了,沒有人來看過自己,沒有人對她透露半點信息,沒有人告訴她皇後或德妃的現況,不管她如何琢磨,都只琢磨出一個因由——她是棄子,一枚已經失去用途的棋子。
希望在心中一寸寸燃盡,曾經以為二皇子會念在過去情誼,求皇帝將自己放出去;以為他就算無法撼動皇帝的心意,至少能捎來一字半語,教她明白自己是因何而委屈;以為就算他對自己無半分感情,至少看在自己代罪的名分上,著人照拂幾分。
但是,並沒有。
李萱的以為像夏蟲,死于結冰的冬季。
從關進冷宮之初的期待、盼望,到諸事落空後的埋怨、憎恨,李萱漸漸明白,她始終高估了自己。
但是,她始終沒有後悔當初做下的決定,至少皇後、德妃對她的疼惜,對她的一心一意是真的,無摻雜半分虛偽。
冷宮的午後,一片死寂,偶爾幾聲尖銳的哭喊聲傳來,劃破靜謐。
每間屋子仍然緊閉,沒人會去理會、關懷或者相問一聲,在這里,這是見怪不怪的事情。
冷宮不大,四排十幾間房子,呈口字排列,中間一個小小的院落,有一口井,老井不遠處種著一棵老槐樹,整座冷宮里有兩名宮女負責送上一天兩頓飯,至于屋子的打理工作,得靠自己張羅。
她們吃得並不好,多數是前一日後宮剩下的菜食,混點水、加點米熬成一大鍋,偶爾天氣炎熱,食物還會帶著一點酸酸的餿味。
這里關住七、八個犯事嬪妃以及一名公主,每個人背後都有篇長長的故事,不管真有罪、假有罪,關進來的女人都有數也數不清的滿月復委屈。
她們的故事通常會被用來告誡後宮諸嬪要安分守己,但更多數的人拿這些事來當作茶余飯後閑嗑牙的話題。
待一年年過去,話題不再新鮮有趣、不再煽動人心,說的人便少了,而她們逐漸被遺忘于人們的記憶里。
日復一日,她們對著頭頂那片狹隘的天空回想起過去曾經的風光,或者幻想不可能的未來,熬得過的人,熬得年華老去、油盡燈枯,一生終結;熬不過的人,暴躁憤怒,發狂發瘋,年紀輕輕便入了幽冥。
按屋子逐次送去菜食,待工作結束,兩名宮女走到園中樹下,她們靠著樹干坐在泥地里暫時歇息。
看著天色尚早,便閑嗑牙起來。
突然,尖銳的哭聲結束,四下一片靜謐,可不過片刻,便傳來一陣碗盤的碎裂聲及桌椅倒地聲,坐在左邊的圓臉宮女忍不住皺起雙眉。
圓臉宮女叫做敏容,手腳伶俐、長相清妍,在宮里生活已久,練就出不同于凡人的沉穩,她已經二十三、四歲,再過不久便可以離宮返鄉。
另外一個宮女瘦瘦小小的,約莫十三、四歲,還帶著滿臉稚氣,她叫做小紋,剛進宮不久,雖長相討喜,卻因無意間得罪大太監,便被打發到冷宮里當差。
罷到冷宮當差時,小紋聲淚齊下覺得自己滿月復委屈,敏容見著好笑,對她勸道︰「傻氣,能被派到冷宮才是好事呢,安安穩穩做上幾年,待年歲到了,宮里給一筆銀子放回家去,又是個自由身。
「咱們既不必學那些宮女攀附權貴、唯唯諾諾,不必拜高踩低、處處逢迎,更不必隨著主子們的勾心斗角做盡虧心事,也不用擔心哪日主子為求自保把你當成棄子,連命是怎麼丟的都不知道。」
起初,小紋不懂敏容的語重心長,到後來,听說與自己同期進宮的小爆女死了三、四個,她才漸漸明白後宮是個龍潭虎穴,能平安活著才是最大的福氣。
小紋指了指左方的屋子,說道︰「王貴人又摔碗,下回真不曉得用什麼給她盛飯。」
王貴人剛被送進冷宮三日,氣勢盛得很,她相信皇帝總是寵愛自己的,她早晚要回到後宮與一干女子爭艷,因此她處處挑剔、成日尋釁,把冷宮里的妃嬪全給得罪光了。
幸好冷宮里住的全是心死女子,一年年關下來,再高傲的脾氣也被折磨得心如止水,對于她的胡鬧只權當看戲,誰也不理會,這樣一來王貴人卻更火大了,日鬧、夜吵,短短幾日,已把自己鬧得面目猙獰。
「放心,再過個幾日她會慢慢明白的,別說摔碗碎盆,便是她把自己給摔得稀巴爛也不會有人在乎,到時候沒了觀眾,戲也就演不下去了。」
敏容淡淡笑道,口氣里有一種歷練過的沉穩。
「敏容姊姊,你怎麼知道?」
「這種事看得多了。」
敏容嘆息,她始終認為關進冷宮不是最壞的下場,真正淒涼的,是喪了命還落得一身惡名,這種例子在後宮里比比皆是。
小紋點頭,兩人沉默半晌後,她想起什麼似的,出聲問︰「敏容姊姊,冷宮里囚禁的不都是嬪妃嗎?怎麼會把公主給關在里頭?難道,她不是皇帝的女兒,而是嬪妃與其他男子……」「別胡說。」
敏容低聲制止。
「我就是不懂嘛。」
她嘟起嘴,臉上有著稚氣的天真。
敏容被她的表情惹得發笑,說道︰「那位懷玉公主,是段很長的故事。」
「敏容姊姊,說給我听听吧。」
小紋扯著她的衣袖懇求。
冷宮歲月寂寥,有八卦可說可听,枯燥的日子才過得下去。
敏容沒有反駁,她望著遠方柔聲說道︰「故事得從許多年前說起……代王果然中計,派人一路追趕李廷興的車隊,隨車侍衛一個個被誅滅,馬匹因受驚,拉著馬車墜落山底……此事傳回京城,代王以為大局底定而松下心防,沒想到信王趁夜入宮,王倎輔帶著兵馬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生擒代王,而後王倎輔奉命去救李廷興和李萱父女,而皇宮這頭,在幾位輔國大臣的支持下,先皇立信王為新帝,代王悔恨不已……信王登基後,以仁德治天下,他未斬草除根,將南蜀封予代王……」當年這故事在大街小巷廣為流傳,更是說書人津津樂道的題材。
「懷玉公主……就是李萱?」
小紋指了指東邊廂房。
敏容點頭,是她,一個被嫉恨、被流言所傷,卻還能養出一身皇家氣度的女子。
「懷玉公主善文善音律,又從德妃娘娘那里學得一手好女紅,頗得皇上、皇後喜愛,欲將她賜給靖親王為側妃,沒想到陰錯陽差,她為月屏公主所傷,臉上、手上敷著雪芝草,又在那時繡了條帕子呈給懷孕的淑妃。」
「這樣不行嗎?」
「雪芝草雖可以治疤,卻有讓孕婦滑胎之虞,公主在繡帕子時,粉屑不慎掉落帕子上,沒想到竟害得淑妃沒了孩子,皇帝震怒奪去公主的封號,撤了賜婚聖旨,將她關入冷宮五年閉門思過。
連帶大她,一路呵護寵愛她的皇後娘娘和德妃娘娘也為此遭殃,至今仍然軟禁在慈禧宮,不得出宮半步。」
之所以還叫公主,是一種最基本的尊重,畢竟奴籍的她們總不可能直呼他人名諱,即便是除籍的公主也一樣。
「不過是無心之過,需要罰得這麼重嗎?」
「第一,事關皇嗣,就不是小事,何況皇上對淑妃娘娘何等看重,怎能容許這樣的過錯。
「第二,那件事是無心之過還是有人刻意為之,不好說。
當年皇後與淑妃之間的爭斗,宮里上下多少都有听聞,到底是公主為皇後抱不平而做出這等錯事,還是皇後與公主遭人陷害,誰也說不清楚。
「第三,就算真是無心之過,它都能讓一個高高在上的公主淪落到如今的地步,而你我不過是個低賤的奴才,若是犯下錯誤,會替自己惹出什麼下場?「當年慈禧宮里里外外的奴才殺的殺、關的關,一個不留,只剩下一個王順公公服侍,試問,這又關他們什麼事?」
小紋心一緊,進宮越久她越明白,謹言慎行才能長命。
「敏容姊姊,公主臉上那道疤是怎麼回事?是墜谷時造成的嗎?」
「不是,她被送進冷宮後不久,一日,淑妃娘娘怒氣沖沖帶了人過來,什麼話也沒講,只撂下一句動手,當時七、八個老嬤嬤便一齊動手,那一下下全是往死里打,我們也沒辦法攔,而一個嬌女敕女敕的姑娘怎禁得起這般痛毆,哪能不傷筋動骨?「事後,有太醫來診治,卻只嘆氣搖頭,說了句盡人事听天命。
鮑主整整發燒十余日,還以為她熬不下去了,沒想到最後她還是活下來了,只是臉上那道疤……怕是得隨她一輩子了。」
敏容嘆息,懷玉公主明眸皓齒、國色天香,年紀尚小便已出落得清雅靈秀、楚楚動人,她的容貌無人不夸,曾有新進的太監看她看得痴傻,跪在地上喊她仙女,可一旦落難,也就如此了。
「真的要罰上五年嗎?畢竟公主的爹娘對皇上有功呀。」
「有功又如何,君要臣死,臣焉能不死?懷玉公主這名號不過是用父母親的性命換來的,她不懂得萬般珍惜,不步步為營、處處小心,豈非自尋死路?」
敏容搖頭,人貴在自知,懷玉公主傻,以為得了後妃疼惜,便敢爭那一時之氣,結果落得半生淒涼,如今進了冷宮,還有誰會記得陳年往事?「那靖親王呢?他怎麼說,畢竟公主是他未過門的側妃啊。」
「听說靖親王是個重情的,他原就不同意這門婚事,若非皇後堅持,皇上又用聖旨壓在他頭上,他哪會接受。
如今,公主多了臉上的那道疤和棄妃身分,靖親王自然更是不喜。
不管日後會不會被放出去,公主這輩子都是毀了。
「我記得很清楚,當時她人病著,像王貴人那樣成天哭鬧不休,可只要是人,誰能忍受幾日饑餓?後來她不哭鬧了,就拉著我和燕萍姊姊,央求我們幫她帶訊息給靖親王,求他來冷宮見上一面,我是打死不敢的,燕萍姊姊看她發燒病得奄奄一息,心底不忍,就幫了這個忙。」
「結果靖親王來了嗎?」
「怎麼可能,我們是什麼身分,憑什麼走到王爺跟前?這事兒倒是連累燕萍姊姊被調到浣衣局,幸好公主有點良心,把身上的珠寶翠玉全給了燕萍姊姊,年初燕萍姊姊年歲已到要遣出宮,她還冒著危險來見公主一面,千恩萬謝的呢。」
她句句公允,不加油添醋。
「真可憐,公主失去爹娘,連人生都毀了。」
小紋低聲說道。
「這就是人生,命里有時終須有,命里無時莫強求。
她爹娘想替她爭得一世榮耀,可她沒這個緣法,便是賜婚聖旨下達了,終究也無福消受。」
「我懂了。」
敏容看一眼西移的日頭,起身拍拍小紋的肩膀說︰「走吧,去御膳房瞧瞧,听說皇上要大宴百官,咱們去看看能不能找到一點好料給這里的幾個主子加菜。」
「敏容姊姊,她們已經失勢,你干麼待她們這麼好?」
「人哪,錦上添花的事可以不做,但落井下石的事千萬做不得。」
直到兩人走遠,聲音听不見了,比她們更早來到此處,坐在樹後頭休憩的李萱才長長地吁口氣。
那敏容是個伶俐的,短短幾個分析,未見實境,卻已經將來龍去脈想得通透。
當初是因為發燒昏了頭嗎?她怎麼會笨得這般離譜,竟然哭鬧不休、竟然央求宮女去見周旭鏞,竟然害了自己不夠,還連累別人……李萱把頭埋入膝間,許久不曾落下的淚水濕了裙緣。
原來,他不樂意這門親事,是讓皇後娘娘和聖旨給欺壓得才勉強接受。
原來,自始至終是她關起門來替自己編織一場美夢,誤以為只要成親,依她的才情能力,定能讓他們的感情回到小時候。
原來,命里有時終須有,命里無時莫強求,沒有緣法便也無福消受。
原來,薄情寡義沒什麼不對,沒有誰該平白無故對誰恩惠,原來,別人給自己一分必得討回三寸,天地間沒有人願意賠本……這樣簡單分明的道理,自詡聰慧的自己竟是從來沒有弄懂,她對于人生的理解遠遠不如旁觀人……是啊,是她傻了。
枉費她掙扎許久,最終她不過是個被放棄的人,剎那間,萬念俱灰,苦苦、澀澀的,千般滋味在心頭翻騰。
李萱放任眼淚墜流,放縱自己哀慟,還以為已經枯竭的雙眼在這個黃昏,再度濕透……她哭了很久,哭到太陽西沉,哭到月亮初升,哭得璀璨星子爬滿天際。
再抬起頭時,她狠狠抹去眼淚,告訴自己,她再也、再也不哭。
她咬緊牙關,勉勵自己,沒關系的,五年光陰可以將鐵杵磨成繡花針,可以磨平性子,更可以磨鈍她的感情與知覺,然後,那點苦澀再也為難不了自己。
低下頭、攤開掌心,粗糙的掌紋在眼前,那是一雙奴婢的手,她,從來就不是公主,她只是李萱。
相當好,她只用短短一年的時間,便重新認清自己的身分,接下來,她要拿刀、拿鏟、拿斧子劈開她的心、剜去她的感情,她再也不要眷戀一個不可能的男人,她的人生從現在起,由她自己改寫!李萱笑了,這一笑如清月撥開雲霧,夜空生輝,明艷亮麗得連皎月都感到羞愧……春與秋之間,多少的感情被歲月風干、被時光碾磨,慢慢化作齏粉,無聲無息地自指間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