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的家可以說是這個村子里最破敗的,小小的一進院,屋子是土胚房,以及一個矮小的棚戶,棚戶看著煙燻火燎,是用來煮吃食的。
只見一個婦人和一個年紀不到十歲的小姑娘里里外外忙活著,劈柴挑水,趕雞剁野菜,婦人腳邊還寸步不離的跟著一個小娃,吸吮著大拇指,婦人走到哪,娃兒就跟到哪。
她想,這應該就是陳平的妻子周氏。周氏很瘦,穿了件灰色的窄袖衫子,幾乎要褪成白色。小姑娘也瘦,身上的穿著也沒比她娘好到哪去,但勝在眼神干淨。那個三歲不到的娃兒攥著他娘的裙險,衣服也是干干淨淨的。
一看到陌生人,周氏有些不自在。「這位夫人可是有事?」
寶臥橋把來意告訴周氏,她乍然听到寶臥橋是地主婆,又見她眉目如畫,肌膚猶如欺霜賽雪般白皙,早就信了,感激涕零的拉著那十歲的小姑娘和小娃兒就要往下跪。
寶臥橋讓瞿伯送過來的那只山雞,讓已經很久不知道肉味的一家子都吃了個切圖飽,何況陳平回來也說了,新主子的租子是四六分。他們是什麼樣的人家,多那一分的租子,家里不說寬裕,起碼給公婆看大夫的銀錢有了以外,還會有剩余。
寶臥橋沒讓她跪,抬手阻止,告訴周氏她需要幾個人手,要手腳俐落,不偷奸耍滑,能認真做事的,下午或是明日就到她那里領活兒,就做一些手工活兒,沒太大難度,至于蘭草她會讓人先上山去割,只要一曬干就能用。
周氏滿口答應。
「那就先幫我找五個人,一天八文工錢。」
「這麼多……」周氏抽氣,男人上縣城去打零工一個月也才十五文,她們做一天的活兒居然就有八文錢,這簡直就是天上掉餡餅了。
看著周氏不敢置信的表情,寶臥橋有些心酸,但她什麼都沒說,掏出在市集買的一小包窩絲糖給了那小娃兒。
周氏看著那窩絲糖,完全不敢讓孩子拿,孩子就算一臉渴望,在沒有得到母親允許之前也沒敢伸手。
寶臥橋暗自點頭,這周氏是有在教孩子的。「一點小食不算什麼,就拿著吧。」
周氏趕緊讓孩子給寶臥橋道謝,叫冬兒的娃兒仍一手抓著他娘的裙機,一邊口齒不清的道了謝,這才兩手接過糖,高興的牽著姊姊的手進屋去了。
周氏緊張得直搓手,「讓夫人破費了。」
她和陳平有四個孩子,最大的是十歲的春兒,依次是夏、秋、冬,加上還奉養兩個老人,八口人就靠佃田的收成維持生計,而周氏光照顧這一大家子就忙得團團轉了。
「那就這麼說定了,明日一早我在守陵人小院等你,我們家是東邊最後一家,很好找,你隨便找人一問就知道。」
「我一定不會誤了夫人的事。」周氏滿口答應。
寶臥橋回到小院的時候,陸玦已經在家了,她才想著他要是中午不回來,是否該給他送飯。「今兒個這麼早就下職了?」
「也就報到,認識了一下同僚,沒別的事就先回來了。」他沒把軍營的事告訴寶臥橋,因為基本上明天她就會見到他們了。
不管男人女人,太閑,手頭上沒事做,就容易出亂子,所以他替士兵們安排了活計,到時候累得倒頭就能睡,看他們還哪來的閑心找事。
「那正好,我還得給下田的男人們做飯,瞿伯說他會讓人回來取飯食。」她在外面耽擱得太久,時間有些不夠,她擔起袖子,「你來幫我燒火?」
該腌制的都腌了,只剩下發面切切煮煮,有幫手能更快些。
「叫我一聲阿玦,為夫我就替娘子打下手。」陸玦打趣著說。
寶臥橋仰著臉,害羞的笑了下,那笑帶著絲絲甜味和臊意。「阿玦。」
陸玦心里一陣悸動,「橋橋。」
他都還沒能喊上自家娘子的小名,家中那些個胡蹭海喝的家伙卻一個比一個喊得親熱,他這夫權再不伸張,就要被人拋腦後去了。她的閨名可是屬于他的專利,別人別想越雷池一步。
寶臥橋哪里知道陸玦這個男人,不管是現在,還是將來,甚至直到他們垂垂老矣,都是一只大醋缸,等她發現不對,大呼上當,悔之晚矣,當然這個中的甜蜜只有兩個有情人自己能夠體會。
已經過了午時,寶臥橋快手快腳的給田里的男人們做飯,一個切切洗洗,一個時不時拿著火鉗子撥撥柴火,火光映著寶臥橋的側臉,烏發白膚,靜謐柔順,眼楮在火光的照耀下,比天上的星星還要亮,頭上除了一支束發的銀簪,什麼也沒有,而他的眼就是別不開。
很快菜肉香夾雜著面食特有的香氣飄了出來,彌漫在狹小的廚房里。寶臥橋做了許多煎餃,有肉餡、三鮮、茴香、泡菜、平底鐵鐺可以放二十幾顆餃子,熱油下去煎,最後加些面粉水爛個片刻,熱騰騰的煎餃就出爐了。
煎餃個頭都做得大,畢竟那幾個男人干的都是勞力活兒,肚子里沒點東西,下午哪來的力氣繼續做事。
她利用剩油,用油酥做了肉酥餃子,剛起鍋沒多久,丁鵬就回來了。
寶臥橋打著手勢,指著一碟子羊肉餡的煎餃,「餓了吧,這給你先墊墊肚子,等我把蘸汁裝好,你就可以送過去了。」
最後她把一大壺用烏梅、山楂、桂花、甘草制成的冷飲讓丁鵬順便帶走。
丁鵬硬扛著陸玦後牙槽有些癢的眼光撲了過去。
寶臥橋走過去拍了下陸玦的手,很輕,像羽毛拂過。「別小心眼。」
「為什麼我沒有?」他委屈了啊,他可是打了下手的,一點慰勞都沒有,這臭家伙卻是回來就有得吃了。
「給你留著呢。」原來他也有孩子氣的一面,以前的他對她根本不搭理,端著足足的架子,孩子氣什麼的根本和他沾不上邊。
寶臥橋這會兒想起來,他不過也只是個不到二十歲的年輕人,在現代,這年紀大部分都還在學校讀書,可能還忙著談戀愛,他卻是在保家衛國,不知在戰場上拿性命廝殺了多少回,想想實在叫人心疼。
她的安撫陸玦挺受用的,看著她清湯寡水的素淨臉蛋,眼眸似星,對他莞爾一笑,如夏風拂面,越看她越是舒服,竟有些看痴了。
被她的笑容感染,看著她生動的表情,陸玦覺得整顆心都舒坦了,心頭生出甜滋滋的感覺。是的,眼里、心里都是甜的,像吃了一塊大大的麥芽糖,又像舌忝過冰糖葫蘆那層厚厚的糖衣。
寶臥橋把飯菜都裝進食盒里,叮囑道︰「收工趕緊回來,晚上咱們做剁椒小排吃。」
「橋妹子」三個字在丁鵬的嘴里轉著,但是陸玦那幾乎要黑掉的臉色以及身上的威壓太過強大,最後從他口中吐出來的是,「遵命夫人!」
幾口扒光煎餃,拿起竹編食盒就跑。「我送飯去了。」
三月未的天,不熱不涼,寶臥橋把陸玦和她的飯擺到外面的石墩上,打算在小院吃飯。
在這以前,吃飯對他來說是最不值得關注的事情,他也不覺得自己對食物有任何要求,但這些日子吃了她煮的飯菜,這才明白原來他從未吃過真正好吃的食物,而且像今日這樣只有他們兩人,靜靜對坐著吃飯,令他打從心底感受到快樂。
院子安安靜靜,只听得見風輕輕吹過的聲音,寶臥橋走動時衣料的窸窣聲,他坐在石墩上,心中難得柔軟,感受細碎時光慢慢流淌過去的歲月靜好。
他的人生甚少有這般愜意的時候,五歲起便要學文習武,冬練三九夏練三伏,去了邊關祖父對他更加嚴格,雖然也不乏溫情脈脈的時候,只是少之又少,久而久之,兩人都覺得瞥扭就放棄了。
他從未如此渴望過什麼,現下卻無比希望這樣的平安瑣碎家常能一直持續,他一點都不覺得厭煩,好像……只要她在他身邊,他就擁有足夠的勇氣勇往直前。
他想一直一直看著她,一直一直。
思緒飄忽著,他一邊吃著飯,三鮮餃子的味道好極了,熱騰騰的一口吃進嘴里,一咬便爆出鮮美的湯汁,他贊不絕口,「你做的菜不管是面食還是餃子都好吃。」
雖然只是煎餃,他卻吃得十分酣暢。
這餃子可是用了寶臥橋的必殺技——放了一小塊摻了蝦米的豬皮凍。這孩子真好養,不挑食。
寶臥橋溫溫柔柔的問著,「你娘的廚藝應該也不錯。」
她的目光與陸玦的撞上,交織在一起,卻見他搖了頭。
「我娘不善中饋,長年跟著我爹在外頭,印象中她很少給我煮過什麼吃食,吃的都是廚娘做的飯菜,到了軍中,和所有人一樣吃大鍋飯。」
當過兵的人都知道大鍋飯是怎麼回事,伙頭兵談不上有任何廚藝,能把飯菜煮熟就已經很阿彌陀佛了。盡管生活條件這麼差,卻不見有人抱怨,將士們保家衛國,為的是護佑國土,讓百姓能吃上一口安樂飯,誰能說他們不偉大?
陸玦吃飯的速度很快,動作卻很優雅,很快所有煎餃都被他掃蕩一空,吃飽喝足,他一臉滿足的伸了個長長的懶腰。
兩人對坐,春日晌午的天氣好得叫人直想打瞌睡,風兒吹拂,樹兒搖曳,一時無語。
就在寶臥橋以為自己要睡著了的時候,陸玦從懷里掏出兩張紙遞給她。「這是九生縣東郊的林場地契,五百畝左右,山頭相鄰,這兩處我都用你的名字買下,你拿去用吧。」
寶臥橋握著兩張輕飄飄的紙,心里是說不出的感覺,之前不是已經給過她一百兩,買了三十畝地,都還在翻地呢,現在又給了她林場地。突然擁有這麼多產業,幸福來得太突然,她有些暈了。
她忍不住調侃他,「這就是你說的家中余錢不多?」
陸玦臉色有些尷尬,也不知怎麼解釋能讓她釋懷。「先前你要買地的時候我只給了你一百兩銀子,後來我覺得身為男人不該這麼小氣,」他頓了下,「我又看到你能從那神秘空間拿出種子蔬菜水果,我要是不做點什麼展現我的能力,我怕有一天你會覺得我太沒用了。」
喲,這是男性的優越感作祟,怕被小看了?
寶臥橋輕哼了一聲,直白的問道︰「你很有錢?」
陸玦的回答很迂回。「你不會以為,陸家打了那麼多年的仗,真的什麼都沒留下吧?」
寶臥橋徹底傻眼。
陸玦見她呆呆的樣子實在可愛得緊。「你也知道我是個軍人,踏著尸山血海過來的。」
戰場上不成文的規定,攻下城池、清理戰場後,身為將領難免對于下屬取得敗方金銀財物的行為睜只眼閉只眼,但嚴令禁止殺害無辜百姓,他率領的先鋒部隊拿下至少五座大城,他身為將領,所得哪可能會少,只要該上繳的上繳了,余下的他拿了多少也無人知曉。
都說古來征戰幾人回,他用血汗打下城池,替自己和士兵們謀點福利並不碼見得有什麼不妥,要是只靠軍中發的那點軍餉,哪養得起軍隊,何況那些個被國家強迫服役的農民,冒著生命危險當炮灰,還撈不到任何好處,老實說,他對此很不以為然。
明面上他沒辦法替他們做什麼,暗地里,在不傷人命的前提下讓他們撈一些錢財傍身,好讓家中老父老母妻子兒女日子能松快些,也就這樣了。
寶臥橋看陸玦說的那麼認真,不高興的情緒消散了些,但是有些話就算是夫妻也要說開的。
剛剛他把地契和契書給她的時候她沒想那麼多,更為了自己擁有這麼多沾沾自喜,可如今回過神來……好你個陸玦,藏那麼多私房錢,夫妻之間不是不該有秘密嗎?
她還憐惜陸玦淨身出戶,丟了皇恩,失了依仗,雖然掛著將軍的頭餃手頭卻不充裕,把守陵人的俸祿留給他不說,她做什麼都自掏腰包,不敢亂花他一文錢,結果他不缺錢這個秘密,他從頭到尾都沒告訴過她,她有種被騙了的憤怒。
「你手里攢著錢卻不告訴我,是打算瞞我多久?瞞到你頭發胡須白,還是瞞到我進棺材的那天?你若不信任我,直說就是了,往後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你藏你的秘密,我藏我的秘密,咱們誰也甭搭理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