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似飛絮,天氣冷得手都探不出去。
沈琪瑄手揣在手捂中,系著一身近乎及地的黑色斗篷,兜帽戴在頭上,整個人恨不得武裝到牙齒。
天氣真冷啊!
這種寒冷的天氣,那真是被窩之外都是遠方。
也不知那些人發什麼神經,前面十幾年都不曾想與她聯絡培養感情,怎麼現在突然找她一起吃飯表關心了?
她抬眸看著面前散發燈火的屋宇,自嘲地想︰這里會有對她的善意嗎?呵!
「姑娘小心腳下。」提燈的婆子出聲提醒。
沈琪瑄垂眸邁過那一小截門檻,對這座府邸、這府里的人她都是陌生的,也並不想去了解,可不知不覺中仍舊知道了許多,然後心情不好。
人心險惡,知道了徒惹惡心。
心理差點兒反應到生理上,沈琪瑄蹙著眉頭揣在捂子里的雙手移到了心口處。
她並沒有漫無天際亂想,比如是不是有?
呸,且不說她身體的問題,男人已經很久沒跑來佔她便宜了,沒有接觸,懷個屁。
沈琪瑄走進常平侯夫婦居住院落的正堂,有婆子迎上來。
廊下站著不少僕役,但沒有發出一點兒聲響,一個婆子掀開門簾,熱氣從里面撲出來,都快要凍僵的沈琪瑄這才覺得自己好似活了過來。
她的院子位置很偏僻,從那里走過來很費時間,一路走來,運動了下,身體血液循環,一時倒也還好。
「二姑娘來了,侯爺和夫人正等著姑娘呢。」有丫鬟上來幫她解斗篷、接手捂。
沈琪瑄禮貌卻又淡漠地開口,「是我走得太慢,讓父親和母親久等了。」
屋子里充斥著飯菜的香味,想來另一側的飯桌上已經擺上了菜肴,也不知涼了沒有?
她緩步走過去,對著主位的父母斂衽施了一禮,「見過父親、母親。」
常平侯端坐主位,一身常服,眉目嚴肅,沒有一絲溫和,連聲音都帶著冷硬,「坐。」
「謝父親。」
對這位陌生人似的父親,沈琪瑄沒有半點兒親情,更別提父女之情,自然對他也不會有任何期待。
他們一年能見幾回,有三回嗎?沈琪瑄心中哂笑,有時一整年甚至連一個照面都打不了,多麼奇怪的父女關系啊,她連那些不受寵的庶子庶女都不如。
「看氣色不錯,想來身體休養得宜。」常平侯夫人笑得慈愛,就像一位慈母。
「勞母親惦念。」
「吃飯吧。」常平侯一錘定音。
常平侯夫人心中的一大堆話頓時都噎住了。
三人轉而到飯桌前。
正所謂食不語,寢不言,一頓飯吃得半點兒溫馨都沒有,連一頓成功的飯局都稱不上。
殘羹撤下,一切有條不紊地收拾干淨,沈琪瑄三人手畔各一盞清茶,分主次尊卑落坐在廳堂。
他們不開口,沈琪瑄也沒興趣主動起話題,有所求的又不是她。
空氣中的靜謐漸漸有些讓人窒息,就連常平侯夫人都開始有些坐不安穩。
常平侯就在這個時候開口了,「沈家不在你身上下注,如今慶王府這樁姻親你不再適合。」
沈琪瑄面不改色,只淡聲道︰「還請父親明示。」
常平侯拿起一旁的茶盞,手擱在茶碗蓋上似有遲疑,但最後仍開了口,「你這些年到底傷了根本,于壽數也有損,日後子嗣艱難,加之你心中對家族有恨,這些于侯府無益,甚至可能是禍根所在,就算是我們為人父母的對你不起。沈家養了你這麼多年,生養之恩總是有的,而你妹妹又心儀慶王世子……」
沈琪瑄面色淡然,十分耐心地听著來自生父的「肺腑之言」。
在兩個嫡女之間選擇,其實一點兒都不艱難,畢竟親疏立現,輕而易舉便可以拋棄從未放在心上的那一個。
理解是理解,但心里到底是有些不舒服,于是沈琪瑄便說了句,「女子以情誤,于家族何益?」瘋魔一點兒的用娘家祭天都不稀奇,畢竟愛情對戀愛腦而言才是人生唯一的目標。
嘖!她竟然有些幸災樂禍地期望未來會有那一幕。
唉,果然不是四大皆空的修道高人,心中到底不靜,還是有著世俗的惡念,可相較與這座侯府對她的惡意,想來卻不值一提了。
沈琪瑄輕飄飄一句低問卻讓常平侯無端心頭一跳,原本正打算掀開碗蓋的動作頓時停了下來。
沈琪瑄發出一聲輕笑,不以為然地又說了一句,「不過,那與我何干呢,我不過是家族的一枚棄子罷了。」
說完,她拿過茶碗,掀蓋一飲而盡。
擱得時間久了,熱茶早涼,只有一絲余溫,入月復倒不算寒涼。
茶喝完,蓋子合上,放回原位,沈琪瑄緩緩起身,往前走了幾步,端端正正地跪地朝著常平侯夫婦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
起身斂衽低眉垂目,她輕聲細語說︰「女兒拜別父親、母親。」
言畢,轉身大步離開。
望著嫡女離開的身影,常平侯長久無言,連手上的動作都一直未曾改變半分。
他從未知曉嫡女會是如此聰慧,「慧極必傷」四個字不期然浮上心頭。
另一邊,已經走出父母院落的沈琪瑄突然側頭吐出一口血,白雪映血,猶如梅開朵朵,觸目驚心。
「姑娘——」青花、青葉同時失聲驚呼。
沈琪瑄擺了擺手,接過丫鬟遞來的帕子,面色平靜道︰「無事。」
青花眼眶發紅,聲音哽咽,「姑娘可還走得了路?」
沈琪瑄擦著嘴角的血,忽然笑了起來,「最後一程路,還是我自己走吧。」
一路走,一路血。
走回那處連名字也無的小院,沈琪瑄似是費盡了她所有的力氣,面如金紙,苟延殘喘一口氣撐著坐靠在床欄上。
「給我準備熱水沐浴更衣吧。」說完這句,她似是連睜眼的力氣都沒有了,就那麼靠在那里宛若氣息全無。
幾個丫鬟沒有說一個字,只是安靜做自己的事。
沐浴更衣,妝扮一新。
明明該是上床安歇時辰,但沈琪瑄卻是難得盛妝,甚至用上了胭脂。
又擦掉一次嘴角的血,沈琪瑄看著被青竹找出來的一只小檀木盒子,臉上帶了些笑意,很淺很淡,「里面是青花、青葉的身契,好歹陪我這麼多年,我這個做主子的總要給你們一些東西。拿了身契,就離府去吧。」免得遲則生變。
青竹抿緊了唇,打開盒子將里面的兩張身契交給兩人,青花、青葉哭成了淚人。
沈琪瑄又說︰「青竹你的心不在此,我也無能為力,就這樣吧。」
青竹一下跪倒在地,垂淚不語。
「下去吧,我想一個人待著。」
幾個丫鬟抹著淚退了出去。
屋子晦暗,沈琪瑄環顧一周,到底在這里生活了十幾年,多少還是有些留戀。
今天突然沒看到初一、十五身影後,她就有不好的預感了,果然!
沈琪瑄心里嘆氣,這麼猝不及防地被沈家下死手,真不知道還能不能醒過來了。
算了,那些身後事不是她需要考慮的了。
人生不過大夢一場!
心神俱疲的她已經再提不起一絲精神,緩緩和衣而臥,強撐的神經終于崩裂,她上眼瞼,不久便氣息漸歇。
燭光在屋中搖曳,再無人聲。
夜半時分,小院舉院皆白。
天明時,常平侯府許多人都知道了一件事——沈琪瑄半夜沒了。
掙扎了十幾年,終究還是難逃夭折的命運。
明明光明前途就在眼前,親王府世子妃、未來的親王妃,可惜紅顏薄命,就此香消玉殞,無緣這份潑天富貴。
許多人唏噓感嘆,也終究只是唏噓感嘆。
未出嫁的姑娘夭折,喪事不聲張,辦得卻也體體面面,畢竟到底是侯府嫡女。
停靈第二日,小院夜半因守靈人員偷懶失職導致失火,棺木燒毀,尸身幾近全毀,差不多就只剩骨架了。
喪事進度因這場意外而加快,未及停靈七日便匆匆下葬。
紙錢滿天飛,雪簌簌下,新墳淒淒,墳前一塊墓碑上書︰愛女沈琪瑄之墓。
倒是應了沈琪瑄曾經的夢境。
沈家卻不知在送喪隊伍全部散去之後,當夜便有人掘開墳墓盜走尸體,然後又將墳瑩恢復如初。
而這具被盜走的尸體經一個經驗豐富的老件作檢驗——骨齡十五、六歲,女性。
當這一消息秘密送出京城,到達龍錦昱手中時,他怒極反笑,自言自語,「常平侯府很好,好得很。」
在他再三示意之後依舊選擇在他離京公干鞭長莫及時下了黑手。
若是毒殺,他倒還抱有希冀,說不定真是那膽大包天的丫頭跟某個不知死活的程老頭合謀月兌身。
可這死後焚尸,尸體不是中毒身亡——龍錦昱把涌上喉頭的腥甜咽回,合了下眼,藏住那絲絲水光,握緊了袖中雙手,是他太過自信了。
終究是兩人無緣嗎?
等他回京一定會給她討個公道的!
常平侯府?
龍錦昱的目光迸出痛楚之色,旋即轉成了恨意。
如果可以選擇,沈琪瑄並不想再睜開眼面對這個世界,就那麼長眠不醒挺好的。
說不定,能再穿回她來的那個科技文明的世界呢?
可惜,終歸是妄想。
她醒過來的時候人還在棺材里,里面鋪得還挺厚實暖和,彷佛一個過于狹窄的膠囊旅館房間。
當她手搭著棺材沿從里面坐起來的時候,守在外面的那個憨實漢子非但沒有害怕,反而高興地笑了起來,說︰「姑娘終于醒了。」
那漢子把一個包袱從棺材角落拿出來,交給她,然後不等她開口詢問什麼,就逕自拉著那具棺材離開了。
于是,不知彼此姓名的兩個人就此分道揚鑼,從此江湖不見。
月復中空空,饑餓難耐,身體極度虛弱的沈琪瑄一個人留在了這處廢棄的荒廟內,莫名感覺有點陰森。
沈琪瑄雙掌合十朝四方拜了拜,算是自我安慰了一下,然後強自提起精神打開包袱,試圖從里面的東西找出些線索。
里面有身分文牒,不止一份,這是狡兔三窟的意思?
另外,還有兩套儒生服以及一包銀錢。
沒錯了,是程老!
這個老頭就是不听話,都說了不許他插手這事,結果他還是插手了。
未雨綢繆這麼多年,終于在事發突然某人伸手不及的時候將她撈了出來。
人有千算,天有一算,到底人算不如天算,這一劫她沒逃過,卻又讓她的人生拐彎,可是程老頭貿貿然地插手,她委實是有些擔心,如果那男人查到他身上可如何是好?
夜幕沉沉,荒郊野廟,只有她一個恍若孤魂野鬼一樣的人。
殿內燃著篝火,旁邊還放著一堆四處找來的柴薪,應該足夠她燒到天明,火上還吊著一口瓷鍋,里面翻滾著米粥,旁邊還放著一副碗筷。
沈琪瑄不由笑了,先將瓷鍋從火上拿下來,盛了一碗放涼,然後四下看了看,找了個黑暗的地方,月兌上的女子衣裙,換上了一身青色書生儒衫。
坐回火堆邊,摘下首飾,拆了發髻,用一支木簪束發,讓自己由少女變成了一個身形單薄病弱的少年。
粥還有點燙,饑腸轆轆的沈琪瑄也不能大口大口吃,被迫保持了進食速度,也保持住了她這麼多年的大家閨秀形象。
鍋子不算太大,里面的粥還夠明早她再吃一頓,之前那個漢子倒還細心,就是把她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姑娘扔在這荒郊野外,多少有些鐵石心腸了。
冷風從破損的門窗灌進來,帶來冬日的凜冽,也吹得沈琪瑄頭腦冷靜了一下,可眼楮盯著搖曳的火光,又有些茫然,不知前路在何方。
發了一會兒呆,沈琪瑄模出那個銀袋。
普通的粗布材質,厚實耐磨,特別實用,里面有散碎銀錢,還有幾張銀票,只要節儉些,足夠她過好日子。
沈琪瑄忍不住撓了下頭,可她一個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富貴鄉里養大的十指不沾陽春水、手無縛雞之力的病弱女子,真的能一個人應付前途未卜的一切?
程老頭對她的濾鏡會不會太厚了?那小老頭要是現在就在她面前,她一定不顧形象地用力搖晃對方的肩膀,讓他好好清醒一下。
而且,救她就救她,安排她躺在棺材里離開算怎麼回事?
難道是因為棺材更方便掩人耳目嗎?就不能挑個更像活人的出門方式嗎?
她一個大活人,一醒來就發現自己躺在棺材里,也就是她心志堅強,換個人不得嚇死啊。
也不知道當時侯府里究竟發生了什麼,程老頭又是怎麼把她的尸體從侯府里偷出來,又安排好這一切的?
不過再一想,這些年程老頭在侯府進進出出的,又一直想救她逃月兌沈家,肯定早就埋好了線,事到臨頭再多花些銀錢打點,做成這件事也不算難。
東想西想的,好像身處這個四處漏風的荒廟也沒那麼嚇人了。
她坐在火邊,不時往火里添點柴,讓自己可以暖和一點,天色就這樣亮了。
將昨晚剩下的粥架在火上熱了熱,簡單吃了這頓早飯,收拾好自己如今全部的家當——那只包袱,往肩上一背,她準備去當一個背井離鄉、游學天下的落魄書生了。
哦,對,或許她還缺一個書生出門背的書箱,這樣才算是名副其實的負笈游學。
等離開這里,她便找個店買書箱去。
將余火踩熄,最後又回首看了一眼庇護了自己一晚的破廟,然後她轉身大步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