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在元熙真人的引導下開始沉迷丹藥。先不論元熙真人道法如何,至少他糊弄人的本事一流,就連煉丹都能煉出許多神跡,一下是煉成的丹發出了聖光,一下又是煉丹的煙霧浮現道祖尊相,讓皇帝對他更加信任,政事幾乎都扔給了內閣,自個兒與元熙真人日日參詳所謂的長生之道。
華惟深對此自是嗤之以鼻,還曾經密諫君王切莫誤入歧途,生老病死本就是人生常態,若真有長生之道,他們道家那麼多祖宗的尸骨怎麼都還四處埋著?
然而這番話被皇帝斥為無稽之談,甚至開始對華惟深產生了不滿,之後便鮮少召見他。
近日元熙真人借口為帝王祈福欲開壇作法,需遣人至五台山迎回道主寶像,五台山雖是佛教聖山,但在道教的典籍中,五台山也是道教仙境中所稱的「紫府山」,五台山上一座名不見經傳的小道觀,傳聞就藏著一座道主曾顯靈的寶像。
皇帝心急,直接要華惟深秘密前往晉省五台山,華惟深即使覺得不妥,仍接下了這個任務,是以他又要出遠門了,而且需輕車簡從快去快回,這回就不能帶小雪一起了。
當他將這個消息帶回侯府時,小雪簡直晴天霹靂,不舍的情緒寫在大眼上,波光粼粼,如泣如訴。
華惟深幾乎不敢直視她的眼,但是這也沒辦法,他明日就要出發,小雪只得又拾回了貼身侍婢的工作,親自替他打點行李。
每次出京,她總擔心他東西帶不夠,沿路會不方便,所以總是能塞的盡量塞,最後出門至少都是一個大箱籠。
但這次他騎馬,無法帶那麼累贅的東西,所以只能用包袱替他收了幾件衣服,還有一些備用的藥品等等。
當華惟深在書房忙完,才發現這一整日都沒見到小雪,心頭不由漾起一種難言的空虛。
他很快搖搖頭將這種惆悵掩去,雖然他也想與她朝夕相守、耳鬢廝磨,但眼下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總不可耽溺于美色。
人說溫柔鄉是英雄冢,誠不我欺。
他回到了房中,赫然發現那個不時浮現心頭的小小身影,呆呆地站在羅漢榻旁,剛剛才壓抑住的柔情又不管不顧地由攔不住的縫隙中流淌出來。
他在心中苦笑,這次真是栽在這小丫頭手上了。
「你在看什麼?」他關上門走到她身邊,順著她的目光看去,羅漢榻上也不過就是一個包袱,還有一個空的箱籠。
小雪回頭朝他甜甜一笑,指向榻上箱籠。「我在看這個。」
「這有什麼奇怪的?」他不解她明明替他整理好了包袱,怎麼又拖了箱籠出來。
小雪那清泠泠的大眼就這麼看著他,難掩其中哀怨。「我在想這個箱籠能不能把我裝進去呢……」
華惟深心頭如遭雷擊,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才嘆了口氣,將她拽入懷中,「這回真的不能帶你去。」
「我知道。」小雪也不強求,將帶著愁緒的臉埋入他的胸膛,雙手環著他的腰。「可是小雪舍不得爺……」
「我……」我也是。華惟深還是沒有說出這句有損男兒氣概的話,改口說道︰「這回只是去晉省,快馬不到半個月就到,還能趕回來和你一起過年。」
小雪抬頭望著他,眼中柔情幾乎將他溺斃,她伸出手模了模他俊得不可思議的臉,似是不舍又似擔憂,好些心里的話,最後還是選擇了沉默。
「你該回去睡了。」華惟深輕吻了下她的額。「否則明日我就偷偷跑了,不讓你送。」
小雪朝他皺了皺眉,不理會他的威脅,又在他懷里扭呀蹭的偷了一個吻之後,才依依不舍的離開。
華惟深直到她的身影出了房,在窗紙上淡去,才幽幽嘆了口氣,吹熄油燈,和衣躺下。
這注定是個無眠的夜。
今夜並非滿月,但月光卻很明亮,透過窗映照在華惟深的身上,可能是月色太過美麗引來了不速之客,小雪小小的身影又無聲開門進來,接著來到他的床邊,看了他好久好久,最後一個咬牙,居然鑽進了他被窩里。
由于華惟深側著身,小雪直接躺進了他懷中,替自己找了一個舒適的姿勢,就窩在他的肩窩,然後滿足地一個喟嘆。
很快地,這個喟嘆有了回音,華惟深睜開了眼,「你怎麼來了?」
武功高強又機警的他豈可能不知道這個小人兒模進房來了?他按兵不動看看她想做什
麼,卻沒料到她竟投懷送抱來了。
小雪窩在他肩頭沉默了半晌,卻是風馬牛不相及地開口說道︰「爺,你可知動物都有趨吉避凶的本能?」
華惟深不語,等著她的下文。
果然小雪逕自說道︰「就像每每要淹水、干旱、地動……之前,動物都會有些異象,比如成群結隊的出現一大群,或者驚慌失措地逃出深山野林,又或者無端端的表現出恐懼害怕等等反應……通常那都是因為他們感到自己的生命受到了威脅。」
她抬起頭來看他,黑夜中的眸子卻異常明亮。「爺,小雪現在就有那種感覺……我很害怕。」
可是她又說不出自己在怕什麼,就是沒來由的不安,這種情況下獨自一人待在廂房,總覺得自己快被黑暗吞噬,所以她進了他的房,不顧廉恥爬了他的床。
華惟深听了卻是心疼不已,抱她抱得更緊了。「我保證很快回來,我不在這陣子……你進來我臥房睡吧!」
「可是你的床好大……」一個人睡起來更恐怖啊!她可憐兮兮地盯著他。
每次她這麼看著他,他總覺得無法招架,最後只能敗在她的柔情攻勢之下,咬牙說道︰
「我允許你把銀狼帶上床!」
通常銀狼最多只能睡在床下,上床是不可能的,今日他卻為她破戒了。
一直悶悶不樂的小雪終于露出了一絲笑容。「真的可以?」
「可以。」他答得斬釘截鐵,同時在心中鄙視自己色令智昏。
小雪笑了,又窩回他的肩頭,雙手甚至抱住了他精瘦的腰,然後閉上眼楮。
今晚她不走了。
華惟深也沒打算趕她,他原就不是什麼守禮的冬烘君子,雖也不會在這時候佔她什麼便宜,但離別在即,有她在懷中聊表慰藉也不錯。
第二日小雪醒來,華惟深已經不見了,在她懷中的竟是毛茸茸的銀狼,看她醒來還朝她咧出一個傻笑,然後舌忝她的臉。
小雪說不上來自己有多失望,只能在床上抱著銀狼玩一陣,卻是越玩越空虛,心中越惶恐。她坐直了身,看到昨夜華惟深換下的衣服還掛在架上,忍不住伸手抽過來,然後將衣服套在了自己身上,深深吸了口氣,充斥著他的味道,她好像就沒那麼慌了。
小雪的憂慮並不是杞人憂天,那種敏銳的生物本能,讓她在華惟深離開後著實不安了好幾日,最後答案揭曉——
宮中皇帝傳來了聖旨,還調來大批侍衛,謂去年春游于石景山失蹤的樂平公主被錦衣衛所救,安置在鳳翔侯府,如今遣侍衛護送返回皇宮。
小雪就這麼莫名其妙地接了旨,然後在李總管憂心忡忡的目光中離開。
其實坐在公主鳳轎中的小雪,並沒有看上去那麼鎮定,這次當真是只身入宮了,沒有銀狼保護,新交的那些動物朋友也要散了,她偷偷從轎簾看出去,猜測侯府里的暗衛不知有沒有跟上來,只怕皇宮禁衛森嚴,暗衛要躲起來不被發現似乎不容易。
為什麼這時爺不在呢?他如果在的話,應該很快就能把她接回去了吧?
如果他來不及,她這輩子還有機會見他一面嗎?
就這樣,小雪滿心忐忑地入了宮,轎子一路抬到了干清宮前便將她放了下來。
她以為會直接被送回以前的冷宮,想不到一名太監直接將她領入了干清宮。
宮殿之中,皇帝福康年及皇後趙氏坐在上首,居高臨下地看著垂首行入的小雪。
幸而小雪雖然是個不被重視的公主,但還是有嬤嬤教過,而且是端敏皇後以前的嬤嬤,所以宮中禮儀還是學過的,縱使不孀熟,但至少不會出大錯。
于是她得體地行了個大禮,拜見皇帝及皇後。
迥異于一看到小雪的美貌就嫉妒得牙根酸痛的趙氏,皇帝第一次這麼仔細看這個女兒,神情卻似有些激動及痴迷。
「你便是樂平?」皇帝朝她招招手叫她靠近。「真像啊……」
到底像什麼,小雪並不在乎,只是大眼帶著期待,專注的回視著皇帝,似乎想連他眼角的皺紋都清清楚楚的刻劃進心里。
原來自己的父皇生得這副模樣?他會不會像普通百姓家的爹那樣,模模女兒的頭?至少至少,也說一句安撫她的話,因為她從來不知道那是什麼感覺。
即便她因為趙氏的緣故參加過一次春游,但那也是乘著馬車到達石景山,除了見到趙氏,之後就是無窮無盡的追殺,她根本沒機會見到幾個皇室宗親,更別說是皇帝了。
可是皇帝並沒有任何動作,只是就這麼端詳著小雪。
那種眼神令趙氏簡直咬碎了一口銀牙,她知道福康年最愛的就是端敏皇後,自己雖在端敏皇後死後靠美貌上位,但在福康年眼中,她的美始終不及端敏皇後。
以前她還相當不服氣,後來看到長大的福瑞雪,趙氏就知道自己這麼多年來的懷疑並沒有錯,福康年並不心悅她,選她做皇後只是想立一個絕頂美人,然後利用這個絕頂美人去遙想另一個更絕頂的美人,所以趙氏絕不容許福康年再想起端敏皇後。
「陛下也覺得樂平像端敏皇後吧?」趙氏貌似溫順地說著,「畢竟當年端敏皇後就是犧牲了自己的性命,把樂平生下來的呢!她與端敏皇後這般相似,陛下也能多一個念想。」
原本皇帝看著被自己忽視多年的小公主福瑞雪還有著一絲慚愧,甚至被小雪像極端敏皇後的容貌震驚後,正考慮著是不是該給她什麼恩典,彌補這麼多年她遭受的忽視及錯待。
但當趙氏這麼一提醒,皇帝又像被盆冰水由頭頂淋下,整個清醒過來。
是啊!這丫頭就是害死端敏皇後的凶手,害他與端敏皇後夫妻天人永隔這麼多年,他何須愧疚?何須補償?他沒讓福瑞雪還一條命來已經很不錯了。
于是那已經有些混濁的眸中,再多的驚喜都被壓成了厭惡。
「找回來就罷了,原本住哪宮就回去哪里。」皇帝揮了揮手,竟像是很不想看到小雪一樣。
「那臣妾先派人將樂平送回景陽宮。」達到了目的,這回趙氏笑得很真心。皇帝輕嗯了一聲,臉上出現疲態,卻是連話都懶得講了。
此時趙氏按捺住皇帝的不耐,離座來到了下首,居然親自伸手將小雪扶了起來,「回到景陽宮後,可要好好休息,別再亂跑了。」
小雪點點頭,總覺得趙氏不懷好意的笑容,像極了吐著蛇信的毒蛇。
蛇虺蚊蚋什麼的,也在她听不懂並且不敢靠近的動物範圍之內啊!
很快地一群宮女涌入,帶小雪回景陽宮,小雪臨走前又回頭看了皇帝一眼,但皇帝卻只在意著他的皇後,連多給小雪一記眼神也沒。
小雪心寒了,也說不上來自己是放心還是絕望,她本就不該對皇宮里的父女之情抱一絲期待,這個緣分在她剛出生就被扔到冷宮時早已經斬斷了。
心真的一點也不痛呢!眼前的皇帝,不過是個掛著她父親名頭的陌生人罷了。
由于景陽宮在皇宮東北角的最內側,出了干清宮還隔了好一段距離。
小雪默默跟在宮人身後,只覺得自己走了好久好久,走到腳都麻了,才回到她從小到大住的景陽宮。
雖然離開景陽宮這麼長一段時間,但所有她住過的痕跡依舊存在,恍惚中她好像還看到了小時候在這里和嬤嬤學禮儀、學琴棋書畫的樣子,這莫名令她有些心慌。
因為嬤嬤早已不在了,從今以後,又只有她自己一個人了。
宮女們將她送回景陽宮之後便告退了,小雪環顧四周,所有的擺設都和以前差不多,比如那老舊的楠木多寶桶,比如那凹了一個角的銅盆,比如那破了的窗紙和窗紗,又比如她依舊沒有任何人服侍。
唯一不一樣的,只有桌子上多了一盆外皮鮮紅欲滴的紅隻果。