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秋來,兩年過去,李萱的心境漸漸不同。
她用一篇篇的大道理勸告自己,前腳走,後腳放,強留昨夜的月亮,便無法欣賞今日的太陽。
她鼓吹自己退一步、寬一寸,海夠闊、心才能夠徜徉。
她相信智者不怕吃虧,勇者不懼放下,她想要向前走,就不能被昨日羈留。
于是她努力放下,放下愛恨情仇、放下委屈悲憤,她要讓那個燦爛光明的李萱重現人間,她再也不要在乎後宮那些人、那些事,而原本起起伏伏的情緒真的因此漸離漸遠。
然而不知不覺間,李萱也養出了個壞習慣——她習慣躲在大槐樹後面,竊听敏容和小紋的對話,即使心底明白,她們口中的消息真假難辨,可她還是想听。
這樣很糟糕,她也知道不好,但她會改,再給她一點時間,那些人事終會在她心底變為塵埃。
在那之前,她始終靜靜地听著外頭的改變,原來——皇後和德妃依舊被軟禁著,沒有放出來。
大皇子周敬鏞迎娶了一正妃、兩側妃,夫妻和睦、妻妾和平相處,近日他與周旭鏞聯手替朝廷辦了不少大事,龍心大悅,賞賜連連。
二皇子周旭鏞與皇子妃王馨昀相處和睦,只可惜三年過去,始終沒有傳出喜訊,王家有意讓王馨昀的庶妹進王府,為周旭鏞開枝散葉,可他堅拒,夫妻的深厚感情被搬上台面,還有人添油加醋寫成話本子。
周月屏的婚事不順利,直到現在依然嫁不出去;淑妃把持後宮,這些年新進的嬪妃死去不少個,連當年為虎作倀的惠妃、賢妃也沒落得好下場——新進嬪妃的死查到賢妃頭上,查出她手段陰私、心腸歹毒,于是一次降過一次,她從賢妃降為嬪、再降為常在,從此只能低著頭在宮里做人。
賢妃所出的三皇子周勍鏞是個懂得看時勢的,在淑妃的哀求下,皇帝將他記于淑妃名下,此訊傳出,賢妃夜探兒子,沒想到竟被兒子無情趕出,她心碎不已、投井自盡,人被撈起來的時候,全身已經泡爛了一半。
惠妃身子不好,得到時疫,沒有拖太久便病筆,她所出的四皇子周英鏞成日流連青樓妓院,打傷國公府的世子爺,收受貪贓、施壓于官……林林總總的鬧出不少惡事,最後被皇帝一頓硬板子打折了雙腿,貶為庶民趕出京城。
至于五皇子周煜鏞,和過去數年間一樣低調沉寂,像是從來都不存在于皇宮一隅。
李萱听著那些事,覺得似乎離得她好近,又似乎遙遠得讓人難以記憶。
偶爾她會想起周敬鏞,想起童年時他的溫和善待;偶爾她會想起周旭鏞,心頭便隱隱抽痛;偶爾她想起賢妃、惠妃的下場會想要拍手,喝一聲善惡到頭終有報……但這些情緒都不長久。
扁陰似水,就算她是一顆銳利的頑石,稜角也被水給磨平了。
她想,再給她一點時間,她就能完完全全、徹徹底底的放下。
冷宮催人老,不是身子的老,而是心境上的老,十八歲的她已經忘記青春是什麼滋味。
上上個月,她突然發現自己已經十八歲,然後又突然想起二十歲的自己將會離開這里,那瞬間,她莫名其妙感覺到開心。
她不確定,是不是因為人走進谷底了,就會變得不恐懼,就會認真相信未來只會更好、不會再繼續差下去,還是因為蒼鷹解了繩索,一飛沖天,驀然發現天有多寬、世界有多美。
總之,放下心中桎梏,她連呼吸都變得平順,原來不埋怨、不憎恨的日子可以這樣愜意,原來過去囚禁自己的,不是冷宮而是自己的心。
李萱問過敏容確定的日期,用石頭在牆上刻上六百七十三道豎痕,每天,她用一個圈圈將豎痕圍起,每天她數一遍剩下的痕跡,如果她的人生注定要迂回曲折,那麼,在失去爹娘以後,她擁有過一段不真實的人生,而未來這一段……她將做回真實的自己。
最近,李萱越來越常想起父親的話。
爹爹說過,眼前的好未必是好,眼前的壞也未必是壞,只有遠遠地走離了眼前這一段,再回首時你才能確定是好或壞。
她想,可不是嗎?三年的公主歲月,除了德妃和皇後娘娘的恩寵,後宮里有誰真心待過自己?那些閑言碎語、那些根除不盡的謠言以及那個男人的冷漠……她很少快樂過。
那段時間她只往來安禧宮與慈禧宮,在別人眼里是高傲、是冷漠,如今想來才明白,原來自己膽怯得很,只想窩在安全的地界。
那樣的日子,半點不值得欣羨。
爹也說過,一條道路走到底的是傻子,此路不通,就該另擇他道,只有蠢人才會把自己拴在一棵樹上。
的確,她花那麼多時間去琢磨皇上的心思、皇後的想法以及她無緣夫婿周旭鏞的不悅……卻沒想過他們沒有義務負擔自己,自己不能把命運壓在他們頭上,能承擔自己未來的只有她自己。
是她想錯了,以為爹娘的犧牲本該為自己換取一世太平,以為人人都該記取爹娘的恩義,以為……但憑什麼呢?天底下有多少人為鞏固皇權而喪失性命,皇上怎能天天念著?當初為了掩護皇上和周旭鏞回京,死的不只有爹娘,還有那些死士,到現在可沒听說過那些人誰的女兒被封為公主。
就這樣吧,銀貨兩訖,就當那三年,皇上、皇後已經為爹娘盡心了。
念頭一定,李萱的心陡然輕松起來,不再記恨、不再心存幻想、不再盼望,生命在瞬間變得生動。
「公主,你在開心什麼?」
敏容低聲輕喚。
這兩年,公主變了,褪除一身郁色,整個人鮮活起來,她臉上不時露出笑意,她的笑如朝霞、如和風,吹拂得人心微暖,她的笑把一雙墨玉似的眼楮襯得閃閃發亮。
起初,敏容以為李萱像那些被關得太久的嬪妃一樣,腦子開始出現毛病,漸漸地,她才明白,那是看開了。
後來,李萱開始和敏容交談,從原本的三五句,慢慢地發展成一章、一篇,她們聊心情、聊天候、聊看法,聊出不同于旁人的交情。
李萱迎上她的眼,問︰「敏容,你什麼時候要放出宮?」
「下個月吧,上頭已經有話下來。」
終于要離開了,原以為自己會松口氣,會有逃離困頓的幸福感,沒想到在宮里待得太久,就算不喜不愛,也已經在此落下太多的生命片段,真要走了,還是有那麼幾分不舍。
「出宮後,你要去哪里、做什麼?」
敏容輕淺一笑。
「早些年我老在心里琢磨著,等離宮後就回老家修一幢房屋,將爹娘接過來一起住。
可是前幾年爹娘陸續歿了,而哥哥嫂嫂勢利,見我不肯把月銀送回家里,便不待見我,听說去年哥哥嫂嫂賣掉祖宅田地,不知道搬到哪里去了。」
「所以呢?」
「在宮中多年,雖沒有太多賞賜,我卻也存下一點銀子,之前相中一塊地,已著人買下,出宮後我想先蓋間小屋子安頓下來,再想想其他營生,也許經營一片果園,也許耕幾畝田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沒想過嫁人?」
「二十五歲的老姑娘一個,誰肯娶?若是在貴人面前服侍得力的又另當別論,偏似我這般,哪有勢力可依靠,與其找個男人來服侍,不如靠自己,待日子過得順當了,再領養個孩子替自己送終吧。」
李萱粲然一笑,偷听多年的小話,早知道敏容是個明白人,卻沒想到她心思如此豁達。
「打算這樣過一輩子,會不會遺憾?」
「也沒什麼不好,公主覺得不好嗎?」
「沒有不好,你想的也是我想要的生活。
敏容,再過兩年我就能放出去,到時我去投靠你,好嗎?」
「公主,你在說什麼,離開冷宮後皇上定會對你有所安排,你是個貴人,怎麼能同奴婢相提並論。」
「你這話說得不真心。」
李萱莞爾,不帶半分惱意。
敏容比李萱更明白她的處境,若非敏容當年的分析,李萱怎麼能夠看清看透,進而痛哭一場、勉勵自己放下?「公主……」敏容有些微尷尬。
「別喊公主,這兩個字听著刺耳。
你明白我的出身,更明白倘若我是個真正的公主,皇上怎舍得用一個‘無心之過’便貶我入冷宮。」
何況,她不信皇上心底沒譜,不知道她是只不知死活的代罪羔羊。
李萱嘆口氣,握住敏容的手,鄭重而緩慢地對她說道︰「我是個棄妃,就算旁人不計較,也不會有任何‘貴人’願意迎娶一個從冷宮出來的女子,除非是皇上再頒一道賜婚聖旨,再把一個不甘不願的男人壓到我面前……「三年前,我或許會為此而沾沾自喜,認為自己被皇上看重,但如今我已明白強壓牛頭入水,牛不會乖乖把水喝進肚子,只會被活活淹死。
我沒那麼殘忍,婚姻是一輩子的事,我不想戕害別人也迫害自己。
「你豁達、我也不比你差,對于婚姻我已早早看破,我也想要過過竹籬茅舍、養雞養鴨的生活,也想用自己的雙手拚搏出一片天空,更想和你一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用汗水支持自己腳踏實地。」
「可以嗎?」
「不試試怎麼知道?總不能一輩子都似無根浮萍,任水流決定方向吧。
你別擔心,我有一手技藝,便是繡花裁衣維持不了生計,還可以擺攤子賣字畫,再不成,我從我娘那里學會做不少吃食,總不至于讓咱們兩人餓肚子。
我想,兩股繩擰在一起,總比單條繩子來得強韌,怎樣?願意收留我嗎?」
「你是真心的,沒有說笑成分?」
敏容始終沒辦法相信李萱,就算她否認自己是金枝玉葉,可未來的日子何其清苦,她真能熬得住?「你以為我隨口說說哄人呢?哄你于我何益?」
「好,既然不嫌棄,我就等著你來投奔。」
「你打算在哪里落腳?」
敏容說道︰「我買的那塊地在梅花村,從南城門出去後往東走三十里路,就可以到梅花村,村子不大,約莫百來戶人家,你進了村子往北走,再問問人,應該可以找到地方。」
于是兩人多了共同的話題,她們談未來的謀生法子、談出路、談桑田農事,那些事務都是她們不熟悉的,但三個臭皮匠都能勝過一個諸葛亮呢,何況是兩個心靈慧敏的姑娘。
慈禧宮里一片肅穆,宮女太監列成排,垂手而立,不敢喘一聲大氣。
周敬鏞、周旭鏞跪在皇後床邊,平靜的眼中泛著水光。
他們明白母後的心傷,只是……周敬鏞垂了眼瞼,低聲道︰「母後,別怨父皇,他有他的為難。」
皇後苦苦一笑,可不是嗎,當皇帝的有多少為難呵……當年邊關蠻族大舉入侵,皇帝要重用淑妃娘家兄弟,便厚寵淑妃、抬高淑妃的地位,後來,淑妃有了身孕,本是兩家皆大歡喜的事,誰知道胎象不穩,怕是生產不順。
經太醫把脈,確定懷中的胎兒是個女娃兒,淑妃便買通太醫設下連環計,以為可以一舉除去她與德妃這兩根眼中釘,卻沒料到讓李萱壞了計劃。
不過,淑妃最後還是得利,主持後宮多年,宮里上下全是她的心月復,順利解決掉惠妃與賢妃,而她們這兩個幽禁在慈禧宮的老女人也無力再與她為敵,眼下她正受皇帝恩寵,身邊又有三皇子可以依恃,她的人生早就圓滿了。
可她還是不甘心與後位絕緣,不甘心坐不上女人心中最尊貴的那個位置,于是她又收買慈禧宮的太監,在她的飯食中下毒、嫁禍德妃。
幸而德妃機警發現得早,救回她一命,可那之後她的身子一天比一天孱弱,時時臥病在床。
她知道兩個孩子滿懷怒恨,可他們的勢力尚無法與王家匹敵,為著大局,他們只能咬緊牙關忍下,旭鏞一步步蠶食鯨吞下王倎輔手中的兵權,敬鏞一點點接收王益的朝堂勢力,過去三年,兄弟倆走得萬分驚險,雖然想盡辦法不顯山露水,但朝堂事牽連甚廣,一點點風吹草動都會讓王益有所警覺。
所以他們一路行來時時警覺、刻刻謹慎,不敢有分毫松懈。
思及此,皇後微嘆,身為母後,她無法幫助兒子,只能安分地待在慈禧宮,卸下淑妃的防備。
是的,她明白皇上的為難,卻無法說服自己心平。
當初若不是皇上太信任王家,把兵權全給了王家,哪會面臨如此困境?若不是他一味放縱寵溺,王家怎敢對她的兒子處處欺凌?淑妃又怎敢對她事事進逼?更何況,她認為夫妻是彼此一生最重要的人,必須敬著護著,旁人都不能越雷池一步,所以她不會用夫君交換一場盎貴,而夫君也不能為了利益而出賣妻子。
可是他為了安撫王家人,明知雪芝草是樁冤案卻依舊……算了,他沒錯,錯的是自己,是她忘記自己嫁的男人不僅僅是夫君,還是天下人的皇帝。
那年,旭鏞收到雪雁送出去的信箋,及時在證人被滅口之前抓回他們一一問審、錄下口供,把證據呈到皇上面前。
所以皇上早知她們被冤枉,早知萱兒是代她們受過,但三十萬大軍在王倎輔手中,皇上依然不敢輕舉妄動,就這樣,證據改變不了時局,他只能讓敬鏞、旭鏞好好規勸她為大局著想。
那時,她的心便涼透了。
雖早知道皇上是有國無家,有臣無子,事事要以國家為主、朝堂為重的男子,可當自己與朝廷被放到同一個天平上,卻徹底輸了時,她才曉得,那個傷心像是被鈍刀子凌遲似的痛苦。
「母後無用,不能幫襯你們兄弟,讓你們只能靠自己。」
「兒子已經長大,本就該獨立自強,哪能事事靠母後張羅。」
周敬鏞望著母後枯槁的臉龐,心痛難當。
他與弟弟是母後一手帶大,親自啟蒙的,母後花在他們身上的心血非同一般,因此他們從小就與母後親近,心疼母後、不舍母後,卻也明白父皇的為難。
他們明白母後很難諒解,但父皇努力試著彌補了,他暗地幫助他們慢慢地收回兵權,他不動聲色地削減王家勢力,他為著過去的錯誤做出償還,只要再給父皇一點時間,母後就可以風風光光的重新執掌後宮大權。
可惜……母後已經等不到那日來臨。
周敬鏞心頭一酸。
「你們能這樣想是最好的,以後我不在了,你們兄弟要互相扶持,別讓任何東西壞了兄弟情誼,要知道再大的榮華富貴、權力名祿都比不上一份真真實實的手足之情。」
「兒子明白。」
周敬鏞、周旭鏞齊聲應下。
「見你們這般,我沒什麼好放不下的。
這些年我怕了、德妃也怕了,怕我這一走,她無依無恃又會淪到淑妃手里,你們幫我求求皇上,讓她在宮里修行也好,別讓她摻和這灘渾水,平平安安地過完下半輩子便是。」
「兒子會辦妥此事。」
「除德妃外,我最掛心的就是萱兒那個丫頭了,三年了,大好的青春就耗在冷宮,你們心知肚明她是代我受過、代朝廷受過,可她日後放出來怕也沒什麼好前程。」
「母後……」周旭鏞急急開口,想說些什麼似的,卻讓周敬鏞一把抓住,用眼神阻止。
周旭鏞瞥一眼行列在側的宮人們,一抹冷厲的寒意劃進眼底。
「我明白,你絕不做那負心之人,娘的苦你看在眼里,這輩子你只會有馨昀一個妻子。
罷了,我管不了那麼多了,只希望你們想辦法把她從冷宮挪出來,多照顧幾分,李家若是不遇上咱們姓周的,現在定是闔家團圓、平安快樂地生活著,偏生遇上咱們這樣的主子,就當是今世負欠,該還的,下輩子再說吧。」
周敬鏞、周旭鏞心底涌起罪惡,母後沒說錯,他們今天的榮華,李家居一份大功,可他們對李萱做的卻是恩將仇報。
彷佛間,周旭鏞听見那個稚女敕的聲音,瑯瑯背誦著詩經,搖頭晃腦的像個小老頭兒似的。
彷佛間,他看見她那雙晶亮燦爛的眸子閃動著智慧,說出來的笑話教人噴笑。
彷佛間,看見她仰起頭,明明想哭卻又不敢哭,還挺胸假裝勇敢,說道︰「死有重于泰山,有輕于鴻毛……」倘若現在再問她為周家做這麼多,會後悔嗎?不曉得她會怎樣回答……這天夜里,周旭鏞徘徊于冷宮外,想像里頭的女子,她對他,是否滿懷怨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