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蘭與匆匆回府的賀洵在書房門口打照面,他看見她頸項上的指印,怒眉豎起。
「大哥對你做了什麼?」
他的關心酸了她的鼻息,但晴蘭驕傲說︰「你該擔心的是我對你大哥做了什麼?別忘了,我有多強悍。」
說完,拍拍賀洵的肩膀,她往自己的院子里走去。
賀洵怔怔地看著她的背影,她沒說的話,背影全替她說齊了。
一怒,他大步跨進書房,踫地,把門關上。
「大哥,你要為夏媛希傷害大嫂到什麼程度?」
「與夏媛希無關,別把過錯冠到她頭上。」
「那與什麼有關?大嫂脖子上的指印怎麼來的?」
賀巽被噎住,須臾道︰「她讓人窺探我,調查媛希。」
賀洵搖頭,「錯了,大嫂沒讓任何人做這種事,她之所以知道夏媛希,是白子、黑子酒後說漏嘴。我不懂大哥為什麼非要救夏媛希?如杲你一定要拿她來傷害大嫂,那麼,和離吧,以大嫂的本事,她可以讓自己過得更好。」
撂下話,賀洵頭也不回地離開。
賀巽大怒,又是和離!一個個都盼著他們分離,為什麼?
他失控地抓起硯台狠狠朝門砸去。
晴蘭聚精會神地描著花樣子,是要繡在嫁衣上的。
忠勇侯麾下的大將李大勇要成婚了,娶的是李侍郎家的嫡女程湘。
未立功之前,李大勇數度上李侍郎家門求娶,一再被拒。名門淑媛怎能嫁給籍籍無名的小卒?只是男有情女有意,再多的阻撓也離間不了兩人的感情,程湘寧可被父母送進家廟,也不願另嫁他人,她鐵了心等待李大勇成器。
就這樣一年一年,她等成二十三歲的老姑娘,依舊無怨無悔。
此次忠勇侯率兵將北方蠻夷打退三百里,皇帝龍心大悅,廣封諸將,因此李大勇從一個小小的七品守城小吏混成二品前鋒營統領,這會兒李家哪還會反對這門親事。
李大勇親自到衣樓,要為心愛的女子求得一襲嫁衣。
衣樓不僅是京城最大的繡莊,全國上下還擁有三十間鋪面,五百多個裁縫與繡娘,只要定女人,都以能穿著衣樓的嫁衣出嫁為榮。
但即使鋪子這麼多,活計也已經接到明年三月,便是公主求上門也騰不出手來做,哪還能接下李大勇的請求。
而晴蘭接了,並且一針針慢慢織就。
因為這段教人心疼的愛情,因為有情人終成眷屬,因她需要這樣的甜美來掩蓋苦澀,更因為她求而不得的東西,有人求了、守了、堅持了,並且最終得到。
揉揉發酸的肩膀,試圖減緩酸疼,只是心口上的酸澀揉壓不去,只能強行吞下,深吸口氣,再次提筆。
丹雲進房,稟道︰「少女乃女乃,二少爺和黑爺、白爺來了。」
晴蘭清楚他們來做什麼,只是這種事安慰不得。
放下筆,輕道︰「我也有事要同他們說,讓他們進來吧。」
丹雲出門,她讓白芯進屋捧來三個木匣子。
賀洵快步走到桌前,他望住晴蘭,緊握雙拳,額頭浮起青筋。
他沒見過一個人,可以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消成這副德性,她雙頰凹陷、臉色慘白,唇間的血紅消失,眼底有著掩不住的疲憊。
很多天……沒法兒睡了對吧?
「這輩子,我只認你這個大嫂。」賀洵沒頭沒腦地說出這句。
桀驚不馴的少年長大,不再與她對峙,他認下她的好,願意心疼她了,這教她難平的心氣稍稍平息。
「別說這種話,家和才能萬事興。」她用一抹再輕不過的笑容掩飾自己。
「大哥太過分,他怎麼可以……」賀洵目光中隱含慍怒。
「天底下但凡有幾分本領的男子,誰不想三妻四妾,何況是你哥哥。」
她說的雲淡風輕,可每個字都剜著心,她不知道要切下多少刀,心才會碎得透澈?她以為親手築起的窩巢夠牢固,能百折不摧,沒想致一陣風揚起,梁斷瓦破,她被困在原地,進出不得,只能望著滿室頹圮,哀悼自己的辛勤。
她想調頭離開的,只是走後,她還剩什麼?
很多鋪子、很多錢、很大的生意……卻沒有一個可以帶給自己安慰的親人。
留下,她還有好哥兒們、祖母和林嬤嬤,離開,她便與他們斷了線。
她試著說服自己,人活一輩子,總有那麼幾段路上會遇見坎坷不平,總不能一瞧見坑窪就繞開,不跨跨看,不拿泥沙填上,不搬石頭鋪平,不昂首走過去,她怎麼會曉得興許走過去後,會是一條坦途。
只是……留下啊……天天看著听著想著,那苦會滲進骨髓里,教人痛不欲生。
晴蘭天性頑強,她想為親人再堅強一回,但是……好困難,她對自己的堅強沒有把握。
于是矛盾、左右搖擺,于是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白叔方道︰「對男人來說,沒有什麼朝朝暮暮、情牽一世的破事,老大就是遇上個喜歡卻得不到手的,等嘗過滋味,確定不過爾爾,自然會回心轉意,嫂子別擔心,夏媛希比不過你。」
「沒錯,嫂子是最好的。」
他們是賀巽的兄弟,為賀巽鞍前馬後,從無異心。當初夏家易女而嫁,他們還想要拿斧子去卸下承恩侯府大門,沒想如今……她心中的感動,真真確確。
晴蘭把匣子分別遞給白子、黑子和賀洵。
「每個里面有五萬兩銀票和房契。」
這是結算出清?像燙手山芋似的,他們一個個忙把匣子推回去,異口同聲道︰「我們不缺這。」
「別急,先听我細說。」
「嫂子別想說服我們,打從一開始往嫂子身上投銀錢,我們就賴定嫂子了,你不能不管我們。」
「我沒有不管,放心,這些錢不是退股。」
「不然呢?」
「樹大分枝,便是親兄弟到最後也得分產各自過日子,雖然現在大伙兒住在一塊和樂融融,可日後的事終究難說,也許哪天就覺得不舒坦了,倘若有自己的小家,不開心時就回去住上幾日,能減少些許磨擦。
「阿洵尚未與相公分家,我不能從公中拿錢替你籌謀,便先從我的鋪子里抽出一部分銀錢置辦房宅,也是運氣好,竟能找到三間連在一塊的宅子,難得的是離賀府不遠,我便一起買下,往後你們隨時想住便住,想回來便回來。」晴蘭細細分說。
她這是擔心夏媛希把後院弄得烏煙瘴氣,擔心他們為夏媛希與大哥爭執,所以未雨籌謀?
可她替每個人都籌劃,那自己呢?他們有地方可以避開,她能躲到哪里?
沉重在眉間凝結,三人噤聲不語。
為緩和氣氛,她又道︰「有宅子也好說親事啊,要不,沒家沒宅沒恆產,誰敢與你們攀親?」
「啥都沒有也不怕,我們有嫂子。」黑敘道。
「我能讓你們靠一輩子?」
賀洵頭一仰、肩膀一挺,「現在大嫂讓我們靠,往後我們讓大嫂依靠。」
他在暗示,暗示他們會是她最堅強的堡壘。
她並不害怕夏媛希呀,她害怕的是心力交瘁,害怕手放不開,害怕自己對愛情過度貪婪,以至于面目可憎。
但是她不想談論夏媛希,轉移話題問︰「說說看,你們喜歡怎樣的女子?」
黑敘想也不想回答︰「早說過了,就要嫂子這樣的。」
「我是獨一無二、絕無僅有的。」她玩笑道,可分明用的是再輕松不過的口吻,不曉得為什麼硬是讓人听出心酸。
「寧缺勿濫,如果找不到,我們就賴嫂子一輩子。」白叔方耍無賴。
「沒錯,我們決定蹭嫂子一輩子飯。」黑敘跟著耍。
賀洵順勢接話,「時辰不早,大嫂讓人備飯吧,往後我們都在這里用膳。」
晴蘭懂的,他們想陪伴自己,不想她胡思亂想,可是他們有各自的前程,怎能把心拴在她身上?
舌忝舌忝干涸的嘴唇,晴蘭道︰「我明白你們在擔心什麼,放心吧,女人韌性很強的,何況哪個女人沒經歷過這種事,熬著熬著也就過了。」
「我陪大嫂熬。」賀洵固執道。
「謀事在人,成事在天,終歸得努力過才能論斷輸贏,嫂子不能不戰而降。」
「嫂子記得,你不是孤立無援、孤軍奮斗,你有我們。」黑敘道。
他們三人的強力支持,將她的矛盾踹開,讓左右搖擺的心思固定了位置。
好吧,決定了,她決定為他們留下。
她清楚自己不是不戰而降,而是早已戰過、拚搏過,也早就落敗,但有他們在……不怕了。
之前處境那樣差,她都過關斬將一路走到今天,現在有這麼強大的後援,她不怕的,不怕孤獨、不怕不被喜歡。
其實世事如刀,本就日日摧折女子的浪漫天真,她早晚要磨圓稜角,銷毀志氣,最終成為面目模糊的婦人,她只需要稟著初心,扼殺妒嫉、看淡感情,便不會教自己猙獰。
她只需要聰明賢慧,勤勞安分,里外張羅一大家子,最終……她會成為家族的體面,會被高高地供奉著,成為千篇一律的典範。
她就當這種女人吧,拋開愛情、放下執念,一生一世一雙人不過是少女心底的夢想,而夢想往往無法成真。
她早該想開的,田野山林、美食書本、生意鋪面,沒有男人的天長地久也不差呀。
望著哥兒們,她試著笑得豁達。
從不把錢放在心上的黑敘,把銀票往前一推。
「這錢我不要。」
白叔方瞪他一眼,這會兒是談錢的時候嗎?他們應該討論的重點是嫂子好嗎?
賀淘沉下臉,一樣把晴蘭給的匣子往前推,「我也不要。」
白叔方氣笑了,一個這樣、兩個這樣,難道沒人曉得,現在銀子不重要好嗎?
然下一瞬,黑敘、賀洵有默契地互看一眼,異口同聲道︰「就這麼辦。」
啥?這麼辦?怎麼辦?白叔方皴起眉頭,有什麼是他沒參與到的嗎?
「把話說清楚。」白叔方道。
「這時候,最好讓嫂子轉移心思。」黑敘道。
「忙碌是轉移的最好方法。」賀洵接話。
「把錢給嫂子(大嫂),讓她多開幾家鋪子。」兩人同聲道。
白叔方恍然大悟,向來把錢當命看的他連忙把匣子也推出去,「好方法,讓嫂子忙新鋪子,夏媛希留給我們來對付,直到把她給整死,不再礙人眼珠。」
「不是夏媛希,是章雨蘭。」賀洵道。要賀家為那種女人背負欺君大罪,想都別想。
「明天我去幫嫂子找鋪面。」白叔方道。
「最好是連在一起的,免得嫂子東奔西跑。」
「我去給嫂子找幾個護衛,和可靠的車夫。」
「我去訂一部好點的馬車,別讓大嫂受顛簸之苦。」
你一言我一語,三人討論得熱火朝天。
然而,外頭倉促的腳步聲響起,三人同時轉頭,看見滿臉慌亂的白芯踉踉蹌蹌跑進屋里,見到他們,立刻跪下來磕頭,哽咽道︰「三位爺,救救少女乃女乃吧,爺要打死少女乃女乃了。」
啥!怎麼可以?那是他們的嫂子呀!
三陣風似的,白芯還沒回過神,他們已經飆出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